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金庸的《天龙八部》,它是一部奇书,一部杰作,同时也是我所见的武侠小说杰作中的“绝作”。这是一部“好看”却又是“难说”的作品。人物众多,头绪纷繁,场面阔大,背景复杂,如果是初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也“无从谈起”。实际上这部小说有着明确的主人公——结拜为兄弟的段誉、萧峰、虚竹。这部书中金庸对段誉的描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段誉,贯穿五卷本《天龙八部》全书的主要人物,从“无量剑”东西掌门左子穆和辛双清比武的场面上出现,到慕容复神志已乱,阿碧分送众小儿糖果糕饼吃时,他与情人王语嫣旁观结束。我认为,金庸先生在段誉身上倾注了浓烈的艺术情思,熔铸了深邃的文化哲学基因,因此使得段誉身处侠林,与众迥异,有贾宝玉的如痴如醉之情孽,孙悟空的翻天搅海之能耐,癫济公的笑拯生灵之心胸,光彩照人,蕴意深厚,是中国武侠文学中的一位独有的“逗侠”人物。
我认为,金庸侠义小说,所写人物可分为三类:正义、恶侠、逗侠。《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书剑恩仇录》等都有展现。以《天龙八部》为例,名冠四海的“北乔峰,南慕容”以及少林僧人虚竹,大理镇南王段正淳都是正侠,他们都是倜傥风流,武艺超群绝伦,令人仰望的英雄豪杰。另外一些人物如:四大恶人中的、恶贯满盈青袍客段延庆老大、每天吃一个婴儿的无恶不作叶二娘老二、使鳄尾鞭的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穷凶极恶云中鹤老四,还有星宿老怪丁春秋及其门人,奇丑无比的游坦子,奇矮无比的童山老姥等等,他们都身怀绝技,但一个个面目狰狞,凶残毒辣,恶的出奇,他们都属于恶侠。在文化范围上,归入非正统、非正统的江湖类人物,地理上大都拥山占水为地方人畏惧。第三类便是不同于前二者的逗侠,如《天龙八部》中段誉,《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书剑恩仇录》中的韦小宝等。
在金庸笔下,逗侠类人物是一大创造性贡献,在我国侠义文学史上,金庸首次成功而圆熟地将这一文学形象推之于世。与正侠和恶侠不同,逗侠有其“平凡”的特征,身体嬴弱多情,不会武功,不懂武林中事,说话处时常似有愚稚的天真相,往往使读者提心吊胆,而又忍俊不禁。在拔剑弩张、山崩地裂的场面,逗侠人物往往以“平凡”之极的举动使矛盾冰消雪融,生出无穷侠义所难包涵的境界来。日后,逗侠或经秘人指点,或遇神奇化境,竟学得混世绝招,绝顶武法,连武林侠士与之交欢,与之咽悲,有时情同手足,义结金兰,有时偷功觑法,反目为仇。但终究使人感到“这样的人物背景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这便是独一无二的主任公逗侠。请看短誉的出场:这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少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那姓龚汉子佯作失足时嗤的一声笑。
《红楼梦》王熙凤也是以“笑”出场的,但方式不一样,情景不同。这当儿正是东西宗无量剑四赛三胜争奇掌门之际,东宗龚汉子以虚招“跌扑步”佯做失足,气氛异常紧张。段誉这一笑,人以为有武功盖世者在旁边观阵,谁知被激怒的东宗师左子穆“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耳光。段誉将头略侧,待欲闪避,一张雪白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段誉根本不会武功。但段誉毫无惧色,也没有故弄玄虚,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了,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说了不比,就是不比。”他的绕口令一般的语言,显得很认真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
后来,当这位游山玩水而来的大理国短誉公子,拾得家传“一阳指”、“六脉神剑”以及“凌波微步”和奇沉内功“北冥神功”时,他可与天下任何高手一拼高低。但是,值得玩味的是他从来没有把比武真正放在心上,心中想的只是钟灵、木婉清、王语嫣这些可人少女。这是天下头等真情浸透,任由千变万化无法分心。而且更是令读者惊异的是段誉的盖世功夫先天不足,时灵时不灵,不灵时他常被对方提起,甩得鼻青脸肿。这是天下武功的真谛,各家各派,各领风骚,各有长短,断没有任何一家可长驻胜地,立于不败之地。少林、武当、峨嵋、星宿派、逍遥派、西夏派、天山派、南海派、丐帮、毒掌、恶人盖莫能外。
这一真情,一真谛,是真世相,大境界,与现世相比,自然流露出无边无际的超脱,无穷无尽的况味。金庸把这二“真”凝成的艺术情思聚于段誉身上,既有其诱人的美学魅力,又有其深邃的文化哲学背景。
这就是逗侠。一个外貌,一个精神。说清楚了,这可是中国男性文化精神被喜剧美学升华的大话题。逗侠之“逗”,在于可爱、可笑,可笑中包孕可佩,可佩中交织可笑。试看中国男性的喜剧形象系列:济公可称为“逗憎”,孙悟空可称为“逗神”,贾宝玉可称为“逗公”,猪八戒可称为“逗星”,阿凡提可称为“逗叔”,张飞、李逵可称为“逗弟”,时迁、武大郎可称为“逗哥”,哪吒可称为“逗童”……
这个”逗”形象系列,在中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外貌上看,有的丑,有的半仙半俗,有的痴得可爱,有的傻得出奇,但他们都是具有天地间真率性情,尘世里纯洁灵气。
《天龙八部》中段誉何尝不如此。南海鳄神说段誉:“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肋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我收你为弟子吧!”这是书中段誉肖像的第一次描写,属于男子中白净柔软一类,天然胴体意味着超然情事与脱俗景趣,但很明显,这不同于奇岸伟丈夫铜头铁臂一类阳刚男性。
小说中若干次写了段誉出乎意表的嗤的一笑、大笑、哈哈大笑,同时总写他的窘境,如脸上充满了惊奇,哎哟一声惨叫,迷迷糊糊,狼狈不堪,绝望,万念惧灰等。单独地看,诸种描写道出了短誉“平凡人”的一面,放到侠义本文的总背景下,总情境中,他的一切言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为常人所不能或人愿甚至不屑。段誉是情痴、侠士、书生三合一,他浑身散发着金庸给定的艺术芬芳与哲学趣味,处处洋溢着凡人凡心光泽而又呈现自然脱俗的精神。
先说情痴。单说这点比贾宝玉有过之无不及。他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爱不够。爱起来,任由眼前恶斗加身,刀剑乱舞也不会分心。《天龙八部》中所写同辈女子钟灵、木婉清、阿朱、阿碧、王语嫣、阿紫,他都爱过。做为公子哥,难以忍受家中叔父、父亲督他习武练功,念易背经,背家出走,流浪中原。钟灵是他遇到的第一少女,但他生平第一次亲吻的女子是黑衣蒙面女郎木婉清,木婉清乖张古怪,美丽绝色,曾立下毒誓:第一个见到她面布下真容貌的男人,就得做她的丈夫,否则便杀死他。段誉偏偏站在她拉开了面幕前:“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辉,如花树堆雪,段誉觉得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后来段誉喝了断肠散疼痛难忍,木婉清从旁照应,你亲我呢,段誉无力拒绝,便逼约成夫妻。由于木姑娘处境诡秘,从幼习武,不谙世事,杀人如割草,因此,段誉虽为“丈夫”,心中却只敢想她的美貌,至于杀人之事,实非心中能容,这是金庸以另一种侠女真肠抒写段誉之痴。
段誉真正钟情万分的要数王语嫣了,他对王语嫣的相思相爱真是真力弥满,金庸写的酣畅淋漓丝丝入爱,天下男女之爱被他写的精细万分,柔美绵绵。先是在王夫人家的庭院竹林中相闻相见,从王语嫣与小茗的对话中得知有一慕容公子与王姑娘青梅竹马相爱。见面之后,“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口中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妹妹……”,为爱而生的段誉从此便一爱孤行,不能自己 。他全然不顾王姑娘心中另有所爱,只要能为她或她爱的人做点什么,他都终生满意,于是有了后来几次救护王姑娘的单独相处,试想背在背上的王姑娘心中根本没有他,而他宁愿千山万水背他找到姑娘所爱之人,纯情至此,非金庸难以设造,非段誉难以成行。美女万千,钟情有一,这是爱的美学规律。《天龙八部》中男女之爱很多,段誉与王语嫣、乔峰与阿朱、阿紫,慕容复与阿碧,于光豪和葛师妹,赵钱孙与潭婆,以及段誉父亲段正淳与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刀白风的风流韵事,写来手法不同各有情趣。有私奔,有约会,有以主爱婢,有因姐慕妹,有与三四女子做伴,轮流美艳,引起无数闲话,更有情虽独钟,却强忍精诚,无法相约,生出许多烦恼来。但描写最丰富多彩、深沉柔韧上要数段誉。在结果上,有的殉情,有的离异,有的反目成仇,有的以刀代木,独有段誉与王语嫣美满至乐,拉手长存。真可谓:金庸精识男女魅,一分相爱一分才。
情因美动,侠为情设,作为侠士,段誉既没有乔峰大侠志在必得的替父母报仇雪恨的武人意识,也没有慕容复刚愎恢弘的夺家国皇位大权的政治抱负,更没有武林中争相吞并、扬此薄彼的江湖路数与谋略,岂为侠士哉?但是明朗乾坤,蓬蓬武侠之林,要实现自己无为的人生之爱,不会武功,开什么玩笑!由此,金庸把段誉写成神奇般得获取武秘功诀的人物。贾宝玉有梦游“太虚幻境”,段誉有神游“琅缳福地”一事,在“琅缳福地”他见到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经典,尽集于斯。但对一谈武功便兴趣素然的段誉来说实在没有多大价值。金庸笔下便写了一位“宫装美女,手持长剑,仪态万方的”神仙姊姊玉像。段誉一见,心中着魔,由爱生敬,由敬成痴,照着神仙姊姊双足神魂颠倒地磕起头来。左脚鞋上绣“遵行我命百死不悔”,右鞋上绣“磕首千遍共我驱策”。遵美人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由此,段誉学得逍遥派精要“北冥神功”,日后他的浑厚内力全得于此。同时学会了天下独步“凌波微步”,这“凌波微步”妙不可言,精义得于义经,足印一旦身据此种神奇功夫,又研读了浑身穴位全图,便更增添了逗人之处。
请看西夏十五名武士将段誉和王语嫣团团围住,段誉不顾生死,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他面对众高手“自管自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十几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每一步都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脚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几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是递向自己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如果说从神仙姊姊那儿学得武功精要是因情而成奇侠,那么,这里便是奇侠传情了。殊不知,这时他为之卖命的女子对他毫无情意,只不过事急之下不得已罢了。奇妙止境在于段誉丝毫不因此而折意,弥漫的真情荡漾在绝伦的武功之中,还顾得其它么!读者到此,无不为段誉所逗,欣赏之心霎时超然于纯侠义的精彩痛快之上,享受到的是一种情理交融、钢柔并汇的快感,禁不住心神摇曳,玩味再三。
从故事发展讲,金庸写段誉为侠还为了达到他弘扬中华武功的大旨。大凡侠义小说,都要写师道家传,绝招秘术。《天龙八部》中有“一阳指”、“六脉神剑”、“太祖长拳”、“天竺佛指”、“缠丝擒拿手”、“降龙十八掌”、“化功大法”、“凌波微步”、“碧磷针”、“无形粉”、“逍遥散”、“穿心钉”、“龟息功”、“大韦陀杵”、“柴刀十八路”等等数家。一种绝招一种神奇,一种器械一种境界。在总体上造成了侠义气氛。段誉与乔峰在酒店比酒,凭者无比伦比的“北冥神功”内功,使得乔蜂折服结为金兰。他使“六脉神剑”逼慕容公子后退,于是互为叹服,停止争斗。书中每有众一流高手云集,演出众一流的友情与侠志,同时又展示了众一流高手的功夫,令人赞叹赏玩不已。
做为痴情公子和一流侠士的段誉。还是一位白面书生。小说中这方面刻意强调不多,但有时段誉“掉书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使人想起金庸小说的文化动机。段誉从小学佛,而他的师傅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诣。有一次他叫习武,他正好研读易经,别的什么不理,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看这一筷子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有“同人”。活脱脱一位书呆子,这一点,令我们想起张生的形象。
段誉酷爱围棋,棋力可算大理国的高手。在幽谷月洞门内,他惊喜地发现了围棋杰作“珍珑图”,坐思良久。这种兴趣与雅致,在中国古代非学士莫属。金庸写段誉为书呆子,我想一方面考虑故事的需要,如后来众侠对奕,力解“珍珑”之迷的情景,正因段誉在先见到此图,使读者不会感到突然。再就是考虑小说文本整体上的风貌,或者说侠义小说的风格设计。金庸与梁羽生,古龙不同,他善于将军穆轩昂的文学意象和谐地传达出来,他的侠义小说给人的是一种内力的震荡,内力的激越,即使在写凶残暴虐时也给人这样的感觉。这体会了金庸对古老中华传统的迷恋,包括对琴、棋、书、画、医、武诸艺、儒、道、佛诸学的倾倒。在段誉身上,明显地体现了金庸的理想与志趣。
可见《天龙八部》中主人公段誉是金庸匠心独运的理想人物,是情痴、侠士、书生的三合一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