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海外,游历大半个世界。诸国之中,他对墨西哥青睐有加,既寄望于在此投资获利,又艳羡总统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大权独揽。孰料,就在辛亥前夕,墨西哥也爆发了一场深刻社会革命,康氏的商业蓝图烟消云散,只能在政论文章里频繁评述墨西哥成败,以资中国革命之参考。
康有为
谒见大总统
1907年6月29日,康有为在夏宫拜谒了倾慕已久的墨西哥总统波菲里奥·迪亚斯。彼时,迪亚斯掌权三十余年,一定程度上让国家摆脱了美墨战争之后失地千里的阴影,也断绝了欧洲皇帝卷土重来的执念。他对内重用“科学家派”幕僚,兴建工厂与铁路,对外交好美国,以厚利吸引投资。外资与外商的涌入,严重危害了墨西哥中下层的生存空间,民怨四起。但在康有为看来,迪亚斯纵横捭阖于政治舞台,在大国夹缝里周旋自如,堪称贤君明主的典范。
故而,两人握手致意过后,康有为半是敬仰半是恭维地说道:“墨国乱四百年,至总统乃戡定而久安长治之,今人民乐业,道路开辟,政治修明。吾闻墨国人才以总统为第一,我极仰慕,故我今日以得见为欣幸。”康有为早有拜访之意,的确不假,一年之前他就曾求见,《墨西哥先驱报》还予以报道,可惜未能成行。
此番得偿所愿,他自然不吝溢美之词,接着吹捧道:“天下论今之治国者,有德帝威廉及墨总统为最。以吾观之,德帝虽英武不过守成耳,若总统起自布衣,手定祸乱,创开国土,武功文治,并为第一,而贻墨国共和千载之安乐文明。中南美虽有民主,而乱争相继,无能治定者。美法民主不久任,亦非创定大功。故今世界治国者,文武成功,以总统为第一英雄。”此语一出,想必迪亚斯也会心头一惊。阿谀之词的背后,康有为对墨西哥的繁荣假象其实心知肚明。《游墨西哥》七律诗序有云:“贯其南北,母山为背,左右斜落为平原,地瘠苦,二千里不生草木。税重民贫,天寒皆无衣褐,以毡贯颈,汽车巾人备五色,亦诡奇之观矣,风化杂沓皆守旧也。”不过,从日后文字推断,康有为确信,墨西哥贫弱动荡,只有迪亚斯才能驾驭人民。迪亚斯的零星回应里,不乏外交辞令:“吾墨之治,惟以顺民心为主,大哉言乎”,“为政者在使民信之。某某国治之未善,以民未信其政府耳”。回顾历史,此言略显讽刺,当此之时迪亚斯久居高位,众怨沸腾,已然失了民心,三年之后马德罗等各派革命者揭竿而起,他的统治就轰然崩塌,自己流亡欧洲,落得客死他乡的结局。
外交辞令之外,迪亚斯也嘉许了康有为作为变革者的勇气,称赞道:“君变法艰险,英国以兵船载出,此天之祐志士,以祐中国,必有成功也。”李提摩太以英国兵船营救康有为之事,果真传入了墨西哥总统的耳朵里?后世读者只能姑妄信之。康有为倒是一贯自我标榜,回答道:“吾当时冒险变法,身经万死,不意今日。中国今日悉行吾旧法,居然能变法自强,吾虽不归国,亦不意中国能若此,亦复顾而乐之,与总统同可掀髯欢笑耳。”清廷预备立宪,确实有百日维新之功,但“悉行吾旧法”,徒为自矜而已。
康有为此行,自有所求。然而,当迪亚斯问起来墨缘由,他却托言撰写墨西哥历史。对于著史一事,《康有为全集》收录的《谒墨西哥总统对问记》与《万木草堂文集》所录诗作《谒墨总统爹亚士于其避暑行宫》略有不同。诗作里,总统似乎与康有为探讨了墨西哥古史,辞曰:“询我墨种所自由,答从鲜卑夏种留。甘渣甲(堪察加)峡昔未拆,丫拉士驾(阿拉斯加)频索求。避寒遵海渐南下,墨秘腴暖田宅悠。中华宫坛有遗迹,沃架丹(尤卡坦)宫可以搜。”康有为相信,鲜卑人自冰封陆桥迁徙至美洲,成为印第安人祖先,在一首1906年的诗序里,他也提到:“墨西哥人种出自谁何?今欧美人皆无定据。吾游蔑罅,睹古王宫庙,皆五百年前物,似吾北方庙式:红墙层门,如见故国。其石刻物,与西伯利博物院中物皆同,乃知确自鲜卑传来也。”只是,康有为可曾将这一观点告知迪亚斯,今人不得而知。
随后的对话,康有为方才道出真正目的,他所求之事,在于投资与移民。为此,他又奉承了几句:“惟墨国以民主共和之体,略兼专制而行之,此真地球独一之政体,古所无也,用能长治久安。”旋即话锋一转,说道:“今各商人皆乐委巨资于墨,吾华人今亦开银行买地于此,信总统也。”迪亚斯表示欢迎,声言将会尽力保护,康氏吃下一颗定心丸,趁势开启了移民的话题:“墨地新辟而土膏腴,惜地广民稀,若能移民增籍,则地日辟而国势日盛矣。”迪亚斯总统的回答颇为耐人寻味:“吾甚乐贵国人来物殖,但有资本者益佳耳。”20世纪初,美洲各国佣工趋于饱和,不再热衷引进契约华工,转而招纳华商。康有为曾将墨西哥视为疏解中国人地矛盾的理想国度,但实地考察和总统回答都让他意识到,数十年前苦力贸易时代已经远去,墨西哥人更看重资本游戏,也不再坚持,于是请辞而归。
执掌墨西哥三十余年的波菲里奥·迪亚斯总统
投资与惨剧
康有为之所以三番两次求见,最重要原因莫过于他在墨西哥绘制的商业蓝图。他希望凭借对地产、银行、电车等行业的投资获取暴利,支持自己周游列国的吃穿用度和保皇会的日常运转。
早在面见迪亚斯总统的一年半之前,他就已经在私人信函里展望宏图了。在1905年12月26日致万木草堂学生、保皇会洛杉矶分会会长谭张孝的信函里,康有为对墨西哥投资的盲目乐观毫不掩饰地流诸笔端。他先是憧憬了银砖转运业务,写道:“墨中有一大利,今乃查出,以银砖运还中国,每元赚十八先,则有百万本,每水可赚十八万,一年九水,可赚数百万矣。”这一念头,大概源自于他对墨西哥鹰洋的认知。鹰洋是墨西哥独立之后发行的银元,成色上佳,大量流入中国,在华南尤为常见,时常充当民间贸易的流通货币。墨西哥所产之银名声在外,百余年间商人趋之若鹜,恐怕不会让康有为抢占先机,他在后来的信件里也很少提及这一桩生意。
在同一封书信里,他还筹划了另一桩投资,那就是进军银行业:“墨中办银行最相宜。入章之先,缴二成现银存官库;开张之后,须有三分之一存夹万,而二成亦发还。其发银纸三倍于其本,盖新国欲开利源,故如此之优也,各国皆无之矣。”确实,此举是迪亚斯为吸引外资推出的优惠政策,考虑到墨西哥不算稳定的经济,虽则利润丰厚,却着实有不小的风险。或许出于过分自信,康有为决心铤而走险:“若有大力,能有二三十万本,则可作百万之银行,可领三百万之银纸。长袖善舞,大利无穷。以我会之大,岂此三十万不能筹耶?”重点就在“长袖善舞”,康有为在美洲发动华侨捐助,劝服门生故旧效命,乃至拜谒墨西哥总统,社会活动能力可谓一流,他相信筹款并非难事,于是动身前往墨西哥,物色适宜城市。
1906年3月,康有为在华商推荐之下,看中了北部重镇托雷翁。这个城市,恰在墨西哥两大铁路线的交汇处,临河产棉,又是颇有潜力的矿区。康有为志得意满,在此作诗自娱:“亚非欧美倦游余,息辙燃灯事著书。莱苑高斋三月卧,逍遥游亦作吾庐。”莱苑,或曰菜苑,华人之谓托雷翁也。他小试牛刀,在房地产行业发了一笔小财:“吾买地二千九,一日而售得三千七。又买一地二千一,今又有还三千者矣。吾今以保会合于商会,做此银行(已买地四万元),或美保会得所赢以还旧而养学者也。”获利数千,就打起了价值百万的主意。不久,他组建华墨银行,令谭张孝等人恶补金融知识,接手日常经营。在纽约保皇党总部会议上,他宣布将在美国与加拿大开设分行,初始计划是发行160万美金银行股,已有半数被认购。
随后,康氏趁热打铁,又盘算起了电车公司,他设法弄到了一份政府许可,获准修筑新的电车线路。好景不长,托雷翁生意扩张过快,引发了资金的严重短缺。1906年底,康有为就在通信里感叹:“为电车路事无从筹大款,忧不可言!”地产、银行、电车利润可观,但都是投资大、回款慢的行业,没有雄厚资本,恐难支撑。况且,保皇会还在芝加哥开设了琼彩楼中餐馆,分流了本已不多的资金,加之康家老少公账私用,让打理财务的谭张孝左支右绌,结果康有为却将经营不善一股脑归咎于他,两人反目成仇,保皇会也因之趋近分崩离析。
不过,康有为之前的威望和托雷翁的便利条件,还是吸引不少华人移居此地。一如美洲各地,他们投身杂货铺、食品店、洗衣房和宾馆行业,在许多涉及民生的领域占据了优势地位。墨西哥革命前夕,城内共有七百余华人,在当地人看来,康有为等中国富人插手利润丰厚的工商业,其他华人则垄断了关乎生计的小商业,他们一道挤压了墨西哥人的生存空间。1911年,革命四起,迪亚斯退位,墨西哥陷入近似无政府的乱局,排华浪潮趁势汹涌。5月,马德罗麾下的革命军攻入托雷翁,蓄谋已久的暴民展开屠杀和劫掠,303人惨死,其中大部分是华人,还有一些被误作华人的日本人。目击者称,华人手无寸铁,被屠戮于街市、店铺与贮藏室之中,人头与断肢残骸随处可见。
托雷翁大屠杀,彻底令康有为在墨西哥的投资血本无归。此前,由于电车迟迟不能开通,他购置的地皮被政府收回。此番劫难,让银行与房产也打了水漂。事后的财产损失单里,华人共计向墨西哥索赔85万比索,但由于十余年间,中墨两国都在内乱泥潭里无法自拔,赔偿最终不了了之。
1911年5月冲入托雷翁城的革命军
革命参照物
1910年爆发的墨西哥革命与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可谓隔洋相望的一对平行革命。《东方杂志》等报刊的追踪报道,使得国人对墨西哥乱象略知一二,康有为在辛亥之后的政论文章里,也愈加频繁援引墨西哥为例,证明自己的主张。
康有为之论墨西哥,在于捍卫孔教,在于反对共和。1912年撰写的两篇《孔教会序》里,康有为分别提及墨西哥,皆作为反面典型:“夫耶路撒冷虽亡,而犹太人流离异国,犹保其教,至今二千年,教存而人种得以特存;印度虽亡,而婆罗门能坚守其教,以待后兴焉。若墨西哥之亡也,教化文字并灭,今人种虽存,而所诵皆班(西班牙)文,所行皆班化,所慕皆班人之豪杰,则墨人种面目虽有存乎,然心魂已非,实则全灭也。”又云:“呜呼!耗矣哀哉,灭绝无余者,墨西哥也,为班所灭,并其古文字图画灭之。今墨人面目,虽为墨之遗黎耶,而所述之圣哲豪杰、往训遗徽,皆班人之圣哲豪杰也,则是全灭也。故灭国不足计,若灭教乎,则举其国数千年之圣哲豪杰遗训往行而尽灭之,所祖述者,皆谓他人父也,是与灭种同其惨祸焉。”抛开捍卫孔教的立场,此说不无道理,此后十余年里,萨穆埃尔·拉莫斯和何塞·巴斯孔塞洛斯等墨西哥哲学家,先后呼吁消除文化自卑感,追索墨西哥人的文化特性,在思想界掀起一股寻根浪潮。
在另一块阵地上,墨西哥充作向共和开火的炮弹。1904年的《物质救国论》就显露了这一倾向,康有为写道:“吾一入墨西哥境,满目荒凉,居人如鸠如豕,野蛮之象有如马驴。此岂非共和、自由之政哉?以物质未兴故也。”1911年,他又旗帜鲜明地反对共和制,《致党内公启》云:“窃见中南美各国,皆师美国而立总统,遂致乱也。墨西哥也,秘鲁也,位亚基也,巴挐马也,掘地马来也,每争总统,两党陈兵,死国民过半。墨西哥自立总统共和后,乱三百年;若今年争乱,至今仍未已。墨百年来,失地于美者几万里,自新藟以东皆故墨地也。”而在1917年著名的《共和平议》里,他又多次以墨西哥举例,乃至现身说法:“吾身亲经墨西哥、爹亚士(迪亚斯)之事,故以谓中国即有人才,即有雄杰而行民主之法,亦不能救中国之危,且徒以乱共和之法而已。且爹亚士鞠躬尽瘁,以身殉墨,虽专制也,亦未尝称君主也,心术亦至纯矣。夫无人才、无人心固不可救中国,然有人才、有人心,中国今亦无用之,故仍泥守民主之制,则救中国之道已穷。”陈独秀针锋相对,撰文揶揄道,“康氏不知共和国行政首长不贵有雄杰也”,他指出,迪亚斯总统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是祸乱根源,一语戳中康氏的逻辑漏洞。
由今观之,陈独秀反驳康有为,是始于1915年国体之争的一部分。在那场名载近代中国史册的论争里,墨西哥成为双方都时常提起的典型案例。担任袁世凯政治顾问、为复辟张目的古德诺博士将墨西哥的动乱归咎于国体变革,着力描绘迪亚斯失政后的乱局:“墨西哥近年之事,在中美南美各国业已数见不鲜,盖共和制不合于其国政治经济之状况者,必有如是之结果也。爹亚士为军界之领袖,独握政权。当其为大总统时,政治问题似已解决。然爹亚士既末,厉行教育,且禁压人民,不使参与政事。及年将衰迈,权力渐杀,革命之旗帜既张,爹亚士遂尽失其权柄。自爹亚士失政后,军队首长纷纷构兵,国内骚骚,至今未艾。”
杨度、孙毓筠、刘师培、严复等人发起筹安会,主张以墨西哥等国革命为鉴戒,易共和为君主立宪。《筹安会发起之宣言》提出以墨西哥为前车之鉴:“自爹亚士逊位之后,干戈迄无宁岁。各党党魁佣兵互竞,胜则据土,败则焚城。劫掠屠戮,无所不至。卒至五总统并立,陷国家于无政府之惨象。我国为东方新造之共和国家,以彼例我,岂非前车之鉴乎?”杨度鼓吹,坚持共和则富国无望,辩道:“战乱愈多,工商愈困。实业不振,富从何来?墨西哥亦共和国也,变乱频仍,未闻其富,盖其程度与中国同,皆非法、美可比。”
针对古德诺、杨度等人以墨西哥为共和致乱的托辞,共和制的拥护者们纷纷撰文反驳,最著名者当推梁启超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梁启超反驳道,正是共和制的外衣延缓了迪亚斯统治的崩溃,言曰:“爹亚士假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在职三十年,不务培养国本,惟汲汲为固位之计,拥兵自卫,以劫持其民。又虑军队之骄横,常挑间之,使互相反目,以遂己之操纵。摧锄异己,惟力是视。其对于爱国之士,或贿赂以变其节,或暗杀以戕其生。又好铺张门面,用财如泥,外则广借外债,内则横征暴敛,以致民穷财尽,无可控诉……由爹氏之道以长国家,幸而托于共和之名,犹得窃据三十年。易以君主,恐其亡更早矣。”
谷钟秀将墨西哥之乱归为迪亚斯而非共和政体:“墨西哥之所以乱,皆由爹亚士把持总统之位三十余年,专横不法,使异派政治势力毫无发展余地之故,则政治之窳败非国体之咎也。”张效敏亦与之呼应:“竞争总统之祸,其最烈者,莫如墨西哥,此今之赞成帝制者最强之根据也。然试问墨西哥竞争总统之祸,由总统专制而来乎?由民主立宪而来乎?有世界知识者所同知,无待烦言而决。共和维持会宣言书中已详言之,更无容再述。”在国体之争及其后帝制复辟时代,康有为反对袁世凯,但他也不赞同共和,被当作攻击标靶,也不奇怪。
国体之争,虽未解决当年中国面临的难题,但至少加深了知识界对君主制与共和制得失的认识。恐怕令康有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移民与投资大计最终落空,墨西哥却成为国人反复讨论的政治案例,扮演了革命参照物的重要角色。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