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部众
马占山在午夜醒来。抵达海伦,军政两署占据了三圣宫,一座宏大的庙宇建筑。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庙宇,将佛、道、儒归拢到了一块儿,同时供奉着释迦牟尼、老子和孔子。马占山的到来,和尚们、道士们,被驱赶了出去。空气有些湿润,天空晦暗,要瓢雪的迹象。空地,燃着篝火,木柴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这是一座一直在扩建的庙宇,因此堆积了不少的木材。墙跟,密密麻麻地睡着士兵。一抵达这里,马占山指令:“做好警戒,让大家好好地睡上一觉!”一到了这里,马占山就有一种身子骨要散架的感觉,他往炕上一躺,感觉自己山一样地轰然倒下,立即酣然地睡着。但是,后来他梦见自己端着机枪冲向日军,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日军,淋漓尽致地扫射着日军,一排排日兵在面前倒下,日兵似乎全被消灭,冲锋的尽头,他看到了一张娃娃脸,少帅以一种疑惑的神情望着他,少帅居然以一种疑惑的神情望着他。他的全身到处都是鲜血,说不清楚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可是少帅以一种疑惑的神情望着他。“混蛋!”他想骂出这两个字可是硬是发不出声音他怒力要说出这两个字那两个字在内心喊得很高声但是他就是喊不出来于是,他被憋醒。大炕被烧得滚烫滚烫,烫得你舒舒服服。醒了的他想:怎么没有向少帅发射出愤怒的子弹?怎么就没有把那张娃娃脸打飞?
但是他不愿意在要不要把少帅毙了的想法上纠缠,少帅在北平少帅着,他在这里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得自己考虑自己的事儿了。他多么想大叫一声发泄一下郁闷,可那会令部下惊讶那不是他马占山的风格,他马占山的风格就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哪有什么郁闷!郁闷那东西是属于懦弱者的!难道我马占山是懦弱者吗?不,不是,我无非需要的是理智,别把我多年攒下的老本拼光了。他是和衣倒下的,因此,掀了被就起了来。
一个小兵守炕洞,看着别叫炕洞的火灭了。炕洞的火光映照得墙壁通红通红的。
“兔崽子,要把老子烙熟啊?”马占山嘟囔了一句。
那打瞌睡的小兵激灵地站了起来,一个立正:“长官好!”
马占山穿了皮靴走出了屋。
门外守卫的士兵立正,高声说:“长官好!”
马占山有些生气,这响亮的声音会把熟睡的士兵惊醒的。隔壁的房间灯火通明,那是军事长官们办公的房间。空场中的篝火温暖着院落,温暖着士兵们的梦。他们会梦见什么呢?马占山有些感动,而且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得叫这些士兵们有个着落,再不能胡拼下去了。
参谋长谢珂拿着一电文出了来,低低地说:“总指挥,少帅发来了封电报。”马占山离开黑河的时候,谢珂奉令镇守黑河。谢珂率领人马赶到这里,策应总指挥。
“去他妈个八子的北平!老子现在想找个女人干!”马占山咬牙切齿地说,同时,打了个哆嗦,他把皮大衣抓紧。而且,真的感觉裆部的那东西有些坚挺。
“总指挥,这个时候……”参谋长那意思是说:这个时候可不好去妓院啊。
“你他娘的倒认真!”说完,马占山扑哧笑了,去了隔壁。
军事地图张挂在了墙上,被日军占领的区域都做了标记。看总指挥站在了地图前,屋内的将领自然地围在了他的身边。气氛刹时肃穆起来。祖国的东北啊,这块黑得流油的土地,现在又再一次地承受屈辱。你仿佛听到民众发出的呻吟。属下们关于去向,关于部队下一步的去向,已经做了议论,一致的意见是:撤往黑河,撤往总指挥先前苦心经营的黑河。总指挥经常给你意外。他们希望这次也给他们个意外。非常希望也能给他们个意外。绝处逢生的意外。
马占山回首望向一张张脸,一双双目光殷切地望向他。“不错啊,我们还有黑河。我们可以龟缩到那里,等待着日本人和汉奸们的再一次集结和进攻。你们以为我们会等待到增援吗?那是幻想!幻想!黑河将是我们的坟墓!坟墓!我马占山出生入死拼下了这份家当,将全部丧失!这是我能够甘心的吗?你们甘心吗?该做的,我马占山已经做了,现在,我要把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都恨日本人啊,苏联人恨,蒋总司令恨,我们的少帅恨,老百姓们恨,我们呢,更恨!可是,他妈拉个巴子的,就我们在浴血奋战!都他妈拉个巴子的想让我们当烈士!你们愿意当烈士吗?”马占山的声音嘶哑。
刹时一双双目光回避着他的目光。
有人发出忧伤的叹息。
马占山听到了那忧伤的叹息,现出嘲笑、鄙夷,他正视着那一双双躲避着他的目光,说:“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干什么要被人家撵得跑来跑去!我马占山就是要看一看小日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把声音说得高昂,可是他的嗓子很紧,越是想高昂越是嘶哑。有点像那梦。
天明,一辆火车头开了来,从齐齐哈尔的方向开了来。前端的踏板上,站着位日本本,长枪的刺刀上挑着白旗。林义秀坐在上边。其实这次他很想身穿戎装见马占山。他现在的身份可不仅仅是驻黑龙江省领事的身份了,他已经被本庄番委任为关东军齐齐哈尔特务机关长。马占山的溃败和这个职位的获得,都令他感到先前的屈辱是值得的。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又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他现在来见马占山,心态很好,甚至还很亢奋呢。马占山,你小子好一通折腾,到头来还不得就范?
就在马占山乘马奔往火车站的时候,空中传来飞机的声音,扬首望去,三架轰炸机呼啸而来而且是低空飞行。机身的太阳旗清晰可见。甚至仿佛看到驾驶员的狞笑。敌机并没有轰炸。但是在县城的上空盘旋。甚至超低空飞行。整座县城在颤抖。马占山感到了耻辱。这不是侦察,也不是要轰炸找不着目标,而是威胁,告诉你:我们关东军可是手下留情了啊!
“妈拉个巴子的,要是敢撇一枚炸弹,我非把那个林义秀毙了!”他跟属下说。其实他已经看准了,敌机没打算轰炸。甚至一架敌机就在他的脑瓜顶上边呼啸而过。
“大使的戏演得不错啊!天上地下的,配合得好啊!”一见林义秀,马占山冷冷地说。
“巧合巧合,那是板垣大佐在向马总指挥致意,是很友好的表示。”
“大使一定带来了板垣大佐的口信。”
“没错。板垣大佐三日后在绥化亲自会晤马总指挥,希望阁下准时抵达。我想,我们的手是可以握在一起的。”林义秀向马占山伸出手来,肥嘟嘟的小手,给你油腻的感觉。
马占山没有去握那手,就没见到那手似的,徘徊了一圈,说:“转告板垣,我会准时抵达绥化。”
“好的,好的,我将向板垣大佐报告这个消息,我想板垣大佐会非常高兴的。如果总指挥没有别的事,那么,在下告辞。”
马占山摆手,意思是:你可以滚蛋了。
林义秀转身上了火车头。
火车头倒退着远去。还甩过来几声嚎叫。
马占山望着远去的火车头有些发呆。嫩江大桥也许已经被日本人修好,日本人的军列也许正隆隆地驶过那大桥。北方的大地在震颤,被碾压。
就在林义秀还没有回到齐齐哈尔的时候,马占山做出了一个决定:林义秀和板垣安排好会晤时间后,请林义秀再次前往海伦,与马占山一同前往绥化。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即使板垣没有消灭他马占山的想法,也怕半路上和日军遭遇,很容易发生误会。马占山要求林义秀安排好前往绥化的行进路线,确保一路安全。他说他将带领百名骑兵前往。其实就是他的卫队。其实他明白,这百名骑兵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但是能够让他在日本人面前体面一些,尊严一些。如此而已。扪心自问:如果需要你单刀赴会你敢吗?他的答案是:敢。枪林弹雨中滚爬出来的马占山从不缺少勇气。但是,现在,他需要尊严。而且他很清楚地感觉:日本人更需要一个活着的马占山!
林义秀还是乘着那辆火车头来到海伦。这回马占山没有去车站见他,直接就被带到了三圣宫,带到了马占山的面前。马占山诧异,出现在面前的林义秀一身戎装,而且还有着中佐的标志。五名戎装的日本军人跟随。都入了室,都站在了面前。厌恶、憎恨油然而生,并且凝结在马占山的眉头。林义秀的随从都短枪在腰际,林义秀已经公开告诉你其实他是日本军人,是间谍,是特务。
林义秀随马占山的目光扫视了下随从,向马占山堆出笑说:“安全,安全的考虑。”
马占山让林义秀等稍候,叫上参谋长谢珂走出房间。林义秀的戎装让他想到了在战场上活捉的那个日本军官,也是个中佐。房间的门被打开,马占山走进,一走进就打了个哆嗦:地面一层霜,一点儿人的气息也没有啊。那个中佐,被反剪双臂捆绑着。脸色煞白,寒冷正像虫子一样啃噬着这个日本人的骨头。中佐怨毒地望着马占山。这种怨毒立即被马占山感觉,他笑了。
“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会把你们统统消灭的!统统消灭的!”中佐喊。
马占山大笑,嘲弄地说“那我就先把你灭了吧!”马占山望向谢珂,意味深长地说:“我十分讨厌那个林义秀,他一站在老子的面前,老子就会有要掏枪毙了他的念头。毙了这鬼子,就当老子毙了一回那个林义秀!”
参谋长立正,回答:“是!”
照理,应该让林义秀吃顿饱饭再上路的,可在见到板垣之前马占山不想和林义秀废半句话,队伍立即出发。
出发不久,谢珂带人来到关押日本中佐的房间,执行了总指挥的命令:枪杀。
绥化,显然日军已经得到马占山莅临的通知。但是,面对这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日军紧张,如临大敌。
“来的人可是我的卫队,我想,应该跟在我的身边吧。”马占山冷冷地对林义秀说。
对峙的日军军官说,他将去请示板垣。一辆摩托车载他而去。
板垣应允了马占山的请求。
于是,马占山一行在那辆摩托车的导引下,进入城中。
摩托车缓缓行进,后面马蹄得得。
在日军指挥部前,马占山首先和土肥原贤二的目光相遇,两个人是认识的,土肥原可是做过张作霖张大帅的军事顾问的,曾经,不离大师左右。
二人分别点头示意。
土肥原一脸笑意,马占山冷冷。
马占山的目光移向土肥原身旁个头高大的日军军官,他想:这应该就是板垣征四郎了。
板垣的笑意在眼角,而且那笑带有嘲讽的意味。
土肥原贤二注意到板垣愣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黑龙江省军政长官、土匪出身的马占山,不高的个儿,而且清瘦,看起来没啥斤两的。
马占山从马上飘然而下,四个彪形大汉紧随其后。
林义秀在马占山面对板垣的时候,脑袋瓜忽然出现了真空,发了会儿呆。现在见马占山下马,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也立即下马,但是下得很笨拙,差一点摔倒,一把抓住了马的鬃毛才站稳。他小跑了几步,来到板垣的面前,啪的一个立正,说:“这位便是黑龙江省军政长官马占山!”
“黑龙江省已经不在我马占山手中,我现在就是一个马占山!”马占山嘲弄地对林义秀说。
板垣哈哈大笑。
“马总指挥,这位就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大佐!”林义秀赶紧介绍。
“马总指挥,只要你愿意,黑龙江省还是你的!也许,我们还可以做更大的事情,共同建设一个新满州!”板垣征四郎向马占山伸出手去。
马占山迟疑了下,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代表本庄司令官欢迎阁下的到来!”板垣说。
马占山和板垣征四郎握手,和土肥原贤二握手,这场景被《盛京时报》的记者拍照。
土肥原在握着马占山手的时候,耳畔响起板垣的声音:“这个人,你感到可靠吗?”冷酷的声音。在等待马占山莅临的时候,板垣曾经狐疑马占山能否归降。当时土肥原就明白板垣的意思:如果感觉不可靠,就要将这个人或者扣留或者干掉!“如果我们对这个人采取什么行动,将极大地不利于我们今后的招降!包括那个于芷山!”土肥原说。板垣当时就无话。如果扣留或者干掉马占山,日军将会突然向他的部队展开进攻。但是关东军是多么地希望迅速从黑龙江抽身啊。黑龙江省的不稳定,特别容易导致苏联人的态度发生变化。虽然张学良积恶于苏联人,但是,利害的算计是很容易使敌人成为朋友使朋友成为敌人的!和马占山握手的时候,土肥原甚至想:干掉这个人是多么地容易,就在这个时候,让一个中国人出现,突然向这个人射击就可以了。当然,那个人将会立即被击毙。当然,那个人可以由日本军人冒充。这个可以为帝国献身的军人是很容易找到的。
板垣想说几句此次会晤马占山的重大意义,但是,想到这些话应该由本庄说,而且也必然是本庄的开场白,就说:“阁下风尘仆仆,一路劳顿,还是先到宾馆休息。”
“好,好。”马占山的小脸始终就没有露出笑模样。
锦州,日军轰炸机狂轰乱炸,浓烟四起。地面的炮火和机枪在愤怒地回击。
地下室,张作相脸色苍白,神情呆滞。不时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棚顶掉落些尘土。对他的打击不是脑瓜顶上边的轰炸,而是:马占山的投降!他也完全能够想象少帅的愤怒、绝望、无奈。马占山的投降,使得东北大地一下子发生了巨大的倾斜。就在不久前,马占山还是东北抗日的旗帜啊!但是,一转眼,就和板垣的手握在了一起。这个人,可是领导着东北最强悍的军事力量啊。张作相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包马占山牌香烟上。那个肖像不再威武、凛然,显得猥琐。而先前,吸着这香烟,感觉心里很暖和。自从看到这马占山牌香烟,他就专抽这种烟了。而且只要有北来的人,总是不忘记叮嘱:弄些马占山牌香烟来。他甚至给马占山准备了些,如果有人到北边去,就让带去。但是,寄予着厚望的马占山现在投敌了!那么,这烟你还能抽出滋味来吗?张作相抓起眼前的那包烟,在手中揉搓着,揉搓成了一个团儿,掷于地上。那纸团儿落在一个人的脚前:黄显声和一个青年军官站在了面前。
当然,那青年军官站得稍后一些。但是,那坚毅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他。黄显声向青年军官微微点了下头,青年军官一个立正,向张作相行了个军礼,说:“抗日义勇军战士陈延武,前来领命!”
“不,不,先前东北军连长。从北大营突围出来的。”黄显声说,提升着陈延武的份量。
张作相缓缓站起,目光逼视着青年军官,目光和目光相接,陈延武没有回避长官的目光。这是令张作相满意的目光,他在这青年人眼中看到的是无畏。他的目光移向黄显声:“我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马占山保全实力的权宜之计?”
“从东北大局来讲,我无法理解这种权宜之计。”黄显声说。
张作相再次移向陈延武,而且他自己的目光也坚毅起来。“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把每一个叛徒都干掉,但是,这一个,要坚决干掉!”他以拳击案。“倭寇当前,我们最不能容忍的是汉奸!汉奸!”他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