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是七月初一,那天永乐宫死了位贵人。
抬棺椁出去时,正从我身边过。
说是姓冯,一个从七品县令的长女,生得盘靓条顺,养得能歌善舞,刚入宫时也曾讨过半月恩宠,从常在一路升上来,不是没有得意之时。只是偏偏后来不长眼,惹了不该惹的荣昭仪娘娘,七天前被叫去了承欢殿,再抬出来便是今日,活蹦乱跳的美人变成了一个死人,还是一具恶臭熏天的腐尸,叫永巷来来往往的人避之若浼。
关于这七天发生了什么,有人讳莫如深,也有人议论纷纷。最为人称道的说法是,风头正盛的荣昭仪把冯贵人扔进了一口枯井,备了两框石头,一块一块地掷下去。那井里先是求饶,再是咒骂,然后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惨叫声也越来越小,提着一口气的冯贵人在井里整整呻吟了两日半,身上的腐肉都生出蛆虫,最后才断了气。
多大仇才至于这一出啊?
引鸢替我问出了这困惑,得到那群唧唧喳喳小宫女的回应,说是荣昭仪赏了小跟班纪容华一双妆花缎面的鞋,纪容华定省给仪贵妃请安时,被冯贵人踩了一脚。这小跟班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荣昭仪面前,先说自己连一双鞋都护不住真该死,又说冯贵人故意当着仪贵妃的面糟蹋荣昭仪赐给自己的物什,是摆明了打荣昭仪脸。
结果这一脚,再加上纪容华一通哭,生生要了冯贵人的命。
引鸢还想和她们扯上几句,就先被我拖了走:「别误了见过贵妃的时辰。」
引鸢心里的不乐意窜上微蹙的眉梢,她是分给我的侍女,也是宫里顶瞧不上我的人。
不只因为她曾给去世的皇贵妃打过洗脚水,看不上我一个区区答应,也是因为见她第一面,我就问她:「这宫里,有嫁过人的女人么?」
她那时的不屑还穿上了一层恭敬的伪装:「当然了,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嫁了皇上的女人。」
「我是说,在进宫前,就嫁给过别人。」
引鸢愣住了。
「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露出一个真诚的笑。
从小我娘就说我,我这人有一个顶大的毛病,就是过于坦诚,有一说一,不会藏着掩着,也不会兜兜圈子。
可是坦诚有什么不好呢,提早告诉引鸢这番事故,断了她对我一岁九迁共享荣华的念头,总好过死心塌地跟着我多年,发现我表里如一,真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要好。
引鸢接受了我的坦诚,自此把瞧不上我四个大字高高挂在脸上。
给一个嫁过人的末等答应做掌事宫女大概是她平生最丢人也最心塞的事情,痛苦而没有希望的生活让引鸢唯一的人生趣味变成了怼我,没事唱个反调摆个脸,她心里乐呵些,我也感觉没那么惭愧。
七月初三,入宫第三天,我拜见了各位娘娘,活在传说中手段残酷不可一世的荣昭仪却并未露脸。
宫里位分最高的仪贵妃端庄地位于上座,像尊镶满了宝玉的菩萨像,雍容华贵彝鼎圭璋都不足以形容其冠绝四方的气场。两侧是紧随其后的婉妃与庄妃,再后面跟着柔充仪、慎嫔、僖嫔、康嫔,往后还有几位婕妤、容华、贵人,都没了封号。再往后的,便连坐着的资格也没了,是在这后宫中排不上名的美人、常在、答应、更衣。一群环肥燕瘦几十号人,莺莺燕燕挤满了一个大殿。
而我,就是最末等的答应。之所以没被册为更衣,是因为我没有资格,一般都得犯了大错的娘娘们才能被贬到更衣,我要再被贬,就只能进冷宫了。
仪贵妃受了我的参拜,指给我各位娘娘让我一一行礼,又教育了几句,行了封赏,便让我退到妃嫔的末流立着,她们煞有介事地议起了正事。
所谓正事,也就是背地里嚼嚼舌根子。
一张谄媚脸的康嫔幽幽地说了几句荣昭仪的坏话,正说着她定是知道自己做的好事,躲自个儿巢里等着被打入冷宫的旨意时,门外当真来了张旨意。
只不过送旨的卫公公读完明黄卷轴上的寥寥几句后,这屋里一半女人绿了脸,另一半女人倒吸一口气,只有我,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贼眉鼠眼。
那道旨,说要晋封荣昭仪为荣妃,还一跃老资历的庄妃婉妃,成为众妃之首,仅居仪贵妃之下。
打死个人,升了位分,真是吃了人还吐出骨头被夸吃得好的后宫。
我吓了个哆嗦。
回去后,为了让热爱八卦的引鸢开心一点,我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她。
「贵人,你说贵人是不是大我好多呀。」我扳着手指一级一级算起来,「那昭仪不是大我更多,我记得皇上的生母,先皇的嫔妃,到死也不过封了个嫔位。」
引鸢不屑地冲我翻了个眼,又拿出前皇贵妃身边打洗脚水宫女的高傲嘴脸:「您还真敢拿自己个儿比啊,毓秀宫的王美人今儿见了么,入宫七年了,刚进宫是个常在,这么些年也就升过一级,都没做成贵人。您啊,年纪长,入宫前又……是吧,又与众不同,您能熬到个美人,就是我们合宫积福了。」
我们合宫只有我和引鸢两个人,也刚刚就她的福加上我的福,怕也不够福泽深厚。
「那你说荣昭仪,哦不对,荣妃,弄死了人,她心里不怕么?」
「怕?呵!」引鸢捋了把袖子,插着腰,俨然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她要是知道怕字,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死。」
我再往后问,引鸢就钳口不言了。
她是个嘴上没门的人,但是心里却装了把锁,心里打定主意不说的事儿,就算从嘴边窜了出来,也只是拼凑不出信息的只言片语。
七月初七,乞巧节,传说中有情人的鹊桥佳期,皇上来了我宫里。
那时我站在窗边,盯着半轮层云后影影绰绰的残月。
他问我:「你看什么?」
我说:「除了月亮,还能瞅啥?」
他沉默半晌,走过来拉我的手,亦步亦趋,让我依着他走入了红绡软帐。
我们说了些话,却没做什么事。子时未至,他便走了,合服工整,我也是。
推门而出时,在门外侍奉的卫公公和引鸢似乎都看出了些什么。卫公公意味深长地往里探了一眼,引鸢送走皇上便兀自入内,帮我理了理丝毫不乱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主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人都散去之后,我又回到床边,摸了把椅子坐下,继续对着那轮月亮。
我看着云飘来散去,一个时辰过去了,我也看不出它有变圆的趋势,怎么等到七月十五那日,就生得浑圆了呢?就好像我,日复一日对着镜子,从未觉得自己比昨天老了些,却真真切切过了七度春秋,从二八少女到花信之年。
我想起十六岁初次嫁人,想起也曾郎情妾意相濡以沫,想起与那人算不上和离的别过,想起后来家道中落被送入寺中一晃便是七年,直到上个月,当朝圣上李承穆摆驾安元寺,在后山对我一指。
——「把她送宫里吧。」
第二日一早,我去给仪贵妃请安时,同屋的冯婕妤和康嫔窃窃私语,一边看着我不屑地嬉笑。仪贵妃斥了她们两句,挺着高傲的胸膛,昂着高贵的头颅,目光自上而下投射在我头顶,仪态万千地开口抚慰到:「皇上近日忙于朝政,在你那只流连片刻,冷落了你,你要体谅。」
得勒,这后宫真是有趣,好事出门,坏事也出门。得了宠招人恨,不被待见也招人嘲。
一连几日,我走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就连一向瞧不上人,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荣妃,也终于把我放进了眼皮子里,在清晔池旁遇着我,掩唇失笑道:「这不是第一次侍寝就把皇上吓出来的什么答应么,来来,快让本宫好生瞧瞧。」她说着还伸手勾我下巴,「这模样也没多下作啊,怎么就吓到了皇上呢?哦,年纪瞅着倒是长了些。」
她像把玩一块玉石一样端详着我,还拉了把身边小宫女的衣袖:「哎呀你说咱们这位皇上也真是,宫里难道还缺容颜老去的半老徐娘么?何苦讨人家进来,又嫌弃人家?」
这话听上去,好像就她和皇上熟似的,放肆有时只是种炫耀吧。
回去后我问引鸢,皇上半夜离开我这儿,真的是这么值得说道的事儿么?
引鸢点点头,看着我一脸困惑又摇摇头,最后给我倒了杯茶:「主子,多喝点热水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在引鸢眼里,我扶不上墙阿斗的形象真是洗无可洗。
这一切的转机来源于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据说七月初七之后,皇上就没踏进过后宫。
往年的中元节,皇上都要外出,在皇家的昭仁寺中守着先皇和容和太后的灵位,或者是在宫中的佛堂内拜祭一宿。这一夜,宫里的女人们也没指望能蒙上皇上恩宠,何况民间也说,鬼节里行男女之事颇有不吉。
我从小就怕鬼,幼时这种日子里都会钻进我娘的被窝,在寺里那些年,也要在和尚们念经的偏殿躲上一宿。
而今晚,我只有引鸢了。看着她一副爱答不理,以及不能理解一个二十五岁女人还怕鬼的眼神,我第一次冲她投去了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子时将至,就在我准备灭了烛火,龟缩床上闷头一晚时,皇上来了。
卫公公没在门口喊场面话,于是他悄无声息就进来了,然后灭了烛火,抱住我,我的下巴抵上了他的胸膛......
第二天,后宫里又炸了。
我走在路上依旧被人指指点点,只不过冯婕妤的不屑变成了厌恶,康嫔的嘲讽变成了不甘。
我是一个中元节有皇上陪了一宿的答应。
只不过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答应。
我自在地过着,引鸢却不时地长吁短叹,无非是些怎么还没有晋封的旨意,连恩赏都没怎么赐过的抱怨。
我看着她突然燃起了斗志与希望的模样觉着好笑,一点都没了之前心如死灰时的稳重。不过也许之前的也不是稳重,只是对我的绝望。
我把皇上前些日子丢在这的玉佩抛给她:「这不是也有些恩赏么,给你了。」
她惑然:「什么时候派什么人赐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前两日,皇上早朝前,从腰间解下来搁这的。」
「妈呀!」本来还小心赏玩着的引鸢像丢烫手山芋似的扔回我怀里,「这我怎么敢要?皇上贴身的东西,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咱们这位皇上我真是看不明白,既然看重主子,怎么就让主子做末等答应呢?」
「你之前不还说,我们合宫积福混个常在就不错了。」
「那是那会儿。」引鸢摆摆手,「那时候谁知道您,是吧……虽然前科累累,但却能引得皇上频繁光顾啊。一共来五次后宫,四次是看您,还有一回是承欢殿那位不好惹的荣妃娘娘非把皇上请了去,后来大半夜的,皇上还走了。」
是了,听宫里人说,但凡有新人承宠的,哪怕只两三次,也定要被荣妃打压到再不敢抬头看天,直把荣妃当这后宫里的天。到我这倒是奇了,荣妃一次也没刁难过我,想来是和我有了一样皇上来了又走的境遇,这才生了同病相怜之情。
然而听到我这论点,引鸢只有继续恨铁不成钢啐上一口:「得了吧您嘞,还同病相怜,荣妃只是想起嘲讽您那次,脸上有些挂不住。您也先别美,这位主儿手段辣着呢,她能放过谁呀,厉害的在后面等着您呢。」
厉害的等着我她美啥,还说得绘声绘色口若悬河的,我真不明白。
八月初九,中元节后皇上第六次来了后宫。
自我承宠以来不满一月,仪贵妃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从不为难我,也从不亲近我,没亏待过我生活,也没多赏过我物什。荣妃那边不作妖,庄妃一向不惹事,婉妃是个病秧子,柔充仪失宠了好一阵,高位的这几位娘娘不表态,下面的人苦荣妃久矣,我一个区区答应既翻不起浪,又能气气荣妃,大家也就当看个热闹,心里爽一把便算了。
反正按照宫里一贯的规律,没人真能承平日久,何况我依旧只是末等答应,位分上谁都能踩上我一脚。
这一日皇上喝了点酒来的,一进屋就揽我腰,引鸢还在呢,他就旁若无人把我搁他腿上坐着,嘴里念叨了几句朝政又说了几句胡话,突然把脑袋埋在我颈脖之间,浓情蜜意唤了声:「毓儿……」
我傻了,引鸢也傻了。只不过这个坏胚子犯傻的方式就是脚上抹油溜之大吉,把我一个人丢在皇上的怀里。
他以为我的僵硬是无动于衷,于是把我搂得更紧,嘴里一声接着一声喊:「毓儿,朕的毓儿,这么些年苦了你……乖毓儿,再不要离开朕了,你心里苦朕都知道,朕也苦,朕没有一天真能忘了你……」
毓儿……
想我……
苦……
这些字眼在我耳边不断回旋,搅和着他沉重的鼻息,他裹挟的酒气,不断地刺激着我,直到我终于受不住,蓦地站起身,蛮横地推开他疲软而尊贵的身子。
「我不是毓儿!」我冲他大声喊道。
「毓儿?」他眯起惺忪的眼,为了把我看得更真切。
「我不是毓儿!」我的声音又高了几度,我不知道自己失态了,我只知道自己很拼命,拼命地向他阐述着一个事实,「我是长宁,叶长宁,你从安元寺接进宫的叶答应!我不是毓儿!」
他一下子停住了醉酒人不可自持的摇摇晃晃,敲了敲自己脑袋,又抬起头盯着我,最后偏执地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毓儿?」
我累了,长叹一口气,跑到窗边让夜风灌进来:「你醒一醒,我不是毓儿!」
他坐在那,和我僵了良久,最后不知是真的醒了,还是他也累了。
「朕明白了。」他说,然后艰难地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挪到门边。
他走了。
没看到他想看的毓儿,他走了。
他走后,引鸢和那次一样,走进来帮我理了理衣领,没等她让我早些歇息,我先一把拉住她的手:「陪我坐会吧。」
引鸢难得地和我说了很多事情,而不是怼我。我猜她真的觉得我可怜了,人同情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多带些善意和信任。虽然引鸢自己说的是,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若就此失宠,她后半辈子也就陪着我无声无息,要不老死,要不被人搞死。
她告诉我,毓儿,是那位殁了的皇贵妃的乳名,她侍奉先皇贵妃时,遇着过几次皇上在,皇上就是这么叫她,毓儿毓儿,叫得一片痴心,无限柔情。
皇贵妃林氏,名已不可考了,乳名唤毓儿,出身不高,本来都入不了秀女殿选,可谁知皇上看了眼画像,就着了迷道一般非要选她入宫,一入宫便封了婕妤,这可是王宫贵胄家嫡出的小姐都够不着的待遇。
短短两年,连升四级封了贵妃,当时仪贵妃还是仪妃,身世高,资历老,名望好,却还是被这位林贵妃压在脚下动弹不得。皇上故意没赐贵妃封号,他说他的宫里就这一位贵妃,无人可比肩,也不需要封号做区分,生生断了仪妃庄妃云云的晋升之路。
不仅如此,前朝那般压力,皇上还是执意封林氏为皇贵妃,实际上那时的林氏已经和皇后没什么区别了,三千宠爱冠绝六宫。这位皇贵妃本身性子也温婉和顺,在后宫颇得人心,和皇上和和美美,羡煞旁人。
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了,等着生个皇子,封了太子,哪怕林氏出身再卑贱,母凭子贵,封后也是迟早的事。
直到荣妃江笑情入宫。
江笑情是皇上的表妹,皇上母家不算尊贵,这位荣妃自然出身也并不显赫,容貌也算不上一等一,只是生得活泼灵动,敢打敢闹,万种风情,再加上三分亲缘在,一入宫便分了皇贵妃不少宠爱,这在后宫还是从未有过的事。皇贵妃本来身子也不算好,这一下子就落了心病,虽说身子弱了,可谁知竟在这时候怀上了。皇上那高兴的呀,恨不得每天捧手心里,多一寸力都唯恐给捏碎了。可是,谁也没想到……
「没想到啥?」我推了把说书好手引鸢,「别在这种地方卡壳啊!」
「您还真当听书啊,我是想告诉您这宫中旧事,提点着您些。」
「那我可不真当……」看着她幽幽的面色,我咽了口唾沫,「真当受您提点呢。」
我左哄右哄,引鸢终于又恢复了绘声绘色。
宫里有个习俗,每年有几个特殊的日子,位分高的娘娘们是准许回去省亲的。本来怎么也轮不到入宫不久,也还只是个容华的江笑情,但她毕竟颇得圣宠,加上有沽名钓誉的仪妃求情,那年的二月二,皇贵妃就和江容华一同出了宫。
结果谁也没想到,回来之后,皇贵妃就自缢了,一尸两命。
「那二月二那天,她们去哪了?」
「知道的人都被逐出宫了。」引鸢叹了口气,「现在宫里知道的人,怕只有皇上了吧。」
引鸢说着慢慢转向我,将我左右端详,良久道:「我真傻,我第一眼就该看出来,您和皇贵妃样貌可真像,难怪皇上会宠您。可您今儿,您怎么就……哎……」
「你说,那位皇贵妃,和我像?」
「我是说,您和她像,您也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还说她和您……」
引鸢后面絮叨的那些我都听不清了,我就是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特别特别想。
后来我又追问了些,但是皇上都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引鸢又能知道几分呢。她能和我分享的,也仅有那些后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又不敢非议的事实。皇贵妃死后,摆明了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的江笑情,也仅仅是被禁足了半个月。
半个月之后放出来,江笑情也换了个人似的,原本虽然颇承圣宠,也爱卖弄几番风情,却不是多么阴狠毒辣之人。这事儿出了之后,江笑情像是找到了人生乐趣,自此把为祸一方当成了奋斗目标。后宫里的人,但凡让她蒙了眼的,管是沙子还是沙尘暴,都要好好尝一尝江笑情的手段。贵人以下,掌嘴杖责罚跪都是家常便饭,哪怕是高居妃位,被江笑情以下犯上怼得哑口无言也是见惯不惯。
偏偏这样的江笑情更得圣宠,皇上对她的过分行径像是默许了一般,她闹得越出格,皇上就越给脸。虽难复当年皇贵妃,却也逼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两年不到就骑在了一众老人头上。原本还被皇上垂青过几日,家世甚好,资历也老的柔充仪自此是连皇上面都没怎么见到,生生被初生牛犊的江笑情压脖子上,再也没能直得起腰。
再后来,我就都看到了,荣昭仪活活打死冯贵人,却被封了妃,连一向位高权重的庄妃婉妃二位都被比了下去。
所以那年的二月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数,还连累了一个尚未见过人世的胎儿。
我不知道,也怕真相过于血淋淋,不如等干涸了再去翻开得好。
自从在我这强叫毓儿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后,皇上便再没来过。
对于我骤然得宠又倏然失宠的事儿,后宫里的人并未大惊小怪。据说自皇贵妃殁了,后宫里总有女人能得皇上流连一番,只是后来要不就惨折在荣妃江笑情手里,比如突然断了腿的刘美人,倒了嗓子的贺常在,脸上生了斑的殷贵人,要不就过几天便让皇上失了兴趣。仅有的几个爬得稍微高些的,也就一直对荣妃马首是瞻的僖嫔,还有对仪贵妃唯唯诺诺的冯婕妤了。蚍蜉难撼树,但换个思路,抱住了大树,偷生也不是坏事。
这些日子里,起初我还守规矩,每日卯时将至,便去给仪贵妃请安听训话。可自打有一日突然降温我实在没能起得来床,也发现没人发现我没去之后,我便从此心安理得地闭门不出,仪贵妃也从未差人来问责,日子一久,我便像被合宫忘记,淡出她们的谈资。
所谓有得必有失,这也害得我失去了每天听一群女人嚼舌根子的大好机会。然而,后宫怎么会缺爱叨叨的嘴呢,说书好手引鸢每次外出,只要流连的时间长了些,便定要带些八卦满载而归。
如今的宫里,我失宠了,风口浪尖的人又变回了荣妃和仪贵妃。
前朝近日来上书不断,纷纷奏请要封仪贵妃为皇贵妃,实实在在一统六宫之事。之所以不请封皇后,是因为皇上继位以来已经被奏请叨扰了数多年头,皇上实在态度坚决不立后,前朝也慢慢死了心。
要论家世,这后宫中最显赫的便是手握军权的兵部侯尚书和临平郡主家的嫡长女仪贵妃,还有太子少师海大人老来得的宝贝女儿柔充仪。
兵部尚书一出手,谁都不敢兜着走。也许是荣昭仪被封荣妃的事儿刺激到了这位侯大人,侯大人一呼百应,在朝堂之上递折子请皇上册立皇贵妃,变成了朝野之间风靡一时的流行指标。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搁下折子,一转身悄咪咪收了海大人送进宫的歌女,唱了两天歌,封了常在,甚至赐了本该嫔位以上才有的封号莺字。于是就在我销声匿迹的这几天,莺常在唱成了新宠。
柔充仪那头摆明了态度这是海家的人,荣妃也只得怼几句出出气,最后也没能拿这莺常在怎么办。
八月二十九,皇上有整整二十日没再来过。
引鸢长吁短叹,我躺在门外的摇椅上,晃着轻罗小扇,眯眼瞧着月亮,满是惬意。
是夜,西院隔着一堵墙的地方传来了萦萦绕绕的歌声。
引鸢啐上一口:「好不膈应人!不知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仪贵妃故意想恶心主子,竟将这莺常在安排在了咱们西边的玉暖阁住着。主子见不着皇上就算了,还得听着这歌女是怎么勾引皇上的……」
我做了个停的手势打断引鸢的话,好生听上了一阵,不经连连拍手赞不绝口:「别那么狭隘嘛,听听,好功力啊,真是响彻云际绕梁三尺。」
「主子!」引鸢的恨铁不成钢又被激发了出来。
趁着不唱了,我继续悠然晃起小扇:「怕不是想膈应谁,是仪贵妃真觉得太吵,把她弄远点好耳根子清净。」
结果那玉暖阁正清净了没一阵子,蓦地又热闹起来,莺常在的歌喉不算,皇上的一声声嬉笑也跟着响在耳边。
「是挺膈应人的。」我皱皱眉头。
八月三十,玉暖阁继续。
九月初一,玉暖阁也没停。
九月初二,还来。
九月初三一早,我受不了了。
后宫失踪人口叶答应终于起了个大早,主动去和仪贵妃认罪请安,先是声情并茂说这么些天身子不适,没来定省实属大不敬之罪,虽百死不得补也。但是,住在莺常在对门也太惨了,这个惩罚已经超出百死了,宛如死后鞭尸,带着累累伤痕再死一会。还恳请仪贵妃看在妾身入宫以来一直规行矩步,从未胆敢逾越,赐我换个居所住吧。反正我宫里人少,就我和引鸢俩人,去哪都好,有口饭吃有个好觉睡就比什么都强。
我说得凄迷而动人,却引来荣妃一声嗤笑:「还说不敢逾越,赐居莺常在玉暖阁,是皇上的旨意。你这意思,是皇上的旨意害你难以安寝咯?」
也是我命不好,据说这位祖宗只有碰上心情不好了想怼人,看一圈谁都不合适只想怼仪贵妃时,才肯来请个安。一个月里也就一回的事儿,偏偏被我碰上了。
我又连连不敢,在荣妃面前装了一通孙子,又盛赞了一顿仪贵妃的慷慨无私华贵照人,仪贵妃才答应会帮我留意此事。
我回去等啊等,从日出等到日落,正寻思着再不搬今晚又睡不成的时候,仪贵妃身边的宫女福芹来了。
带着噩耗来了。
「仪贵妃本是都张罗好,可是……」
听到「可是」二字,我便已心凉一半。
福芹接道:「皇上说,不许。」
所以这个男人,为了报我不准叫毓儿之仇,竟然专门整了个歌女来,住我旁边夜夜笙歌膈应我?
好在没过多久,皇上就不去玉暖阁了。
不只是莺常在,一并被摒弃的,还有海大人的掌上明珠柔充仪。
我亲眼目睹的,在宫宴上。
莺常在当众唱上一曲之后,柔充仪起身赞不绝口,什么实属天籁,恭喜皇上得此佳人,说着说着就一拍脑袋道:「哎呀,臣妾说怎么莺妹妹的歌声有几分耳熟呢,原来是像皇贵妃姐姐呀,臣妾记得,姐姐以前的歌喉也是这般清澈甜美惊为天人。皇上,臣妾怎么细看着,发现莺妹妹不只是声音像,这眉眼,身段,就连下巴上那颗痣,都有几分神似皇贵妃呢。难怪臣妾和莺妹妹在一起时总觉着亲切,原是臣妾太过于思念皇贵妃姐姐。瞧瞧臣妾,都差点要恭喜皇上失而复得了……」
「啪!」高台之上,皇上手中未饮完的酒盏狠狠掷在柔充仪身上,惊得那正生龙活虎的女人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
酒汁和着失禁的黄汤,浸染开她的画罗裙……
后来我听人说,这后宫中大部分女人得宠失宠都是没什么缘由的,就是自然规律,恩宠来了就来了,用尽了就走了。但柔充仪绝对是个例外,她得宠是因为家世,失宠是因为蠢。但她留着一条命也是因为她蠢,蠢到对谁都没什么威胁。
扔完酒器,他却盯上了我,凌厉的眼神中掺了几分复杂。
万钱无下箸的宫宴变成了惹恼皇上后的审判,大殿之中一应女人齐刷刷地跪下。
皇上的遮羞布好似被柔充仪当场扯了开。
柔充仪被锁宫,听上去只是不许出门,却比禁足惨上三万倍,只要宫门一日不开,里面的人和物不得出,外面的人和物不得入,吃喝拉撒全在那寸地界,若没得吃了,就是没得吃了,没得水喝,哪怕掘口井,也得自己个儿解决。莺常在被褫了封号,贬为庶人,罚入冷宫。
仿佛是一场无妄之灾,谁人也都知道她俩并不无辜。
海家明白皇上对皇贵妃的一片情深,故意找来个和皇贵妃三分相似的女孩,花上个一年半载,煞费苦心再调教出一副歌喉,训练得哪哪都像,好送进宫,讨皇上个欢心,也帮自家女儿巩固权势。
可谁想,柔充仪不是大智若愚,而是实打实的蠢,急功近利的蠢呢。
午后宫宴结束,虽是不欢而散,我和一应妃嫔还是按照既定的章程随着也没什么心思的仪贵妃赏花。
酉时三刻回了宫,本是累得只想立刻摊下,却不想,一推宫门,正对上皇上那种肃杀之气逼人的威仪。
面对匆忙跪下行礼的我,僵了半天,他也不准我起身,只半威半怒道:「朕听闻,你好些日子睡不好觉。」
那么请问是拜谁所赐呢?
眼瞅着坦诚如我就要这样脱口而出,一抬头看见引鸢额上豆大的汗珠儿,满眸的焦灼似乎呐喊着「忍住啊主子」,我才堪堪咽回这几个字,沉着而虚伪地应答:「嫔妾一切都好,区区小事,不足皇上挂齿。」
引鸢卸了一口气,他却没有,不依不饶道:「朕还听闻,你去找过仪贵妃,让她给你换住所。」
引鸢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放心我会忍住的,我在心里默默安慰着引鸢,面上挂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礼貌地回道:「为了这些一己之私叨扰贵妃,是嫔妾失礼了,还请皇上责罚。」
「朕记得,有二十多日没来了。」
「皇上日理万机,醉心朝政,不流连后宫,是明君德政的体现,是嫔妾之幸,是万民之福。」
「出去!」然而,面对我的溜须拍马,他毫不受用。相反,他好像又怒了,午宴柔昭仪引上头的愠恼尚未散去,不知怎么我又讨了他生气。
哎,谁叫皇上是天子呢,当天子就意味着自由,所以他想生气就可以生气,想发泄就可以发泄,想叫人滚出去就可以叫人滚出去,哪怕这是在我的地界。
而我不可以,我睡不好觉不能生气,受了满宫的嘲讽不能回击,被他叫毓儿也不能让他滚出去,我肚子里日复一日攒下的怨怼、吃下的佛前的香火灰,都只能咽在腹中,等着它们和我一起死去。
我太嫉妒他了,嫉妒到我也很不想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听闻这两个字,我如蒙大赦,爬起来就往门外冲,又被他一口叫住:「朕叫他们出去,你跑什么。」
卫公公早一听就明白了,招呼着引鸢一众低眉俯首,一言不发地离去。路过我身边,引鸢还不忘再抛来一个「忍住啊主子」的眼神。
人都散了,他过来拉我:「毓……」半个字滑到唇梢,他却生生含了回去,连同着他的火,他的气,他温柔地不像一个皇帝,「长宁,为何不来找朕?」
「找皇上做什么?」
「你可以让朕不要去莺常在那儿,可以让朕给你换住所,也可以让朕多来看看你。哪怕你没有缘由,你就是想来见朕,也……也无妨。」他攒着我的手,盯着我看,看来看去,好不认真,仿若区区一个月,我就有了三千个变化,值得被仔细琢磨。
「皇上若真想这么做,自然就做了,皇上若不想,嫔妾去找了皇上又有什么用。」
对不起引鸢,我在心里默默忏悔,我辜负了你的厚望,没忍住,我又怼皇上了。
他是带着话来的,我知道,但他的话被我通通塞了回去,我也知道。
他最终叹了口气,颓颓然挨着桌子坐下,唤卫公公传了晚膳,又和我说了很多,却不是他带着来的那些。什么柔充仪家世好,在前朝颇有势力,海家野心大,这事儿办的让他极为生气,可是他也只能让柔充仪身体上吃些苦头,敲打敲打海家,充仪位分是不能废的,海家也只能略微敲打。他还说细细想来,莺常在歌喉是有几分像又卿,今天要不是柔充仪说,他倒还真没察觉,毕竟又卿也走了好久。
「又卿是谁?」我问。
见我终于主动开口,他顿了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答道:「之前陪伴了朕一段时间的人。」
我懂了,所以也不继续问下去。
用完晚膳,他便走了,他说他会多来陪陪我,还问我想不想换住所。
我说都听皇上安排。
九月初九。
我,叶答应,赐居太平殿,那是离皇上最近的住所。
据说上一个住过的人,还是皇贵妃。
九月十二,柔充仪锁宫第七天。
听说里面断了水和粮,从门外路过时,哭声掺着哀求不绝于耳。
里面的人砸了两天宫门没人应,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死了,第七天的时候,柔充仪自己砸起了门。
仪贵妃承华宫的厅堂里却没什么人议论这事儿,后宫的女人们更关心的是,柔充仪倒了,荣妃升了,这九位贵嫔从昭仪到充媛的位置一下子空了下来,谁能抓着这机会往上迈一步。
就连引鸢也操起这份和她半分钱关系没有的闲心。
「后宫在嫔位的有四位娘娘,懋嫔肯定是没可能了,慎嫔是心里只有皇上的人,这些年一直颇得皇上眷顾,却太过清高自持,争宠上位也不擅长,僖嫔巴结着荣妃,康嫔依附仪贵妃,估摸着还是这两位最有可能,要我看嘛……」
「四位?」我打断她,「懋嫔是谁?我都没听过。」
「不怪主子没听过,我虽听过,却也从未见过。懋嫔在宫里资历最老,是皇上从潜邸带上来的人,只是却从未见皇上宠幸,也从未见懋嫔出来走动,据说是身子不好,比那病秧子婉妃还要再羸弱个几分。」
「我也不想走动,我也想当病秧子。」说着我咳了两声。
每天起大早去听仪贵妃一屋子聊八卦真的很不美好,我恨。
下午皇上召我,在长信殿的书房内。
我去的时候他正弯腰找着什么,见着我他便拉我一同:「前些日子江南道都督献了一幅观音画像,惟妙惟肖颇有神韵,朕想着挂你屋内能护佑你心安,夜夜好梦,谁知这一不留神便与其他画卷混在了一起,你帮朕一起找找。」
找东西嘛,捋起袖子就是干。
我二话不说,当下投入到一卷卷的画卷里,这些字画都是他的心头好,平日里连卫公公也不怎么让碰,我小心翼翼一幅幅展开,再一卷卷收起,半柱香过去,直到我拉开一副……
是个美人,螓首蛾眉,瑰姿艳逸,颜如渥丹,双瞳剪水。
我看愣了,他见着我涣散开的眼神,睥睨一眼,便一把狠狠抢下:「谁让你看这个?」
让我找,还藏了几幅不能看,看了就会炸,他以为我是在扫雷么?
我撇撇嘴,我知道这是谁,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又卿,他的毓儿,传说中凭着一张画像入选,然后宠冠六宫的林皇贵妃。传说中我只凭着和她的七分相似,莺常在凭着和她两分相仿,就也能圣宠在握的,皇上的心头朱砂。
「不让看就不看,凶什么。」我嘟囔着,又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卷好,塞回卷轴原本的位置。
「长宁……」
「皇上不用说什么,嫔妾都明白。」
他不明白我明白了什么,就像他希望我明白的也许我并不明白。
九月十五,柔充仪的宫门开了。
里面横着抬出来了好几个宫女太监。
有一个手腕上和脖子上满是刀口,抬出来的时候杏目圆睁,听人说是救不活了,她这是死不瞑目。还听人说,柔昭仪能撑上个十天,就是割这老宫女喝她的血。毕竟柔昭仪是有身份的人,草菅人命能熬下去,可怜了底下那群人,没东西吃嚼草根子的有,没水喝喝地上污水,喝自己溲水的也有,还有熬不下去的,不知道这种日子要撑到几时,便一条白绫偷偷自缢了。
皇上问也没问柔充仪如何了,只说这老宫女忠心护主有情有义,是个对柔充仪有恩的人,于是命人裹着抬去海家,让海大人厚葬了她,还让海家的子嗣给她磕头,叩谢她对海家的恩情。名为厚葬、叩谢,其实就是在抽海大人的脸。一巴掌下去,又重又狠。
九月二十八,西北的胡兰城不安宁了有一阵,皇上随着快马传回的线报夙兴夜寐,终于在一个更深露重的如水寒夜召来了几位肱股之臣,筹谋半宿,决意出兵。
兵部尚书侯大人这下再没了撺掇人请封仪贵妃为皇贵妃的心思,毕竟领兵上阵的就是自己心尖上的独子侯渊颐。
侯家这位公子是个人物,旧时也曾是叫京城中的姑娘们掷果盈车的玉面萧郎,自小生得丰神俊朗,也立过些功绩,颇得先帝赏识,又是朝中权臣之子,当今圣上的小舅子。
只可惜十八岁那年初上战场,险些没能回来,好在最后九死一生被忠心不二的下属以身挡箭,藏在死人堆里躲过一劫,却伤了那张剑眉星目的好脸蛋,左臂也再挥不了剑。
回京后,这侯公子颇受打击,虽依父母媒妁之言,迎了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却自此鲜少归家,一味流连战场,新伤叠着旧伤打下疆土。那位妻子在侯府中不知是苦闷还是受了什么委屈,没与自己夫君见过几面便重症不愈撒手人寰。侯渊颐自此更像是对打仗上了瘾,战功赫然,只是身子积下来的伤病太多,身子骨也一日日差了下来,引得侯尚书忧心忡忡。
皇上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没少给侯渊颐封赏,更在此番豪言,倘若侯渊颐凯旋而归,便封其姊为皇贵妃,以褒侯家赤胆,也安了侯大人的心。
倒难怪这位兵部尚书内心矛盾,既希望儿子再立战功,又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只是侯渊颐那头整装待发,后宫这头的仪贵妃就一病不起。
据说这病是在长信殿外跪出来的。
知道自家弟弟要领兵胡兰城的消息,仪贵妃在长信殿外跪了一宿,长信殿的宫门也闭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一纸诏书从长信殿内递出,仪贵妃拦住送诏的卫公公,却只得卫公公冷言一句:「请贵妃回吧,老奴急着去尚书府传旨呢。」
一切既成定局,仪贵妃两眼一抹黑,被人抬回了承华宫。
只是自此承华宫更热闹了,人人都知道战无不胜的怀化大将军侯渊颐又去建功立业了,只等这一次一如往常的胜利之后,仪贵妃便真正成为六宫之首,连荣妃也再无法僭越。
趁着仪贵妃病倒,正是巴结逢迎的好时机,这群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谁肯错过。
我自然是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的,引鸢敦促过我几回,我却只觉得这个事儿很悖论。
我去干嘛呢?
照顾她吧,我笨手笨脚,哪里比得上那群训练有素的宫女。
床边跪着吧,塞一群人屋里不是更闷得透不过气。
气气她吧,那我也比不上荣妃能气人啊。
思来想去,我实在觉得仪贵妃真是可怜,心里苦闷得紧了,还得天天受着一群猫哭耗子的女人们在耳边嚎啕。
这就是当贵妃的苦啊。
这么些个人里,冯婕妤是表现得最积极,也最上蹿下跳的,光是我这儿,她就来过三回,冷嘲热讽,道德绑架,说我对仪贵妃不敬,仗着三分宠爱尊卑不分,毫无孝敬之心,都不懂去承华宫跪安。
我本来想反问她有这闲工夫来训我话,你怎么不去跪。不等我问呢,冯婕妤身边的嬷嬷先开口道:「我们主子贵为婕妤,尚且在仪贵妃榻边跪了一宿侍奉,一早见贵妃醒了,才松下提着的心,想来提点提点叶答应,替贵妃操这番调教低位嫔妃的心。怎么叶答应这儿提点了两三回,还是如此不懂事?」
妈耶,真的是劳模,跪上六七个时辰还有心思来训我。
我几乎被真的打动了,为了送走冯婕妤这尊佛,我连连表示一定也去跪,但我就是区区一个答应,比不上婕妤尊贵,就不跪那么久,抢婕妤风头了。
见我拍着胸脯保证,还发誓去的时候一定说是受冯婕妤提点才来,冯婕妤才略带怀疑离去。
「这马屁拍得也太拼了吧。」见她和那嬷嬷远走,我不禁咂舌称叹。
引鸢讪讪道:「冯婕妤是冯贵人的亲妹妹,自家姐姐被荣妃打死,自然想要巴结仪贵妃,为妹妹报这个仇。」
「报仇?」我一声冷笑,「跪着报仇?」
报仇,我倒觉得不像。第一次在承华宫见冯婕妤,冯贵人尸骨未寒,也未曾看出三分关心,反倒是多了不少旁观者的冷漠和戏谑。
自古皇家血案,多得是血肉至亲同室操戈。谁敢保证血浓于水的亲生姐妹,在这后宫里也还是姐妹呢?
用了午膳,我换了身耐脏的衣服打算去跪了。
刚推开太平殿的门,迎面碰上皇上。
他一把扶住跌跌撞撞的我,问我去哪。
我自然不说冯婕妤那一出,只应道:「去承华宫,请仪贵妃娘娘的安。」
他眉头一蹙,握着我双臂的手抓得更紧了些,不怒自威道:「不许。」
太好了吧,圣意如此,可怪不得我不想去。
我压抑住心花怒放,面上淡淡,反问道:「为何?」
「都是病气。」他的话掷地有声,手上却动作轻柔,轻轻别过我额前碎发,指腹在我耳垂摩挲,「你若去染上了,得平白惹朕心疼。」
「可嫔妾不去,未免失礼。」
「又如何?」他目光灼灼,叫人不容置喙。
沉默半晌,他环住我,半推半搡将我送回殿内,卫公公识趣地关上殿门。
他不肯松手,亦步亦趋坐上我平日里爱躺的摇椅,把我放在他腿上,紧贴他的怀。他说这些日子太忙了,说他常常想见我,又说前朝有要他烦心的事,有他不好摆平的困境,甚至说如今这番处境,让他想到了自己登基前,和太子夺嫡的那段过往。
他一说到从前,说到太子,我就让他打住了,我知道,我不该听更多。
他在我这睡了个这段时间来难有的午觉。
我却没睡着,他的「不许」,他的「都是病气」,他的「惹朕心疼」,短短几个字,莫名地在我心头种上了一层道不明触不得的心绪,一碰就痒,痒得酥酥麻麻,痒得缠缠绵绵,痒得有点要陷下去,又特别想快逃开。
未时二刻,他徐徐醒来,我赶忙装睡。
他捏捏我的脸,见我眉一皱,又赶忙松开,蹑手蹑脚下了床。
我装作初醒,惺忪着眼,声音迷糊道:「是皇上不让嫔妾去仪贵妃那……」
「是是是。」他连声应道,温柔甜腻得不像话,「从今往后,你不想做的事,都是朕不让你做。」
我没说什么,翻过身拿被子蒙住脸。
「你觉得朕太狠了,对不对?」后来更衣时,他问我。
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嫔妃,我明明认真去做,却还是伺候不好他穿衣服,最后他笑着推开我,干脆亲自区分衣服正反,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我应声道:「皇上是天子,心系天下,该狠的时候自然是要狠的。」
「长宁。」他也终于习惯地开口唤我「长宁」,而不是滑到嘴边的「毓儿」二字,「你是不是觉得朕对冯贵人的死不闻不问,对柔充仪残酷至极,如今连对仪贵妃,也冷漠无情?」
我声音冷了一下:「天子一向如此,也合该如此。」
「很多事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子,很多时候,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比如说呢?」我抬起头。
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望进我眼眸深处:「长宁,朕必定保你一世长宁。」
十月初三,立冬。
仪贵妃尚未病愈,门庭若市的承华宫却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
因为皇上也病了。
据说每年秋去冬来之际都有这一遭,是皇上儿时落下的病根子。
谁都知道从前的皇五子李承穆并不得先皇恩宠,幼时受尽苦难与白眼,身为罪臣之子的生母,到死也不过是个排不上个的容嫔,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子、受尽拥戴的太子李承瑜。就连舒贵妃的三皇子、良妃的六皇子,谁不比他尊贵个三分,更有可能夺得皇位。
可谁那时又能想到,自小哪怕知道糕点被人下了毒,也要笑着吃下去的五皇子李承穆,如今却是唯一一个在皇位上也笑着撑下来的人。
哪怕这其中的代价是巨大的,哪怕天子有那么多合该如此的事要去做。
皇上这一病,后宫的嫔妃们一下子转移了目标,从承华宫浩浩荡荡挪去了长信殿。
仪贵妃拖着病体也去了,在长信殿外跪了没一会,还没等到皇上召她进去的旨,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没人知道仪贵妃在病什么,马上就是皇贵妃的人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有心思病倒呢。
慎嫔也是个例外,人人都去长信殿跪,唯独她跪在了佛前。长信殿外的女人顶多跪上一天一夜,慎嫔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纹丝不动,滴米未进,说来奇怪,在后宫里养尊处优久了的人,这般糟蹋自己身子都没事。
后来我听引鸢说,慎嫔这是跪出经验了。每年这会儿,她都在佛前跪到皇上痊愈为止,要不说慎嫔是真把皇上放在心头的人,只要是皇上的一声咳嗽,慎嫔听了心都痛得抽抽。
十月初七,卫公公来了。
和冯婕妤不同,卫公公自然不会趾高气昂,相反,他恭敬得叫我有些害怕。
我一个末等答应,巴结他都来不及,又何足让他这个御前的内侍总管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卫公公惯用的低眉顺眼,试探着问我:「皇上龙体有欠,答应何不去御前走一遭?」
「他自己说不许。」我神色恹恹,「都是病气。」
「主子!」引鸢吓得直接跪下,高声打住我的话,生怕我再出言不逊。
我知道,我又犯忌讳,说了对皇上不敬的言语了。
卫公公没有呵斥,也没有发声,静静等着我的回应。
我沉默半晌:「是皇上让公公来,还是公公自己来的?」
「自然是老奴多嘴,自作主张来叨扰答应。」
「公公,皇上是天子,得天庇佑,自会无虞。」我一字一顿,「公公了解皇上,皇上答应的事儿,是否会做到?」
「天子自然无有戏言。」
「那皇上说,要保我一世长宁,他若有事,又如何保我长宁?」
卫公公愣了半晌,像是突然悟出什么似的,又惊又喜:「答应的话,老奴必定带给皇上。」
我不知道卫公公听出了什么深意,而我或许是没有深意的。
我不去探望皇上,是因为我根本进不去,不说仪贵妃了,荣妃能放谁进去呢,除了自己,怕也只肯让自己心腹的那几位在皇上面前讨个脸熟。
除此之外,我也是真不想皇上有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区区一个答应,要不被高位的娘娘们逼着殉葬,博个忠贞不二的身后美名,要不在宫里熬死老死,总难有个善终,还比不上在庙里吃香火灰的日子。加上当今圣上膝下无子,想必前朝也是一场血雨腥风。
何况我早就听闻,李承穆这个皇帝也不容易,儿时不容易,皇位得的不容易,如今前朝有掣肘,边境多振荡,社稷江山自然也没法容易。万人之上的皇帝老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一命呜呼,未免天公也太不作美。
想到这,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叫住卫公公:「还有一事请公公帮忙。」
「答应请说,老奴定当竭力。」
「宫里的御医都分去长信殿和承华宫了,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听闻慎嫔在佛前跪了快五天,这身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还请公公抽点人手,去慎嫔那儿照看着。」
卫公公应下,我也不想慎嫔有事。
要是这后宫里最爱自己的女人都没了,那皇上实在是太不容易。
十月初九,皇上又理起朝政,顶着半虚的身子。
胡兰城的捷报频传,侯家锦上添花的恩宠眼瞅着触手可及,怕是喜上眉梢的侯老尚书,也没了关慰久卧病榻的仪贵妃的心思。
荣妃照顾圣上龙体有功,皇上说待到侯将军高奏凯歌,仪贵妃封了皇贵妃时,也提她作贵妃,如今仪贵妃身子骨不好,需要个有胆魄的人帮衬着协理六宫的事。
这番话想来是床第间的话,可荣妃自己就把话传出来了。
要我说皇上也是个坏胚子,别说仪贵妃玉体欠安,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听了这话不也得气得奄奄一息么。何况还是如今卧床不起的仪贵妃呢,这消息一传开,我眼瞅着御医每天都得多跑几趟承华宫,出来时还捋着胡子唉声叹气。
我真是心疼,心疼到我决意去瞅瞅她。
未入承华宫门,就能远远听见里面咳得厉害,吓得我握住引鸢的手,低声道:「我再不想当病秧子了。」
话音未落,病秧子婉妃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刚给新晋病秧子仪贵妃请了安,顺便传授一番当病秧子的经验。也不知道有没有教她堵上耳朵,别再听外面那些气人的话了。
瞧见我,婉妃淡淡说了句:「一会儿答应出来,不知可否陪本宫去清晔池边走走。」
我与婉妃素来没什么交集的,难不成她以为我刚才那句话是在嘲讽她病秧子,想要教教我做人?
我虽心下困惑,还是不应也得应。
与仪贵妃客套了两句,见了她病里也雍容华贵的姿态,便出了承华宫。
婉妃在门口候着。
「你见过她了?」她目光似水流转,实则是不动声色地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第一次瞧她这模样,竟真叫人有几分可怜。」
她是在说,仪贵妃?
我不敢应,更不敢问。
婉妃瞥了瞥引鸢,示意让她走开,兀自转身向清晔池的方向去,我也只能冲引鸢点点头,只身跟上。
「仪贵妃最是要强,也最不愿被人瞧见落魄的模样,偏偏这回让合宫都瞧见了。」婉妃自言自语般冷言道,「而且这群人一边看着她的笑话,一边跪在她的床前,又是磕头请安,又是嘘寒问暖,她还是个沽名钓誉的,总不能让来人都滚,你说气不气?」
「娘娘为何和嫔妾说这些?」我试探着道。
「因为我就想看她这个样子。」婉妃蓦地停住脚步,明明这儿离清晔池还有好长的路,「甚至更落魄的样子。」
妈耶,早听闻婉妃是个病秧子,这可别是烧到了脑子,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四下瞅瞅,就我俩人,我寻思着得赶快把这尊泥菩萨送回去,再赶快给嘴堵上,别有个三长两短我脱不了干系。
婉妃却盯住我,良久说了句:「你真的,好像林皇贵妃。」
又是林皇贵妃,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走了那么多年,还在宫里阴魂不散,一会是婉妃的嘴边,一会是皇上的心里。
「你相信本宫一次,你别以为荣妃厉害,荣妃不过是个纸老虎,仪贵妃才是真正狠辣的角色。」她说起这番话中气十足,完全看不出来传言中病柳扶风的影子,「就凭你和皇贵妃相仿的容貌,又得皇上屡屡垂青,仪贵妃怎么也容不下你,与其等到她拿你开刀,不如趁她好不容易销神流志时,先发制人。」
这是传说中的拉帮结派嘛?
我一个末等答应,竟然也会被人拉帮结派,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自然是不能不答应,却也不能答应的。
我惑然道:「不知娘娘,和仪贵妃有什么过往?」
「我与她素无过往。」婉妃语气坚定,不像是骗人的样子,「但本宫有故人,多年前英年早逝,此事与侯家颇有渊源,若算上这一笔,我与仪贵妃满门便是血仇。」
我不知她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太多。犹疑片刻,我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又借口要去给皇上请安,准备溜之大吉。
婉妃并非挽留,也许是意料之中,只是在我欲走时问了句:「你见过懋嫔么?」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后,她说:「那你好好从长计议吧。」
我把婉妃的话半真半假告诉了引鸢,未说她对仪贵妃的敌意,也未说她的缘故,只说了她对我的提醒,还有拉我入伙的意图。
引鸢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她抽着嘴角道:「谁都知道婉妃是宫里最不争不抢的女人了,唯一的爱好就是缠绵病榻,只要能躺着做的事,翻个身都嫌耗了半条命。这主动去探望仪贵妃就够不可思议了,还有心思和主子拉帮结派,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她顿了顿,摆手道,「不对,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足矣,简直是比您当了贵妃还稀奇的事。」
得勒,敢情引鸢眼里,我能当上贵妃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匪夷所思,我不愧是一个烂泥般的阿斗。
说书小能手引鸢自然也要和我分享分享婉妃的边角料小故事,引鸢是这样形容婉妃的:「和仪贵妃不一样,婉妃是注定要进宫的人。」
仪贵妃的发家史并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桩京城里迄今都讳莫如深的血案。
当年,当今圣上五皇子李承穆和太子夺嫡,仪贵妃的爹侯老尚书那时还是个总兵,尚未在京城朝堂的核心圈内崭露头角,却眼光尤准,坚定地站了五皇子一派。后来太子兵变,侯老尚书带兵入京,是反剿太子势力的中坚力量,战功赫赫,自然也成了五皇子即位后的一大功臣,仪贵妃便顺理成章,仗着军功入宫为妃,也始终身居高位。
婉妃不同,婉妃本来也是要入宫的,只不过要嫁的,是本来应该当皇上的太子李承瑜。婉妃母家三朝元老,有声望却不握实权,一早定了要将自家女儿送入宫闱。太子如山倒,婉妃一门未曾参与也未受株连,皇上为了安抚老臣之心,便延续了曾经的约定,将婉妃嫁给了后来的接班人李承穆。
只是婉妃自己没有福气,三好两怯,七病八倒,延绵子嗣就不用说了,一年到头就连能下得了床的日子都没几天。虽然位分不低,尊重也有,却也只是个没有恩宠,没有重权,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妃嫔罢了。
「所以主子您说的这些,奴婢实在没法信啊。」引鸢耸耸肩,露出一个依旧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没法信。」我摇摇头,「我以为是她脑子烧坏了。」
引鸢体贴地摸了摸我额头:「也有可能是主子您脑子烧坏了。」
十月初十,天气骤冷。
我本来打算去看看婉妃口中的这位懋嫔,只是一想到外面煞人的料峭,又缩回了太平殿。
辰时皇上身边的孙公公来了,送来两筐炭火,说是皇上恩裳,虽然太平殿本就比别的宫殿冬暖夏凉,却还是怕冻着我,让我燃上炭火,也别往外跑了。
我问孙公公这炭火是独我这有的,还是各宫各院都送了。
孙公公回说各宫都有,我才行礼谢恩。
孙公公去后,我用手拨弄了两下那炭火:「这么正的鹁鸠色,人人都有,皇上好大的手笔。」
「什么鹁鸠色?」
给皇贵妃当了好些日子的打洗脚水宫女,炭火好坏都分不清,我嫌弃地冲她摇摇头。
十月十八,天愈发的寒。
胡兰城大捷。
皇上心花怒放,当场下旨加封侯渊颐正二品镇国大将军,赐侯尚书上柱国的勋位,也遵守诺言,晋了病体初愈的仪贵妃为皇贵妃,封号淑仪。
唯一的代价是,派去打仗的军队悉数回京领赏,除了侯家这位听说在这场大战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小公子——侯渊颐被派继续带着胡兰城原本的守军镇守西北,无诏不得回京。
皇上写这条诏书时是我研的墨。
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让我不得不以为这是他一早想好的结果。
仪贵妃闻说此事,两眼一黑又病了,福芹来禀报的皇上。
他听后淡淡一句:「淑仪皇贵妃辛苦了,是你们这些个人没伺候好。」
遣走福芹,他随后下旨,晋荣妃为荣贵妃,协理六宫之事为淑仪皇贵妃分担忧思,晋慎嫔为慎修仪,又封了几个位分低一些的妃嫔,最后看了看我:「长宁,」他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有些想告诉他我想要的他给不了。可转念一想,他李承穆可是皇帝,是这天下最应有尽有之人,如果连他都给不了我,那就不是谁的问题,而是我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我微笑着,尴尬地干咽一下,开口道:「嫔妾只想要皇上平安顺遂,一世如意。」
一语作罢,我笑得虚假,他提笔的动作也随之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最后竟然笑出了声:「谁教你的这些,你怎么尽学些气人的话说给朕听!」他直起身子,搁下淋漓着墨汁的紫毫,拉住我的手,「还是你是在嘲讽朕,连在你这儿都讨要不到一句真心话?」
我低着头不敢再说,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得怼他。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人世间真正的自由,不是在安元寺时的自由,也不是高居万人之上的自由,而是和自己心间的桎梏和解的自由。
见我缄默,他更是愠恼,松开我侧过身子,喉结微颤:「倒不如朕前些时候问荣妃想要什么,荣妃说她就想当皇后来得痛快。」他说着轻哂一声,七分有趣,三分悲凉,「虽是不知轻重,倒也真性情,和她待着也是称心,省了这些溜须拍马虚情假意的话!」
我后撤半步:「那皇上请荣妃来研墨便是了。」
啊天呐,完了又怼人了。我心里一惊,怎么又没守住嘴上那扇门,没被他撩拨两下就城门大开,什么难听的没分寸的话都像大军入境似的倾泻而出。
这话一说,便是收不住了。我像来了劲似的,嘴上不依不饶,还顺便翻他一眼:「我可不想当皇后,皇后要宽容大度母仪天下。」说着说着手上也起劲了,我冷着脸凶恶地一把扯过他写了一半的诏书,「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斤斤计较小心眼得紧了,皇上既觉得荣妃好,便别拿我磨的墨写东西!」
我一怼他,他反倒乐了,拽住我手中的诏书:「怎么还用抢的,你这什么做派?」
「哦这会儿嫌我蛮不讲理小家子气了,那当初求我入宫算什么?不如放我出去,这会儿一拍两散大家了无遗憾。」
「什么了无遗憾!」他一手继续握着诏书不放,一手试图堵住我嘴,拉拉扯扯之间连着我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拥了半晌,才柔声哄道:「好好好,怪朕不好,你想要的朕不知道,知道了朕可能也给不了。别说这些气人的话了好不好?你既不想作皇后,朕便永不立皇后。可是朕的毓儿,朕的长宁,你又可知道朕想要什么?」
我愣了。
早闻红尘间市井中的男女大多如此,女孩儿对自己想要的钳口不言,哪怕被追问再三也欲言又止,到头来反怪对方不解心意,如此往复,悖逆又真实。怎么他一个皇帝,也来二八少女这套?
我在他怀里老实了几分:「皇上是天子,皇上都若给不了自己,我一介妇人白丁,又能有什么法子?」
「是啊,我们都没法子…」他嗫嚅着,下巴抵在我前额,渐渐,我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湿润洇濡在我发丝之间,也像是一滴滴烧开的滚水烫在我的心头。
我不受控制地将手指覆上他的眼:「皇上刚刚又乱喊了,我不是毓儿……」
十月二十二,容和太后忌辰,与我的亡父在同一天。
我入宫三月又二十一日,和皇上越走越近,又好像越离越远。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沟壑,将我们心底真正的冀望与依赖全部吞没,每一次开口,说出来的话都背离了真心许多。
我抢皇上诏书的事儿不知谁传了出去,宫里最是严密华贵的长信殿竟也被人漏出去了话。
淑仪皇贵妃知道后罚我俸禄半月,并在太平殿内跪上三天。
引鸢挨着我跪,长吁短叹:「主子啊,您以前只是嘴上容易坏事,您说说这如今,这双手怎么也不学点好的,尽学那张嘴不牢靠爱惹事的坏毛病呢?怼人就算了,您说您抢人东西干啥呀?抢人东西就算了,皇上啊!皇上您都抢,这宫里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儿么!」
「有啊。」我淡淡道,「要不我俩别跪了,又冷又累的,上床躺着去岂不是优哉游哉?」
引鸢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我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意:「你看我敢么?我肯定不敢呀。」
引鸢松了一口气,拿出了惯用的那套顾影自怜:「可惜林皇贵妃去的早,要不……」
「要不你现在洗脚水一定打得特别棒!」说着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好在皇上没真让我跪上三天,我才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就下令改罚我三日不得出太平殿。真正遭殃的反倒是长信殿外那日伺候的宫人,有的被送入刑宫拷问,有的直接没了踪影,最后完完全全换了一批,一个不剩。
皇上禁足的旨意一下,我真的在床上躺了两天优哉游哉,而容和太后的忌辰,便是我躺着的最后一日。
我不知道太平殿外是什么情形,只听引鸢说,容和太后的忌辰一向是个大日子。
皇上是孝子,与容和太后感情尤为深厚。容和太后生前位分低,性子也软糯,护不住五皇子,二人没少吃苦,好容易眼瞅着要熬到了头,容和太后却在当年太子兵变一事中,为护救先帝死于乱军刀剑之下。
自此,母妃的过世成了当朝圣上李承穆心中最大的遗憾,当年杀死容和太后的乱军被诛灭九族,车裂鞭尸,太子麾下的叛军,在李承穆登基后被一一清算,轻者流放千里,重者举家连坐。
而每年容和太后的忌辰,更是休朝三日,举宫祭拜,声势甚至较先皇忌日更为浩大。
我倒是感谢他在这会儿禁我足,省去我要在先父逝世的忌日,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落下虚伪的眼泪。
宫里的规矩森严,我的亡父与太后天渊之别。没有灵堂,没有排位,没有纸钱,往年我只能跪在佛前为他上柱香念念经,如今更是捉襟见肘。只有等夜深人静,子时将至,外面祭拜容和太后的动静小去,引鸢也入睡,才偷偷拿出些写字的纸张,和孙公公上次送来点炭的火石,找了个空旷的地界,打出零星的火花。
火堆尚未燃起,突然宫门吱呀一声,惊起星火四溅。
我一惊,赶忙踩灭了火,还来不及收拾残存的纸张与灰烬,来人已至。
她孤身,踽踽,娉婷却嶙峋,我抬起头,竟是婉妃。
不等我开口解释,她蹲在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火石,不熟练地打了好几下,才堪堪升起火,紧跟着扔进去几张纸。
「没事的,今晚不会有人来这儿。」
她这话惊得我一背冷汗,就差问出口姐姐您是鬼是人。
看着我荡魂摄魄的神色,她依旧不改冷静与漠然:「瞧什么?怕我给你捅出去?」说着婉妃添了两把纸,「现在我和你一起烧了,我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别怕谁捅出去。」
我细听,她声音竟然有几分打颤,再一看,婉妃下拉的唇角轻轻抽着,似乎在努力压抑住情绪的蓬勃。
「我最讨厌这个日子,每年都是。」她哭腔愈甚,「那时候死的又不只容嫔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人了么。那些被诛了九族的,那些尚未成家就战死的,谁人给他们祭拜,谁人给他们烧纸?」
她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所有的纸张,恨恨地扔进火堆里:「我入宫七年了,从不敢烧过一次,启仁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真的怕,怕最后被烧死的是自己。」她看向我,「还有纸么?」
我点点头,顶着寒风窜回书房。
那一夜我们烧完了太平殿所有的纸。
我不知道婉妃和我爹有什么渊源,难道她说的与侯家血债指的是我爹,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往事,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旧情?难道我差点就要叫她一声,姨娘?
我不敢想,这么多年我熬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要多想,有些事情,哪怕明知真相是怎样的,也不要触碰,不要相信,便会活得容易一点。
十月二十三,正午前后,皇上来看我。
只字未提前一日容和太后的忌辰,也未提我被淑仪皇贵妃罚跪一事。
与往日相仿地用了个膳,聊上些只言片语,午后他兴致颇高,并未打算休憩,反倒延续着那一日争夺诏书的性情,要我给他研磨,他要在我这写两封手书给关外的将士。
墨研好了,等我拿纸时,我却傻了眼。
见我呆愣着,他自己走到柜前,打开紫檀雕花柜门,看看里面的空空如也,又看看我。
沉默许久,他召来卫公公:「给叶答应这儿送最好的纸张,让她以后舍不得糟蹋。」
十月二十四,清晨,我用着早膳,外面淑仪皇贵妃带了浩浩荡荡一批人,不由分说闯宫而入,控制住太平殿上下,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果然,淑仪皇贵妃一声令下:「本宫听闻,太平殿中有人于容和太后忌辰一日行大不敬之事。」不等我回过神,她先让我闭嘴,「不用叶答应回本宫话,有什么,都等本宫的人搜完太平殿再说。」
未几,几个小太监指着墙角一片焦黑:「皇贵妃娘娘,您瞧瞧这儿!」
烧纸那事儿只有两个参与者——我和婉妃。
她说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样看上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她把我从绳子上踢了下去。
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若真想除了我,大可那晚直接叫来淑仪皇贵妃人赃并获,何苦先和我演一出同仇敌忾的戏码,再倒戈相向,她一个自身难保的病秧子,折腾这么一通也太伤身子了。
这位新晋的皇贵妃娘娘仍未给我申辩的机会,直接让她浩浩荡荡的人马撤了出去,留下两个小太监将我押送去长信殿。
当着皇上的面,皇贵妃抖着两张不肯去见我爹的残纸:「臣妾一早和皇上说的话,今儿终于寻着证据了。」说着她还露出一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热泪盈眶。
皇上看了眼跪着的她,又看了眼跪着的我:「地上凉,叶答应起来回话吧。」
他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动,心领神会的卫公公端近一盆炭火。
皇贵妃对皇上昭然的偏袒无动于衷,面不改色地行了个叩拜礼,大有古来贤臣以死进谏的态势:「皇上,叶答应四年前入安元寺,正是林皇贵妃承宠之时,叶答应一颦一笑皆与林皇贵妃这般神似,宛如刻意训练一般,四年后又能如此与皇上在安元寺巧遇,令人不得不起疑啊。臣妾担忧皇上遭人算计,遂安排人盯住叶答应一举一动,果不其然,终于找到叶答应与前废太子旧人有所瓜葛的证据。」
皇上淡淡道:「有何瓜葛?」
「七年前,十月二十二,前废太子李承瑜起兵谋反,幸得皇上您早有筹谋,击退逆贼,护卫先皇。那一日,随废太子杀入宫中的部将悉数于当日或战败或被斩,唯有废太子被拘禁,十日后饮鸩而亡,其余旧部残党也随之一一清算。」皇贵妃继续得意地抖着那两张纸,可惜了,没给我爹在阴曹地府里花着逍遥快活,给她搁这儿摆我一道了,「那今天的十月二十二,叶答应,你是在祭拜谁啊?」
皇上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皇贵妃于是表演得更来兴致:「或者我该问你,是废太子哪一位旧人,安排你入安元寺,安排你邂逅皇上,你入宫,又究竟有何目的,你对皇上,又是何居心?」
我真的恨她,不是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爹的、潦草的、在地府可能并不通行的纸钱,而是因为她撕破了我的遮羞布。我还记得皇上在家宴上冲柔充仪砸去的酒器,人在被扯下遮羞布的一瞬总是生气而沸腾的,恨不能扼住对方的喉咙,让她把这该死的话给生吞回去!
皇上还是不说话,甚至干脆停下手上批阅奏折的动作,完全进入看戏状态。
我却不得不压着怒火应对:「娘娘刚才说到,前废太子在兵败十日后身亡,倘若我是为祭拜太子,为何要前日烧纸,不该等到下月初一才是?倘若我祭拜的不是太子,而只是那日战死的某个……某个将士……」
我知道我拙劣了,我应该言辞再恶毒一些,我应该称呼他们逆贼,或者是叛军,但我怎么能这样说我爹呢,我只能强装着理直气壮:「那么谁人能如此神通,家眷同党不仅逃过了诛灭流放,还能有幸得见并熟悉宫里最位高权重的林皇贵妃,并且把我培养得和她相仿?这般了得,恕嫔妾见识短切,也只能想到海大人和侯老尚书了!」
皇贵妃还想驳斥我,皇上终于开了口:「这事儿,的确是皇贵妃多虑了。」
闻言,皇贵妃瞪大了眼。
「婉妃今儿早上来找过朕了,说她前日身子不适,没能祭拜太后心中不安,于是和同样缺席的叶答应一起烧了些纸钱,虽是一番心意,但的确不合礼数。朕罚了她为太后抄经十篇,叶答应……也一样吧。」
皇贵妃正欲争辩,皇上抬起额,意味深长地睥睨了她一眼:「不过叶答应有句话说得倒是对,你和侯尚书的确颇有神通,朕的一个嫔妃几时入的安元寺,朕都不知,你们倒是清楚得很。」
这话是摆明了说他们侯家手伸太长。
我看了眼一向雍容大度贤身贵体的淑仪皇贵妃,此时前额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在讥讽自己功亏一篑的机关算尽。看来荣贵妃的跋扈毒辣,淑仪皇贵妃的老谋深算,都比不过婉妃这只蚂蚱,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不动声色地保护了她扶不上墙的盟友蚂蚱。
皇贵妃离去后,我本也想逃开,皇上叫住我,漠然道:「你身边伺候的人已经被送去刑宫了,这种背主求荣的人留不得。你心软,手也干净,见不得血,朕会替你处理。」
「谁要你替我处理!」
我一开口,卫公公和我都惊住了,他匆忙开口喝住:「答应无礼!」
没有引鸢在身边,我像撒了缰似的,连一个让我想着我要忍住的动力都抛之脑后了。
皇上示意他无碍,又让他退下,宫门闭上,皇上才不急不慢道:「朕不懂你的怨气。」
「我也不懂,我怎么就见不得血了?」我站着,冷笑着,带着遮羞布掉落后,光脚不怕穿鞋的底气,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见的血还少了么?宫里的血,宫外的血,刀子抹下去的血,鸩毒化在腹中的血,我们至亲的血,你和我见得还少了么?」
他躲开我目光的灼灼:「七年了,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
我想起在寺中的每一度春秋,想起那一个个难熬而清醒的无宁的长夜,孤灯只影无眠,徒留山枕檀痕涴。将化不开的褶皱抹平,逼过不去的过去过去,是我这七年里做得最频繁,也最没用的事情。
我和李承穆可能都曾以为,讳莫如深加上掩耳盗铃,便能让彼此都好受,直到淑仪皇贵妃扯下我们俩共享的这条遮羞布。
这样想,我不该恨她,合该恨我们自己之间,那道羞于启齿的鸿沟。
离开长信殿,我去刑宫接出了引鸢。
她吃了些苦,挂着泪珠摇着头对我一遍遍哭诉着:「主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说我知道,然后带她回了太平殿。
十月二十五,我去拜访传闻中的懋嫔,未遂。
她那里不像深宫,反似牢笼,无人进也无人出,问门外的侍卫,也不肯和我说道一二。
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引鸢那么健谈,说起书来还兼具感染力和故事性的。
皇上当着淑仪皇贵妃的面偏袒了我,她也有点自知之明,不再找我不痛快,一转头整治起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婉妃。明面上逼着她每日晨时定省,晚上去佛堂给容和太后守灵,背地里撤了她宫里的人手,连炭火份例都不给足。
婉妃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个病秧子啊。我听闻后立刻出让了我宫里的炭火暖炉,晚上干脆和她一起跪进了佛堂。
一个连容和太后忌日都不愿装装样子的病美人,这会儿居然真心实意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坚毅,念念有词,宛如一个虔诚信徒。
我挨着她跪下,同样虔诚地请教道:「你是怎么装得这么像的?」
她念完口中那一串才回应我:「今儿正好是二十五。」
「什么好日子?」
「就当提前七日守着他,我在这跪上七日等他来,再跪上七日送他走。」
婉妃怔怔地看着面前佛祖的慈悲,「可这沾满血的皇宫,他怕是一步都不想再进了吧。」
她对故人的意惹情牵如此昭然,在我面前坦荡而不讳。她的磊落宛如扇在我脸上的巴掌,留下赫然的五指,控诉着我心底的讳莫如深。她像个君子,而我是个小人。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所以我不想问。
婉妃却偏要说:「七日后,你也会给他烧纸么?」
「我不敢。」我合上眼,奈何止不住眼睫的微颤,「皇贵妃再发一次难,我辨无可辨。」
沉默半晌后,我倒吸一口气,问道:「太后忌日那晚烧纸的事,是你维护了我,但其实,也就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吧?」
婉妃一怔,不惊讶更不惊慌,似笑非笑地侧过脸打量起我:「只听宫里传闻说,太平殿叶答应耿介单纯,直言无忌,不懂讨好皇上,不溺人情世故。竟不想,你倒是看事情最明白的人。」
「这宫里什么都是假的,不是么?」我也苦苦地笑了,「淑仪皇贵妃最是高贵体面,其实是个沽名钓誉、虚张声势的空架子,连自己母家的弟弟都护不住。林皇贵妃最是三千宠爱,一朝身死,脱不了干系的江容华却不降反升,转眼成了最是风头无俩的荣贵妃。还有婉妃娘娘您……」
「对啊,就是我说出去的。」婉妃痛快认下,「我并不想害你,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一向柔柔弱弱的婉妃后面的话语突然恶毒,「——那个逼死林皇贵妃的人。」
这话太狠,这个罪名也太重,压得我几乎跪不住,干脆一股脑站起了身子。
「那你现在知道了么?」我问。
「当年知道林皇贵妃死因的,后宫里除了皇上,就只有荣贵妃了。」她收起了方才猛然的攻击性,一如既往地纤细而尖利,「荣贵妃一向跋扈,却从来没有真的对付过你,要么,是她没来及对你动手,要么呢,就是她知道,林皇贵妃真的是因你而死,所以她根本不敢动手。」
在佛前说着什么生死啊,罪孽的,真是微妙极了。
婉妃似乎也这样认为,所以她背过身来,将我佛慈悲抛诸身后:「于是,我便告诉了荣贵妃你烧纸的事儿。如若荣贵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按她的性格,一定会趁热打铁除了你,但她没有,她转头去禀告了淑仪皇贵妃。
表面上是要与皇贵妃一起对付你,而实际上,被对付的只有皇贵妃自己而已……」
妈耶,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只绳子那头的蚂蚱,这点女人间的雕虫小技,对于这位病秧子来说简直是游刃有余,百密无一疏。
婉妃这头告诉了荣贵妃,那头又直接说给了皇帝,护住自己也护住我。就算荣贵妃真去皇上那告了状,婉妃大可以推翻口供,强说成就是与我拜祭容和太后,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这样看来,似乎只有我是蚂蚱,她根本是在拿茅草杆子挑逗我这个一年三季的莽夫。
我有些恨道:「你可知道,这差点赔了引鸢的性命。」
「那又如何?」婉妃轻言浅笑,「这宫里又有多少女人是因为你,轻者孤寂终生老死宫中,重者白绫自缢一尸两命呢?」
婉妃的话勾的我心里一颤。
「她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引鸢当然没错,可莺常在有什么错,失了宠的陈婕妤、方容华、殷贵人、刘美人有什么错,林皇贵妃又有什么错?就因为和你有些相似,就活该被皇上纳入后宫,过上三两日,暴露出不像你的地方,或者招惹了荣贵妃,再活该失尽恩宠,郁郁而终吗?甚至像林皇贵妃那样,相似得再多一些,就能一生被蒙在鼓里,自以为被怜惜被宠爱,等看到真相时,除了自尽,竟回头无岸走投无路吗?」
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宛如一柄利剑,被不动声色地旋入我心窝,触着最致命的地方后,就一小下一小下地在那块命门上捣捣戳戳。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强装漠然,不然我总不能说住手,我被你戳得痛死了。
她却不肯,站起来步步紧逼:「长宁,呵,这名字多讽刺。」她冷哼一声,「这么些年,你真的能有一日安宁?入了宫后,知晓了这些事儿,你还能长宁么?这名字是他给你取的吧,我一向看不懂这位皇帝,他到底在爱你,还在咒你?」
「你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死了,和每一个人一样,以为你死了。」她将我端详得仔细,「直到我在宫里见到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惑然到:「我们见过么?」
「见过,许多年前,你嫁给他的那天。」她一字一顿,「我挤在人群里,就想看看,他的新娘子,传闻中上都护佟大人的独女,到底长什么样子。
风吹起你的盖头,他拉着你的手,说毓儿,你今天真好看……」
那一夜,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佛堂。
我不知道去哪儿,这宫里这么陌生,比安元寺更要陌生。
我想起我在安元寺的那些个长夜,我也曾这样在漏尽更阑时跌跌撞撞,褴褛而蹒跚,那时我为了逃离惊悸和梦魇,而今,我为了逃离事实的残败。
这么多年,我在往事面前依旧丢盔弃甲,毫无长进。
十月三十一,那日长信殿对峙后,我再未见过皇上。
也不只是皇上,我称病不肯见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总是拉着引鸢,说你给我说些林皇贵妃的事情。
这个女人在她口中越鲜活,我心中就越痛苦,我口中却越追问。
引鸢说关于皇上登基前的事儿,其实宫中说得很少,她之所以知晓一二,是因为皇上那时总和林皇贵妃说,他常在耳鬓厮磨间一遍遍地呢喃着:
「毓儿,倘若早一些,倘若母妃争一争,倘若母妃再得宠些,在朕当皇帝前,朕不用做个郁郁不得志的五皇子,朕也能像二哥那样,可以请旨娶你过门……」
每每此时,林皇贵妃便回应说:「现在也不晚,何况来日方长。」
引鸢咂舌道:「还是林皇贵妃得皇上圣心,短短几个字,就堵了皇上的嘴,皇上每次听完,便抱着她更加浓情蜜意。」
「这些你都看到了?」我惊叹道。
「还看过好多遍呢。」引鸢颇引以为豪。
引鸢口中,皇上宠林皇贵妃宠得无以复加,宠得人尽皆知,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林皇贵妃过世后,皇上不责罚江笑情一事成为后宫迄今为止最大的未解之谜。
后宫众人对此众说纷纭,有说荣贵妃魅惑皇上,皇帝老儿喜新厌旧,厌弃了曾经捧在手心的林皇贵妃。也有说是林皇贵妃母家意图谋反,甚至说林皇贵妃给皇上戴了顶绿帽,腹中胎儿的父亲另有其人。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我问引鸢。
引鸢看了我一眼:「皇上的事儿谁懂啊,您一个,是吧,一个感情经历丰富的女人,都能得皇上宠幸呢。那只能说皇上是天子,口味和想法都不一般呗。」
夜间,我去了福堂,婉妃还跪在那,依旧虔诚。
我跪到她旁边,也依旧虔诚地请教道:「你嘴里都念啥呢?」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念大了点声:「佛祖保佑,冤有头债有主,侯渊盈一家不得好死。」
「侯渊盈是谁?」我问。
她不屑地侧目而视,缓缓道:「你们这些趋炎附势之人,都尊称她淑仪皇贵妃。」
「妈耶。」我捂住她的嘴,「你这样想就想着,干嘛要说出来?」
婉妃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你问我的么?」
「好好好。」我松开她,压低了嗓,「你这么恨她?」
「我不该恨么?倘若没有侯家帮着当今皇上杀了承瑜,如今我就是承瑜的小老婆,谁愿意给别的人当什么婉妃!」
这位姐姐是真的刚毅,曾经最大的希冀,如今最强的遗憾,也不过是给别人当个小老婆。可恨命运无情,如此朴素的愿景,终于也随着七年前那桩血案扑了空。
我弱弱提醒道:「那你也该恨皇上,侯家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你该恨捅刀子的人。」
「怎么恨呢?」婉妃又苦苦地笑了,「我没法恨他,我纵然千百个不愿,到底还是当了他的嫔妃,一转眼就嫁了他七年。细细想来,皇上待我不差,待我母家也宽厚,他给过我柔情,也让我误以为爱和被爱,何况,我们还曾经有个孩子……」
我这才发现,婉妃也是一年三季的蚂蚱,被宫里的时间斗转禁锢住了爱与恨的自由。
她当然恨皇上,也当然爱太子,只是时间最终揉碎了恨,却没碾平爱,时间澌灭了她继续憎恨李承穆的理由,也没有顺便也澌灭掉她心里的仇恨。
所以她没有办法,她最后自救一般地去恨,恨不了始作俑者,就恨他手里的刀,恨淑仪皇贵妃一家人。
婉妃口中,五年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像一个纽带,也像一碗孟婆汤,让她不得已洗刷尽过去的牵扯,去正视自己和李承穆之间的连接。她爱的太子已经死了,如今,她必须去爱这条崭新的生命。
事实上,婉妃也这样做了,十月怀胎,她曾以为她爱上了自己的孩子,连带着有些爱皇上,也有些被皇上所爱。
他们的小公主玉環诞生后,婉妃在做母亲的喜悦中沉浸了许久,也在与过去和解的假象中沉浸了很久,直到一年后,这个孩子匆匆来,又匆匆走。
「環儿那时候还没有一岁,是皇上唯一的孩子,她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尊贵,我不懂,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说这番话时,虽然动情,婉妃却一滴眼泪也没流,我猜过去的那七年里,她哭断衷肠太多回,以至于这些伤疤虽然够痛,却不足再让她外泄出脆弱。
婉妃说那是个冬日,皇上召她去长信殿,她一进去就看见小公主的奶妈跪在地上,说自己正转身给小公主拿被褥,一个没留神,小公主就自己打翻了炭火,那些燃着的热炭一股脑地盖在一个婴儿身上,皮肉化为焦炭的炙烤味顷刻腾起,伴随着小公主凄厉的啼哭和哀嚎。
婉妃说她当时就听不下去了,一脚踹翻那个奶妈,顶着不算强健的身子在寒风下一路狂奔至育婴堂,抱起那打着颤的、气息微弱的、小小的身子,那是她第二次嗅到失去的气息。
三天后,她到底也没能留住自己的玉環,玉環的身体渐渐凉透,她却依旧抱着那小小的人儿不肯撒手。
这于体制不合,宫里有人去了,哪怕是个婴儿,依礼也要入殓下葬。可她就不撒手,每日披着薄衫,坐在风雪中冷清的,再没了孩童哭啼声的育婴堂。她痴痴傻傻地抱着小公主冷掉的身体,皇上就一言不发地抱着她,一天、两天,一直陪她在那儿坐到她也昏死过去。
婉妃昏睡了三日,醒来后,一向杀伐决断的李承穆已经处死了育婴堂的管事和奶妈,其他人等也都被发落。他抱着她孱弱的身子,在她耳边说:「環儿走了,朕会连着给環儿的爱一起给你。」
「我的身子,就是那时候留下了病根。」婉妃看着我,冷冷清清,一如多年前灭了炭火和哭声后的育婴堂,「可你说,我该恨谁呢?我也努力过,可是,我竟然再也恨不起来他了……」
我没给人当过娘亲,可是我竟因为她的言语和惨戚,被迫品尝了一回身为人母而痛失骨肉的哀毁骨立。
我想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我发现婉妃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她口中的话要不让人惊惧,要不让人悲伤,总之就是在逼人快逃,逃不开就堵住她的嘴,堵不住就死死捂紧自己的耳。
但我忍住了,此刻我只想抱抱她,一如多年前的皇上,暖暖她凉透的腑肺。
她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冰冷得不让人靠近,我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念想着的,到底是她的環儿,还是皇上,亦或是废太子。
「你走吧,快到初一了,我在这等承瑜……」抖着嗓子,她缓缓说道,「我时常想,当年二八年华,十里红妆,倘若他掀开的盖头下面是我,该有多好啊。哪怕和他一起死了,哪怕茅草裹尸,无法同穴,也好过入宫嫁与他的仇人,眼睁睁看着我的環儿咽了气……」
婉妃没哭,我先哭了。
我哭哭啼啼地离开佛堂,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独自而来,没有引鸢,亦没有伞具。我想让人在佛堂支点炭火,别再冻了她寒掉的心,可我找不着人,泪水搀着雨水从我脸颊往下滑,在我的衣襟上沉下去,濡湿一片伤怀。
我擦一把脸,不知擦得是雨还是泪。
不知过了好久,突然身后一阵小跑的声响,还跟着遥远的声音飘近,那种奇异的娟秀,是太监独有的嗓音,他叫唤着:「皇上,皇上您慢些,小心淋着身子……」
我转过身,正对上他的眸,他的怀,雨水被头上的纸伞阻绝了,他的气息在伞下的一方天地里浸润着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朕终于找到你了。」他拨开我沾湿的发丝,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搓了两下,「好凉。」
「皇上为何找嫔妾?」
「胡兰城急报,侯家独子,镇国大将军侯渊颐,率兵独闯敌军阵地,中伏身亡。」他一字一顿,仍难掩起伏的激动,「侯家手握重权太久,是时候放还了。」
「七年前的今日,没有侯家,太子就不会死。太子不死,就不会有如今的皇上。」我像说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他的手将我攒得更紧:「朕起兵那日,侯家也就该想到,输了,便是一败涂地,成了,便会功高震主。朕并非要将功臣赶尽杀绝,只是这些年,侯老尚书不知收敛,一心想让朕立他女儿为后,给他儿子兵权,朝里朝外都想要,这种人,朕不得不除。」
「杀人诛心,让他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侯家自此绝了后,侯老尚书纵然位高权重,也彻底断了指望。皇上手段的确是高。」我冷戚戚地笑着,「只怕胡兰城战乱,也与皇上脱不了干系吧。」
他并不兜转,大方承认自己决绝的手腕:「不错,这是笔双赢的交易,只要让将领侯渊颐身死战乱,帮朕去除心患,朕便保边境十年安定,我军绝不进犯。」
他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明明他的手那么暖。
「这和皇上来找我,有何干系?」
「如今,没有人能再钳制朕分毫,朕可以给你名分。」他搂住我的肩,「七年了毓儿,七年,朕从未立后。」
是啊,这么些年,他终于从默默无闻任人欺凌的五皇子,成为执掌朝野俯瞰天下的君王。可我们等不起时间,相看白刃血纷纷的往事,还君明珠双泪垂的俗情,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像鸿沟,像壁垒。
「可皇上既想给我,何不在十六岁那年给我呢?」
话,终于还是在此刻说破。
「我明明等了那么久,从七岁与皇上相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从垂髫总角等到碧玉之年,只等皇上奏请娶我,可我等到最后,我等到什么呢?」我想推开他,他却那么用力,我疲乏,瘫软,只能无力地用言语去控诉,「只等到一纸明黄,好似天大恩赏,赐我无上富贵,那圣旨将我指给承瑜做太子妃!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能争取一下,为什么那时候就要眼睁睁看我嫁作他人?明明从七岁,我就一直以为,我会是你——」我戳着他的胸膛,「你五皇子李承穆的新娘子。」
这笔遗憾,纠缠我们太久了。
「好,既然你眼睁睁看了,既然我已经嫁给了太子,为什么,为什么又发生了后来的事……为什么太子死的时候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随着他一起去了……」
「因为我舍不得!」他捧起我的脸,「这么些年,荣贵妃嚣张自傲,朕却一直赐她权势,你又可知为何?」
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