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居然会在梦醒时分突然想到了《仍是珞珈梦里人》这篇以前不知道“读”过多少遍的文章！
1933年考入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史学系、1937年毕业的施应霆老校友，曾于1993年在“台北市国立武汉大学校友会”编辑出版的《珞珈》杂志上发表了《回忆六十年前考武大》一文（这篇文章等我以后有空了再整理出来跟大家分享），并称此事“实为个人人生进行曲中动人心弦的篇章”。后来，他的孙女施佳妮看到了这篇文章，在深感“有趣”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疑问——“爷爷当年为什么那么热爱武大呢”？正是为了回答自己的孙女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施应霆又挥笔写出了一篇更加“有趣”的文章——《仍是珞珈梦里人》，并于1994年发表在《珞珈》杂志上。
大约20年前，笔者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简体字版），甚是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十余年前，在开设“武汉大学校史”公共选修课期间，每个学期我都会将这篇文章用PPT予以全文展示（整篇文章都是由我自己动手一字一句地录入电脑的），并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一字一句地认真读出来与同学们分享。
最近这些年来，虽然不再开课了，但这种“分享”工作实在不应该中断。现在，就借我正好在招生季神奇般地“梦见”这篇文章的机会，将其原文最后核对一遍后公开发布，希望有缘看到它的朋友们能够喜欢！
《珞珈》杂志当年发表此文时，还在开头刊登了施应霆老校友写给主编蔡名相的一封信，信中交代了自己写作此文的缘由，因笔者觉得暂无太大必要将其全文整理出来，遂直接将该页扫描下来，作为插图使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看一看。另外，还分别在文首与文末配了两张上世纪30年代不同年份的武大校景图，大致上可以分别代表施应霆当年入学时与毕业时珞珈山校园的不同风貌。
之所以标了个“原创”，一是考虑到自己搜集、整理、校订史料也是付出了不少辛劳的，二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码出来的这么多文字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借”过去用，仅此而已，敬请大家谅解！
1932年的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图片来自互联网）
仍是珞珈梦里人
施应霆
人生充满了选择，一个正确的选择，有时会带来一生的幸福。
一九三三年，我在湖南省立一中毕业，面临着高考的选择。
那时，我顺利通过湖南全省第一届高中毕业会考，少年气盛，雄心万丈。省立大学看不起，私立大学不屑顾，教会大学靠边站。极目神州，南京首都所在，政治气味太浓，非弦歌之地。上海十里洋场，商旅繁杂，更非读书之乡。浙大偏处东南，中山远阻粤海，形格势禁，难以翱翔。北大清华，值得向往，而时值日寇凶焰方张，华北烟云正急，平津之大，势不易安放下一张平静的课桌。经此一番衡量，唯有武大，叫我“爱她没商量”。
武大招生，一向录取从严，湘中学子对之有逡巡不敢仰视之叹，我独鼓足勇气，敢于攻坚。选定武大作为报考唯一对象。如同初恋少女，面对她所心爱的“白马王子”，纵身跃入怀抱。也如出师布阵，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志在必得。
然则何以武大独得我的情深依恋？“衣带渐宽终不悔，梦里寻她千百度，甘愿为伊消得人憔悴！”说来话长。
一、高中师友的鼓舞
湖南一中教师阵容强大，其中武大出身者，尤多杰出。武高毕业的地理老师文士元先生（注一），更饮誉讲坛，人所争颂。三十年代，武昌亚新舆地学社出版的《全国地图集》和《世界地图集》，畅销全国，集中所附表解，文笔清晰流畅，深受读者欢迎，学生引为珍品，这些知识精华，悉出自文先生之手。文先生上课，信手一挥，在黑板上画出一张地图，而后指点江山，慢慢讲绘，引人入胜，像是带领同学，踏遍祖国，周游世界。我们对他深深敬佩，在文先生的背影上，仿佛看见了武大光芒的闪耀。
一中同学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黄翼学长（注二）。他是一九三〇年考入武大经济系，一九三四年毕业，是张培刚学长的同班好友。在校肄业时，假期回湘，必向我们介绍武大的人和事，山和水。他说武大是北大一部分有事业心的名教授南下创业，经过艰苦奋斗而缔造出来的奇迹。它像是具有历史传统的鲁殿灵光，更是异军突起的新兴力量，这是一所富有活力的高等学府。黄翼满怀自豪感说：“要读书就要读个好大学，有本事就到珞珈山去。”我闻其言而壮之，即赋“打油”明志：“朝发长沙市，暮投武昌城，珞珈无限好，誓做武大人。”
黄翼力主我读史学系。他说：“学历史，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攻者可以从政，尤宜于做外交官。守者，或穷研典籍，潜心译著，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还说：“汝中英文尚可，为治史之本，且强于记事，可增优势，希好自为之。”我深有所悟，感到这是一个可显身手的舞台，决心争取进入角色。
二、武大校风学风好
使我进而了解武大校风学风之纯正者是一中的一位国文教员邱楚良先生（注三）。他是武大一九三二年中文系毕业，来一中任教后，因“子见南子”的学海风波而蜚声湘垣。先是一中学生会于是年举行一次有关孔子教学生活的学术讨论会，在涉及到“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的问题时，邱先生发表看法：“这件事情很平常，正说明孔子富有人情味，子路乃是少见多怪。”同学们都赞同邱师的见解。这时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正大力提倡尊孔读经，认为邱师有意拿“至圣先师”开玩笑，意欲将其解聘，但因同学均支持这一论点，校方未敢贸然行事，而邱师声望反而倍增。
邱先生也常和我们谈有关他的母校——武大的情况，描绘珞珈风景线，印象最深的是以下几件事：
1.一九二九年春，王世杰先生来武大担任校长，到校视事的那天，全校同学举行欢迎大会，学生代表致欢迎词，提出四个口号：①以“学术为中心”的原则办学；②以“文化演进”的原则办学；③以“学生为中心”的原则办学；④以“宁缺勿滥”的原则办学。王校长表示衷心接受，以后武大就一直在这些原则的照耀下胜利前进。
2.武大风气纯朴，学生生活刻苦节俭，以衣着而论，一般男生多灰布、蓝布长衫，女生则是蓝布阴丹士林旗袍或黑色裙子，短头发，布鞋子。不少男同学难得做一套西装，当作大礼服。湖南籍同学还有穿青衣黄裤的“维特装”的，也怡然自乐。维特者，德国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之主人公，喜着青衣黄裤，欧人称为“维特装”。湖南各中学学生均穿着青布学生装，入武大后，一二年级军训，学校统一制黄咔叽布制服，因此出现上述色彩打扮，贵在节约。
3.武大学生律己严格，勤奋攻习。汉口是当时四大商埠之一，租界林立，花花世界，但从未见有武大学生假日周末前往沉湎寻乐者。每逢星期六之夜，图书馆内依然灯光通明，仍有人在埋首伏案。宿舍沉静无哗，偶有同学三五相聚“吃花酒”，花酒者何？“花生米加酒也”。葡萄酒二角一瓶，花生米五分一包，吃吃聊聊，相与切磋析疑，纵论天下古今，熄灯就寝，酣然入梦。次晨黎明即起，早餐后，人流滚滚，闻风出动，有的同学为了节省两角钱的汽车票，还有徒步进城的。目标指向汉口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选购优惠特价书籍，午餐吃碗面条或米粉，下午四、五时左右，乘车归来，这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同学们手中拎着一捆捆一扎扎的精神食粮，像是战士凯旋回营，相互交流战利品。
楚良学长娓娓道来，像是一篇篇珞珈生活小品，总的主题思想展示武大的校风学风是：“诚检朴实”、“奋进严谨”。等我后来进入武大时，果然沐浴在这种“风化”之中，饱受这种“风格”的熏陶，深承这种“风范”的冶炼。
三、武大师资条件好
我的二舅父名叫张光笃，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攻习土木工程，当时任长沙市政筹备处技正（总工程师），他给我看过一张在伦敦和许多留英同学的合影照片，上面有王世杰、王星拱、周览（鲠生）、杨端六、任凯南、李剑农、皮宗石、邵逸周、石瑛、张珽诸位先生，赫然在目。二舅说：“我的这些老同学都是通才硕学的一代俊杰，如今都云集珞珈山下。因此，武大可以说是名家荟粹，盛极一时。”二舅遗憾地说：“我在英国只读了两年，没有学位，所以没有资格去武大任教，武大聘请教授是‘宁缺毋滥’。招考学生也是‘宁缺毋滥’。”
四、武大校舍环境好
一九三二年暑假，我读完高二，到汉口表哥家度假，两游珞珈山，看到武大的校舍和环境，使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呈现在我面前的景观，是美奂美轮的现代建筑，嵌入在湖光山色的旖旎画镜中，使武大校园像是妙韵天生的“人间仙境”。
但是，这个“人间仙境”并非上帝的赐予，并非世内桃源。在一九三〇年以前，这里是一片布满坟墓的寂寞荒山，经过以王世杰校长为代表的一代武大人的艰苦奋斗，以他们的意志、毅力、智慧、才华、心血和汗水，凝聚成为“巨无霸”般的力量，塑造了这天堂式的瑰丽景色。武大人高贵精神的辐射，创建了第二自然。
五、武大地理位置好
我爱祖国锦绣河山，我爱武汉三镇。它是雄冠全球，独步世界的伟大“三联市”（三子城）。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与佩斯隔多瑙河而构成“二联市”（双子城），被誉为欧洲的花朵，和武汉相较，不能比肩。武汉是九省通衢，腹地重镇，美国芝加哥以全国中心见称，武汉形势之胜，令其望而逊色。长江是祖国原野上的一条翡翠带，珞珈山的武大校园是翡翠带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六、胡适之先生的引导
读高三时，在报纸上看到胡适先生对外国友人谈话：“你们要问中国有没有进步？去看看武汉大学就知道了。”谢谢胡博士，你给我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中学时代，对武大梦寐以求，终于一试及第，梦幻成真。生活像一盏灯，我在武大读书时，光芒四射。生活像一部进行曲，在武大的日子，奏的全是高音符。生活像一个梦，在武大校园四易寒暑的梦境中，香极了！甜极了！
一九九四年四月五日初稿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改写定稿
注一：文士元先生，湖南益阳人。他的一位公子文浩然是母校经济系一九四〇年毕业校友。
注二：黄翼学长，号虎生，湖南长沙人。母校经济系毕业后，任职资源委员会会计处，深得处长张直夫老师（原母校教授）的器重。曾赴美深造，学成归国，仍回资委会效力。五十年代初，应聘赴新疆，任八一农学院农业经济系主任，八十年代初不幸病故。其夫人郑家珍女士健在，住郑州女公子家。
注三：邱楚良学长，湖南南县人。他的妹夫王焕南，湖北黄冈人，是母校法律系一九三四年毕业校友。抗战军兴，焕南学长，投笔从戎，一九三八年初任国军八三师政治部秘书，奔赴晋南前线，躬历烽烟。当时武大男女校友参加晋南战地服务团工作者多达三十余人，谱写了抗日壮丽史诗。
台北市国立武汉大学校友会编印：《珞珈》第121期，1994年10月1日，第9－12页
全面抗战爆发前夕的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陆秀丽校友供图）
推荐阅读：
“武汉大学”是怎么来的？
什么是“国立武汉大学”？（之一）
李四光与武汉大学的历史渊源
1929年5月22日，国立武汉大学校长王世杰莅校视事
1932年5月26日，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落成典礼一瞥
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王世杰对首届毕业生的“临别赠言”
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建校初期的两个“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