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鸣没有回八一路,他顺着天津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花园,花园里几乎没有人,长条凳上也一个人也没有。找一张凳子坐下,他要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他不明白,与尚蕙怎么会走到这一天。
当年,章家大公子,谁不认识。开着粮行、点心铺,天津还有生意。日本要倒台前几年,已经露出颓势。物资紧张,粮食供应也紧张,连日本教师生活都处于困难之中,可自己家的蛋糕、点心,从来没断过。有时看老师可怜,就给老师带一些去,也因此,老师对自己都是客气几分的。多少女孩喜欢自己,多少人家托人来求亲,一个也没成过。他想找一个漂亮女孩,曹秀英却要找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娘俩的意见从来没在一个女孩身上统一过。永远是儿子喜欢娘反对,娘喜欢儿子反对。他知道娘宠自己,所以也从来不驳娘的面。二十岁,还没有定下人家。
有一次,路上碰到一中学同学周文,说起妻子工作的学校,来个旅顺师范学堂毕业的女孩,又漂亮又有才气。
“什么才气。”
“文章写得极好。小学就在报纸发表过文章。说真的,一鸣,旅顺公学堂的女孩子你可别小瞧,哪个都不白给,况且在这些女孩中又是出类拔萃的。这些女孩子不像我们富裕人家子弟,读书是应理应分的事情。那可是百里挑一考出来的。”
他不说话,心里有些动。
“怎么样,见个面看看?”
“家穷,我娘是不会喜欢的。”
“一鸣,你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听你娘的不好,男子汉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可没有自己的主张?家穷怎么了,朱元璋当年还是和尚呢,师范也不都是家穷女孩,有的好人家女孩就想当老师,穷人家孩子能考出来,还喜爱诗文,我看比那矫揉造作的大小姐好许多呢!”
“这样,别说看男女朋友,只说去玩,你星期天去我家玩,让我老婆通知那女孩也去,你看如何。”
“行,看看。”
那天去周文家,一进家门,就看到一个女孩在和周文的儿子玩,在玩剪子、斧头、布。男孩伸出拳头,她慢一拍,伸出自己的剪子。“我输了、你赢了!”
看到来人,女孩站起来,周文装作没事人似的,“一鸣,怎么想起到我家来?”
“我走到这儿想起你在这儿住,好久不见,来拜访拜访老同学。”
“快进来。”
尚蕙静静地站在那儿,微笑着,脸微微地红。周文给彼此做介绍,说正好,我们凑一局打牌吧。
“好啊!”
尚蕙再一次脸红,“对不起,我不会,你们打吧,我要回家的!”
老练的周文连忙阻拦,“陈小姐,别走,听说陈小姐极有才华,在报刊发表过文章呢!”
她又脸红,“只是偶然而已。我哪知道发表文章,老师帮我寄到报馆去的。”
“不要打牌,我们聊聊天,难得今天遇到陈小姐这样的才女,一定要讨教讨教。”
尚蕙的脸越发地红,“你在北平读大学呢,大学是我的梦想,但我知道,永远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以陈小姐才华,完全可以去北平考一所好大学呢!”
她摇头,“我是要养家的,供弟弟妹妹上学。”
她看一鸣一眼,大概是奇怪他怎么不说话,就这一眼,让一鸣怦然心动。莫名其妙,自己的脸也发起烧来。
“陈小姐在报馆发表的什么文章啊?”
“快别提,很普通的小文章,写春天的景象,很幼稚的。周先生,以后不要说这件事,真是不值一提。都是别人瞎传。”
他们聊起来,尚蕙说自己还是喜欢宋词,说唐诗属于男人,宋词属于女人,尤其李清照的词,说出多少女人无法与人说的情怀。
“陈小姐也喜欢李清照。”
“不算太喜欢,有些感情是我无法理解的,大家小姐嘛,总是伤春悲秋咏雪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们普通人有相思,可是无闲愁,没有时间啊,要工作要挣钱要养家还要读书……”她轻轻笑起来,低低的笑声像山涧流水流进一鸣心中。
尚蕙还是先离开,说出来时间太长,休息一个星期天,要帮娘做活,不能在外面玩一天。
尚蕙一走,三个人开始讨论。周文问一鸣喜不喜欢。一鸣不说话,周文妻子反问,“这还看不出来,最能聊天的一鸣今天不说话,为什么,当然是怕说错话,为什么怕说错话,当然是喜欢陈小姐,怕说错,陈小姐不高兴啊!”
周文说你总要给我一个态度,如果喜欢,我老婆明天就告诉她说昨天那个不速之客章一鸣看上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什么不说,就当一次真正的偶遇。
“我明天自己和她说。”
尚蕙下班的时候,看到手拿花束,光头的一鸣。尚蕙问他为什么把头发剃去,他说再不用追求女孩,不用讨别人女孩喜欢。就这样,俘获了尚蕙的心。
当一鸣告诉娘自己喜欢尚蕙以后,听说尚蕙爹就是一个开小洋服店的,曹秀英不同意。一鸣说如果娘不同意,他就不娶。这辈子,娶就娶尚蕙,否则就不娶。曹秀英只好同意,这是儿子第一次独自做出决定,曹秀英没等看到尚蕙,已经存下芥蒂。
往事一幕幕闪过,想起天津,自己去做生意,十根黄鱼一根一根赔出去,每次问尚蕙要黄鱼,她都不愿给。当最后做生意赔得一无所有,几个伙计跪在地上,尚蕙拿下自己的耳坠时,他是不愿意的,自己家也没钱,给他们,我们怎么过。
伙计走后,他埋怨尚蕙,“不应该把耳坠给他们,我们也没有钱。”
“他们比我们更可怜,我们还有衣服、家具什么的可以卖,他们什么也没有呀!”一鸣有时奇怪,家境并不富裕的尚蕙,做起事来,却似大家女子。尚蕙告诉他,“娘说过,碗边饭吃不饱肚子,我们留一个耳坠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倒能帮助他们回家。我去找工作,谁坐天下,总是要办学校的,只要办学校,就需要老师,我一定会找到工作的。你也会!”
如果不是尚蕙,想不出自己在天津怎么混下去,能不能像街头的流浪汉那样伸手要饭。可是,回到大连,娘那样对她……一直想向娘做认真解释,也尝试解释过,可娘就是认为自己在撒谎,在护着尚蕙,是尚蕙吞掉那十根黄鱼,有什么办法呢!娘就是认为,所有的错误都在尚蕙,不在自己,有什么办法呢!她是自己的娘啊,尚蕙让自己在两者中间做一个选择,该选择谁。能不要娘,还是不要尚蕙?!
他弯下腰,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忽然,他想起尚蕙的话,“你娘是刀子嘴刀子心……”他对着天空,好像妻子在空中,“尚蕙,你说得不对,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对你……”是的,对尚蕙,娘真的是刀子嘴刀子心。他不愿意承认,那是娘啊,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啊!尚蕙让自己选择,这怎么选啊!他抱着头,想着,想得头开始痛……
终于,他对着天空说,“尚蕙,我不离开你,当时要你,就是要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