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
小说《竹峰寺》的语言如行云流水,让读者产生一种代入感,就好像走到拥堵不堪的都市街道中央,正当进退维谷之际,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奇伟力,让你兀地腾云驾雾,驾临到福建群山环抱的小山村上。在一些不算成功的作品里,读者只能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只可远观。而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仿佛为读者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并且就飞往何方发出建议性的指示。
散文化娓娓道来的写作手法,是陈春成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的惊艳之处。很难想象,这种毫无矫揉之气的隽永与清幽,出自于一名1990年出生的青年作家之手。与时下直切主题、以对话为情节推动方式的流行手法不同,陈春成在创作中回归了中国文学的传统一脉。从《山海经》,到苏东坡的散文,再到近代的汪曾祺,这种“文人创作”在字里行间的呼吸感是一以贯之的。
应该承认,如果习惯了快餐式的阅读,要进入陈春成的文学世界需要一番功夫。不光因为其文本犹如一壶清茶,只有反复细品才能尝透其中滋味,结构层面的人物关系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甚至通篇都是主人公第一人称的自言自语。然而,恰恰是外部冲突的消减,才能摒弃浮于表面的、臃肿的浮华,进而用淡淡的笔墨从容展示人物丰盈的内心世界。
就开篇同题之作《夜晚的潜水艇》而言,全篇几乎都是“我”(画家陈透纳)的回忆录。主人公年少时拥有无所不能的想象力,甚至拥有影响现实世界的本领。他想象自己驾驶着一艘坚不可摧的潜水艇,在大洋深处所向披靡,甚至穿越到过去,拯救了自己当海洋学家的爷爷。讽刺的是,因为想象力困扰了主人公及其家人的现实生活,他不得不想象想象力离开了自己——他的想象力太强大,以至于成功地使想象力(在想象中)一去不复返了。
难能可贵的是,陈春成的创作不止于追求“讲故事”,而是将其对社会议题的思考植入其中。无论是《夜晚的潜水艇》对某些教育扼杀想象力的批评,还是《裁云记》对形式主义和唯上作风的讽刺,亦或是《音乐家》所呼吁的对艺术创作规律的遵循,都能让读者产生共鸣,读到刻画生动处也难免会心一笑。正所谓,不刻意经营故事,才能讲出最好的故事。
在《夜晚的潜水艇》中,我最喜欢的当属那篇《〈红楼梦〉弥撒》。从这本妇孺皆知的经典名著出发,已经衍生出太多的文学作品,怎样才能不落流俗呢?作者独辟蹊径,借用了科幻文学的手法,在一个更广阔的时间尺度上谋篇布局,展现了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在小说末尾,“《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的结局,表达了一个写作者对这部伟大作品最崇高的敬意——大凡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会经历这种历经苦难的涅槃。
我忍不住将自认为最精彩的一段摘录如下:“10多年后的一天早上,动物园里的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
当然,作为一部文学新人的作品合集,《夜晚的潜水艇》并非尽善尽美。一些成长期创作者常见的毛病,已有不少网友在相关评论中指出。比如,几篇小说重复采用类似的概念,甚至在不同作品里出现类似“马里亚纳海沟”的相同意象。一位作家要实现更长远的成长,不仅需要在同时代创作者群体中出类拔萃,更要不断追求对自我的突破,而陈春成的创作之路究竟能够走到何种地步,不妨抱以谨慎乐观的态度。
有人分析严肃文学小说和网络小说的差异时指出,严肃文学创作是一门艺术,创作者必须追求“炼字”般的匠人精神。其实,我们无须比较不同维度的两种文学形式的高下。不管是何种类型的创作者,保持写作应有的定力和初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陈春成的作品里,我看到了阔别已久的那种一字一句不苟且的文人匠心,而这种匠心又因写作者的灵气而丝毫不显沉重和僵硬,在此请允许我致以一个同龄人的敬意和祝福。
城下秋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12月29日 11 版)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