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次文章）
七、郑维山和安春山
1948年12月9日，河北新保安马圈，华北军区第二兵团三纵阻击阵地。
此时此刻，阵地前沿早就成了一片火海，鲜血已经把斑驳的大地染红，阵地上到处都是士兵们搏杀后阵亡的尸体。放眼望去，战场一片狼藉，氛围令人不寒而栗。
华北第二兵团三纵司令员郑维山在指挥部里伫立着，只见他手举着望远镜，目光如止水一般环视着战场上的惨状，额头上微微渗着点点汗珠，虽说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早就练就了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眼下自己亲眼目睹这样的战局，再回头想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他本人直到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
解放军阻击阵地
早在华北第二兵团主力还在急行军的时候，杨得志给郑维山下达的命令就是包围新保安的西面和南面，以防三十五军逃之夭夭。但在12月8日傍晚，郑维山做了一件相当大胆的事：他在原本的围城阵地上只留了四个团，纵队主力则直奔新保安东南部的马圈一带驻防。
郑维山此人曾被聂荣臻评价为：打仗心细如绣花。郑维山具备不同于常人的缜密心思和战场洞察力，这种直觉告诉他：傅作义的心肝宝贝是新保安城内第三十五军，他一定会派兵东进救援新保安，所以一定要在新保安东部设置阻击阵地打击援军。但那时华北第二兵团的指挥机关还在行军途中，郑维山的通讯部队联系不上他们，为了不失掉战机，他只好自作主张擅自做出决断了。
第二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当即急电三纵：郑维山擅自将部队调离指定防区，如果三十五军由此逃脱，郑维山将为此付全部责任。
不过现在，杨得志已经没有理由处罚郑维山了，因为他的判断完全正确。郑维山的三纵主力部队在马圈一带正死死阻挡着国民党第一零四军250师和269师的猛烈进攻，战况极其惨烈。
年轻时的杨得志
马圈阵地上，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们采用多梯次推进的战法，整营整连地集团出击，这种强悍的攻击波产生的心理冲击，时常压得解放军战士们喘不过气来。国军冲锋士兵的眼睛里露出狰狞的凶光，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犹如一个个没有知觉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只是毫无道理地一波接着一波往解放军的阵地上疯狂射击，不断冲锋。国民党军在纵深炮兵的火力掩护下，冒着三纵士兵构筑的火力网拼死前进。
第二兵团三纵的士兵们面对国军250师和269师异常凶猛地攻击波，毫不畏惧地使用手中的武器射出密集而精准的弹雨，誓死不让他们越过自己驻守的防御阵线。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马圈距离新保安仅仅只有四公里，郑司令员军令如山：三纵阻击部队绝不能后撤半步！这就使得伤亡数字变得不重要了，三纵战士们宁可全体阵亡也不让敌人前进半步，所有人轻重武器一起上阵猛烈开火，战士们都集体打疯了，不仅机枪和步枪的枪管热得发烫，而且双方士兵还在很近的距离内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攻防战，国共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厮杀，互不相让。
郑维山心里很清楚，和自己一样，国军第一零四军军长对这帮子不要命的攻击部队下的也是死命令，肯定是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通马圈，以此策应第三十五军突围。
担任阻击作战的解放军
敌人进攻越凶狠，越能证明阻击的必要性，在郑维山的亲自坐镇指挥下，三纵战士们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攻势，当第一零四军的前锋部队靠近解放军的阻击战壕时，三纵的战士们用轻重机枪加上手榴弹就是一通狠揍，如果手榴弹用完了上刺刀一起扑上去，国军的集团冲锋再一次被强势击退。
这下子，不光是郭景云，就连安春山也打不动了。
在前沿阵地督战的郑维山对自己手下的这支队伍是有信心的，因为在不久前的涞水战役中，三十五军前任军长鲁英麟就是被他逼自杀的，郑维山打仗不仅心细，而且胆子还很大，这也是他为什么敢不经请示杨得志就独立做决定的原因。
与此同时，国军第一零四军的指挥部里，安春山的心情则极其郁闷，马圈前沿进攻的战报正源源不断地飞过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手下的一两个主力师拼尽全力展开轮番进攻，连一个小小的马圈都攻不动。心情烦躁的安春山再一次接通了第三十五军军长郭景云的电话，然后便传来了他歇斯底里而又带有无奈的抱怨：“郭军长！您倒是往外打呀！”
不仅如此，在1948年12月10日下午，傅作义的催促电话居然直接打进了安春山的指挥部。
“安军长，无论如何请你亲自去把郭景云拉出来，”听筒里，傅作义的语气很焦急。
当时安春山的心里本来就很不爽，郭景云就够让他烦心的了，结果傅作义也让他亲自去新保安把郭景云救出来，看来这位华北“剿总”总司令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
但安春山还是控制住情绪，心平气和地对傅作义说道：“总司令，从马圈到新保安，一目可望，一草一木尽收眼底，中间几乎没有障碍，您总司令亲自命令他突围出来，他都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能拉他出来？”
电话那头的傅作义沉默了。
安春山接着说：“请问总司令，我们是否向北平集中，还是就在这里会战？在这个绝地上会战，既没把握，而且没有准备。现在......究竟怎么办？”
“你......看着办吧！”傅作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语气有些落寞。
共产党军队在抢修铁路，以便让军队通行
在结束和傅作义的对话后，安春山的脸上顿时怅然若失。一般情况下，主帅一旦对下属说“你看着办吧”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他对战役全局多少有些失望，意味着下属军官们可以各自为战了，只要不输的太难看就行。
而后，安春山又猛然想起早上和郭青云的那一段对话，其间郭景云为什么要说自己“收容”他？为此安春山还特意将给郭景云的电报翻出来，仔细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错。
后来安春山才知道，问题出在电报员身上，是他们译错了电报代码。电报员向郭景云传达命令时，把安春山担任的“西部地区总指挥”误译成“西部收容总指挥”。这也就难怪郭景云会生气，向来心高气傲的他哪里甘心被人家“收容”？而且还是被自己的死对头“收容”。
之前，郭景云和安春山两位中将军长在电话里爆发了争吵，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多多少少会对国军内部的作战行动产生一些不良影响。这种行为看似有些幼稚，但郭景云当时也有自己的理由。
闹矛盾打架的国军士兵
郭景云主要担心三十五军单独从新保安突围时会有风险，所以他向安春山提出要他的250师突破防线直接到新保安接应，换言之，郭景云不想以身犯险，想让安春山替他杀出一条血路以便三十五军可以安全通过。而安春山却认为大军应该尽快往北平集中，因为从康庄到居庸关现都在解放军的攻击范围以内，后面的第十六军能不能守得住还要打个问号，要是连自己都陷入了新保安的泥潭，别说按时返回北平了，恐怕能不能保全部队都是问题。
安春山觉得，自己对三十五军已经尽到了帮助的责任，并称“只要他们有突围的意愿，是绝对可以从新保安突围出来的”。
但是，郭景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单独突围。
在那期间，安春山反复和郭景云通了好几次话，郭景云就是不往新保安城外突击，安春山自然也不愿意唱独角戏，于是他们俩的矛盾愈演愈烈，一次又一次吵了起来。
军队用的老式电话
“安小个儿！既然傅总司令命令你来解新保安的围，你的部队就应该打通道路，到新保安城下来接三十五军，不然，我就不走！”郭景云骂骂咧咧地冲着电话另一头的安春山怒吼。
“郭军长我明确告诉你，新保安我是绝对不会去的！我的部队来接第三十五军，就只能到这里——马圈！绝不会再往前走一步！”安春山也毫不相让。
他们两人在电话里争吵得不可开交，直至互相破口大骂。
“安春山这小子！他奶奶的，等我将来突围回到北平后，和你小子打官司！”郭景云把电话一摔，没好气地吼叫道。
据记载，郭景云在新保安还对自己的副军长王雷震说过这样一段话：“来的如果是自己人，就一定要到新保安城下来解第三十五军的围。”换言之，郭景云这家伙居然认为安春山的第一零四之所以不来新保安城下解围，是因为安春山不是自己人的缘故。用郭景云的话说，在傅作义的管辖之内，他郭景云的势力范围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但安春山恰恰是那三分之一的人。郭景云在傅作义手下做事，急于培养自己的势力圈子，本来就和安春山不对付，而这次安春山的“消极救援”更是让他恼羞成怒。从那一刻起，郭景云和安春山两人就彻底掰了。
国民党华北部队
其实，性格稳重的王雷震心里也正在犯嘀咕：为什么安春山不亲自到新保安指挥，反而把副军长王宪章派过来？他口口声声说要救三十五军，但为什么大军在马圈停滞不前？如此种种，都让王雷震有理由怀疑，安春山压根就不想救郭景云，而是想要优哉游哉地在外面坐山观虎斗。
八、急转直下的平张铁路线战局
除了新保安之外，张家口一带也响起了震天的枪炮声。
共产党悍将杨成武率领华北军区第三兵团，在离张家口不远的沙岭子死死阻挡着第十一兵团一零五军的进攻。就在当天，第一零五军210师和259师在军长袁庆荣的带领下乘坐汽车朝新保安方向奔袭，他们的目的和安春山一样，也是去解救第三十五军。
但和安春山不一样的是，袁庆荣去救三十五军就显得有些搞笑了，因为张家口的第十一兵团现在连自身都难保，况且他们要面对的是在清风店战役中歼灭一万多人的杨成武。
杨成武将军雕像
袁庆荣的部队还在沙岭子附近行军之时，就遭到了华北第三兵团的强悍阻击，杨成武的人马一看就是早就准备，仿佛第一零五军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袁庆荣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那就是增援部队在出发前竟然没有派出侦察搜索部队，使得第一零五军这么容易就中了埋伏。
第一零五军被这种无休止的伏击骚扰彻底惹毛了，心情暴躁的袁庆荣当即命令组织突击队，为全军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继续向新保安推进。
华北第三兵团也不甘示弱，战士们牢牢地死守着自己的阻击阵位，对着国军突击队员们就是一通猛打。这些突击队员们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战场疯子，他们不顾任何冲击队形，不管任何作战条例，在他们军长的亲自敦促下，一个个地端起冲锋枪朝着解放军阵地就是一波海浪般的集团冲锋。
国军士兵的人浪一波波涌上去，解放军阻击部队的凶悍弹雨又一次次把他们压制下去，就在这种反复多次的冲锋反击下，战场前沿堆满了布满血渍的尸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国军士兵的攻势越来越凶悍，解放军的防御阵线也越来越牢固，士兵们越战越勇，而且在防线两翼，解放军还不断有援军开到。
共产党军队架桥
张家口的这场阻击战打了足足有四五个小时，国共双方杀得血腥四溅，脑浆迸裂，袁庆荣的第一零五军在杨成武的强悍防守面前居然没有前进一步。战至12月9日黄昏，袁庆荣眼看推进无望，同时又担心后路被解放军抄截，便心灰意冷地下令部队返回张家口。
然而此时的张家口，早已是风声鹤唳，宛如惊弓之鸟。
在最近的几天，也就是郭景云带着三十五军撤离张家口之后，其周围本来已经被国军夺回来的如宁远、万全等外围阵地，再一次相继落入解放军手中。面对华北第三兵团的重兵压境，国军部队士气涣散，百姓人心惶惶，第十一兵团司令官孙兰峰的心情极度沮丧，对目前的时局几乎束手无策。
孙兰峰敏锐的军人直觉告诉他，张家口早就被共产党围了个水泄不通了，别说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派袁庆荣去救三十五军，就是想找个机灵点的传令兵去新保安通风报信都很难。
杨成武明白，这次张家口的作战不仅要把第一零五军牢牢阻滞在沙岭子附近，不让其救援第三十五军，而且还要把张家口的所有敌人一锅端掉。
1948年12月10日下午，国民党第一零四军指挥部。
军长安春山一脸无奈地看着作战地图，此时的他眼神已经渐渐有些恍惚了。他一直觉得之前自己制定的作战计划是相当完美的，但奈何郭景云这个混蛋就是不配合，导致第一零四军的两个主力师的进攻接连受挫且寸步难行。安春山愤愤不平地想着：“他郭景云只要稍稍努力一点，命令他的精锐部队向前发动攻势，也许现在他们俩早就会师怀来准备一起回北平了，何至于在这个小小的马圈磨磨蹭蹭的！”
此时让安春山焦虑的不仅仅是郭景云这位难伺候的祖宗，还有在康庄防守大军侧后的第十六军。就在刚才，第十六军军长袁朴给安春山发了一封电报，内容如下：
第十六军侦察部队在康庄附近发现共军大批部队，他们正在准备攻城装备和器械，预计今晚必攻康庄。另外，康庄，居庸关和青龙桥之间的电线已经被破坏，青龙桥的守备部队仅有一个营，防御工事也不太坚固。
最后，在袁朴的电报里还特别强调，如果第三十五军依旧拖延战事，全军逡巡不前，那么就连你我两军都回不了北平了。袁朴还向安春山建议，应该命令250师对新保安东面的东八里实施佯攻，掩护第三十五军突围时的左侧安全。
被围困的国民党军士兵
袁朴的这封电报让安春山心里觉得好笑：“袁老兄你想得挺好，但是郭景云那个混蛋拒不配合，我他妈又有什么办法？老子为了救他，手底下的人在马圈整整打了一两天，郭景云在新保安就跟个看戏大爷似的，屁股都不挪一下！我看现在不管咱俩做什么，都会被郭景云这老小子彻底害死。”
但安春山不知道，这会是袁朴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电报。
安春山随即叫来通讯员，极力地控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同时怀着极大的耐心，最后一次给新保安的第三十五军发报，电报中称：你们要是再不突围，第一零四军和第十六军就放弃救援贵军，立刻全部撤回北平。
安春山的意思很清楚，自己对郭景云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妈的一天到晚趾高气昂不服从老子的命令，那就别怪我无情了，我不可能因为你这么个被总司令宠坏的家伙闹情绪，就把自己手下的弟兄往共军嘴里送！我决定不管你了，爱咋咋地吧！老子这个“西部地区总指挥”也不当了，与其在这个破地方跟你活受罪，还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任由总司令发落！哼，你小子要是上了黄泉路，大不了老子和你一起，咱俩还可以做个伴儿！
战争期间人心惶惶的百姓
当天傍晚，在前沿督战的安春山接到了攻击部队师级指挥官和副军长王宪章的请示电。内容意在催促安春山放弃救援郭景云，各部队应赶紧互相掩护回撤，先火速撤到老窝怀来再说。电报里还说，现在解放军正在攻击康庄，第十六军的官兵可能抵挡不了多久，郭景云不愿突围那就随他去吧，不要因为他耽误了全军的人马。
安春山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封事先沟通好的联名电报，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那就可以下达撤退命令了。于是，傍晚六时许，安春山即命令：鉴于目前平张铁路线上的严峻战局，着命令第一零四军立即停止新保安方向的进攻，迅速脱离战斗，即刻撤回怀来。
这个命令下得很仓促，突然让正在战斗中的部队收拾行装撤回怀来，可想而知局面会有多么混乱。公路上，一辆辆美制卡车拉载着野战火炮迅速撤退；所有的山炮迫击炮都被拆卸分解，然后士兵们直接背着零部件就走；一箱箱弹药和一袋袋粮食被士兵们扛着或者抬着，然后缓慢地朝怀来方向超负荷行军。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就在第二天上午，第一零四军还没有抵达怀来的时候，安春山得到了一条让他绝望的消息：共军已经占领康庄，担任守备的第十六军全军覆没。
这个战报让安春山直接在原地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华北国军一个正规军级部队，居然在一夜之间就被解放军团灭，这支解放军战斗力之强，攻击之迅猛是完全出乎预料的。这意味着，不仅第一零四军的退路被切断，而且对手实力相当变态，除非全军火力全开，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否则自己别想安然无恙地返回北平。
“只有一晚上......只有一晚上啊......一个主力军就没了......”安春山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据获悉，那些攻击康庄的解放军都是戴着狗皮帽子的......
“林彪的部队......”安春山神情恍惚。
是啊，东野入关的部队能在一天之内拿下严防死守的密云，区区一个康庄又算得了什么？
安春山明白，自己这回是真的走不了了，第一零四军在马圈连华北野战军都搞不定，要是林彪想弄死自己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未完待续）
《血洒平津》系列为连载战史纪实文学，除历史史实论述外，均为作者原创，请勿抄袭。本文除了历史事实外还有文学渲染，不喜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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