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因为一朵花开一声鸟鸣,她就拥有或失去了江山。——李敬泽
自《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后,贾浅浅出版了她的第三本诗集《椰子里的内陆湖》,凝结了她小我私家的独特体验和诗艺探索。本书责编、《当代》杂志主编孔令燕如是评价这本诗集,她“从生活细节入手,有着朝圣者般的细腻与真诚,在古典美学与现代生活的夹缝中,找到某种黠慧的表达方式”,并“以自然和平等的审度”,达到了一种新境界,一种“自然和健康的爱欲观”。
今天我们分享的是评论家李敬泽的文章。在这篇评论里,他不仅呼应了以上观点,而且将自己还原成一个赤诚的读者,去熨帖、去发现诗人口音里的古意,心中的现代诗神祗以及儿童般的得意;在他看来,浅浅热爱这个世界,却宁愿把自己藏匿于诗句,以词语带动词语,照亮每一个季节,每一个封存和流逝的瞬间……在澄明与隐藏,灯光与暗影之间,世界如是成诗。
贾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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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到场第35届青春诗会,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作家》《十月》《钟山》《星星》《山花》等,出书诗集《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代表,荣获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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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词语建立自我与世界的联系
——读诗集《椰子里的内陆湖》
李敬泽
浅,不深也。那人为女儿起个名字,沉思深想,得一字曰“浅”,不要深,深则险,平而顺就好;又思顺生如水,平则无定,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微凹者浅,遂又得一字曰“浅”,浅而又浅,是为浅浅。
浅浅姓贾,西京长安人氏。后来贾浅浅做了诗人,成一本诗集,命余作序,余大窘:使不得也,我不懂诗。浅浅笑:懂一点儿就好。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确实我是只懂一点儿,好读诗不求甚解,说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以不求甚解之浅,也看得出浅浅之诗不浅,自以为懂一点儿就斗胆说一点儿,是为浅谈浅浅诗。
英国诗人奥登,这是我特别喜欢的诗人。但说句实话,我之喜欢奥登不是因为他的诗,我就没读过他的诗,我喜欢的是他的文论和随笔,有一种英伦式的一本正经的刻薄。看文学家谈文学,通常是越看越糊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个明白。但奥登论文,常常一下子亮了,被他的刻薄照亮。比如,他承认每个诗人都会为自己发明一套理论,这套理论的最终目的就是:“别读别人的,读我的。”平日读诗人高论,常想起奥登这句旁白,不禁莞尔。其间其实也隐含着诗与小说之别,小说家也不是不想围绕自己发明太阳系乃至全套的宇宙,但小说家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职业内在地预设着某种现实感,他们不得不承认,很遗憾,地球在这儿,太阳在那儿,然后咱们试着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
奥登是诗人,但也写评论,也做讲座,他坦然承认,这主要是为了挣钱维持生计。然后他对他的评论的前提和原则有着清晰的表述,比如他说:
“当我读一首诗时最感兴趣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技术的问题:‘这里有个词语的精妙设计,它是怎么起作用的?’第二个问题是最宽泛意义上的道德问题:‘这首诗中栖居着一个什么类型的人?他对美好生活和美好处所的观念是怎么样的?他对恶魔的看法如何?他对读者隐瞒了什么?甚至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奥登总能说到我的心里。我现在已经算不上一个批评家,如果我必须穿越回去一头扎进一个批评家的身体里,那么,我选择奥登,虽然我不喜欢他的长相,每次看到他的照片我都有一种抵触感,我认为奥登的长相太美国而太不英国,当然他最后确实成了一个美国人。
言归正传,奥登的两个原则也是我的原则,现在,浅浅的诗集摆在这里,我就照这个原则试着说说。
浅浅的词语和句子——那是好的,我怀疑,很多时候,浅浅的诗是被某个句子所引发、所带动,或者说,有了那样一个句子,她不得不写那样一首诗,或者说,仅仅因为一朵花开一声鸟鸣,她就拥有或失去了江山。
比如,“列车到站的黄昏/这里刚下过雨/一切都是刚哭过的模样”(《风的逃跑》);比如,人心是什么?不是、也许是,然后“或是初冬之时/累死在空中的一只海鸥”(《海鸥》);比如“岛屿在看我,看我把身体里的盐/一点点加进那杯水里”(《置换》)……
当然,引述这些句子暴露了我自己的趣味,高也高不到天上,低也低不到地下,我所喜的是古人论诗时所说的那种“响句”,响了亮了,在词与词、事物与事物之间横下决断,建立起新的关系和结构,一下子,词与物同时被照亮。刚才说浅浅的诗被句子所引发,这不准确,准确地说,她是以词思考世界,一个一个词在凝望中联翩而至,词与词惊异而精确地遭遇,世界于是如诗。
浅浅沉迷于这个游戏。在这部诗集里,浅浅是一个惊人的高产诗人,从诗后标注的写作时间可以看出,她在2016年、2017年、2018年写了很多诗,有时甚至每天都在写诗,她沉溺于诗。
浅浅显然已经为成为一个诗人做了充分准备,她熟悉那些外国诗人——现代诗的神祇们,她熟悉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她的口音里有本能的古意;同时,对中国诗歌当下通行的抒情风格和修辞调性,浅浅真是烂熟于心啊,有时我甚至觉得,浅浅是怀着一种儿童般的得意证明,那风格和调性对她而言是多么轻易、轻而易举。如果我们相信奥登所说,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疯帽匠的疯狂茶会”,或者一个时空错乱的古董杂货店,那么对浅浅来说,茶会已经开始,店铺已经开张,她已经把足够多的诗人内化于她自身——每一个写作者注定是一个场所,众声嘈杂。然后,或许是在某个时刻——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时刻,浅浅忽然发现在众声之中和之上,响起了她自己的声音,渐渐明亮,似乎可以把这声音像灯一样举起来,在那一时刻,她确信,她是一个诗人,她满怀惊喜,欢乐地、挥霍地写诗,她觉得这世上存在和不存在的一切都值得写,都将成为诗,她能量充沛,她恨不得照亮一切:每一个季节、每一个场景、每一处走过的地方、每一个封存和流逝的瞬间……然后,我们就读到了这么多的诗。在这些诗中,栖居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她最深的期望只是,这个世界对她好一点,她对恶魔没有什么感受,但她的问题是,她有一种深长的不安全感,她最终发现,她可以隐藏于诗,词语被精心构造为另一重、无数重自我与世界。我知道,我正被我所信任的奥登引向一个危险的方向,我其实完全不了解浅浅,甚至不肯定是否见过她,我只是她的读者,我想说的是,在我这样一个槛外人门外汉看来,有的诗不一定是为了表达自我,有的诗使人成为流动的中间体,或者说,有的诗有意或无意地呈露了自我的流动不定,在澄明与隐藏、灯光与暗影间,有的人成了诗人,浅浅就是。
然后,为了写这一篇序,我特意从网上搜出了浅浅的访谈,看完了我就笑了,浅浅在整个访谈中都在努力证明一件事,她如何不是她自己,她居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诗人是如何为自己发明理论的,她天真地、不熟练地力图把自己纳入一个她所设想的“我们”。她还没学会如何冷冷地告诉大家:“别读别人的,读我的。”
这件事,我怀疑浅浅是学不会了,她不太可能以这种方式与世界相处。
那么好吧,我替她说一句,低声说:这里是浅浅诗,读吧。
(作者:李敬泽,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
来自《光明日报》
编辑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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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从生活细节入手,有着朝圣者般的细腻与真诚,在古典美学与现代生活的夹缝中,她找到某种黠慧的表达方式,这是她的生命体验,区别于他者的地方。值得称道的是,她成功地避开了“女性主义”或“女人主义”的诸种窠臼,没有重蹈那些易于过剩的老套——不论是传统的柔弱、还是现代的放纵,而是以自然和平等的审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新境界,一种“自然和健康的爱欲观”。
——《当代》杂志主编、本书责编孔令燕
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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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椰子里的内陆湖》
贾浅浅诗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
▍那年,那月,那书
连翘花开过的春天
我背着双肩包在城里晃悠
那个时候头发齐肩
并且刚刚吃完
一顿西葫芦馅的饺子
西安的寺庙很多,卧龙禅寺的
午后虚空着
大悲殿前的台阶上
光芒乍长乍短
我躲在屋檐下
翻看包里随身携带着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我最初无法打开的书
从第一个字,第一句话,第一页
往日的生活就和书中的故事
纠缠在了一起
我是一个多么特殊的读者啊
像是绛珠仙草只能用眼泪来报答
现实与小说中的裂缝
在我脚下越变越大
大到了我还来不及仓皇而逃
就滚落在无底深渊
那些灰色的记忆依托这本小说
在我体内重新复活
蒲公英脱去绒毛的时候
我的四肢依然冰冷
画符烧水对我是管用的
城里的每一座寺庙我都去拜过
和佛说过我眼泪的颜色
“不要对佛说你的风暴有多大
而要对风暴说你的佛有多大”
也许,揭去五行山上法帖的
还是当初那只猴子
正字是要一笔一笔地写
再去卧龙禅寺的时候
我已经能做到在台阶上
安心打开书来读
恰巧这时,一个蓝眼睛的老外
背着和我一样的双肩包
他停顿了一下,和我并肩而坐
云朵忽聚忽散
和穿过寺院的脚步一样
他忽然清清嗓子对我说
嗨,我叫迈克,是来西安的留学生
你看的什么书
《废都》。我答道,并且努力把窝着的书角展了展
废都?那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老外耸耸肩
就是要拆的一座城
他点点头,然后我们一同
起身走出了禅寺
时间停留在2008年
2018.7.19
▍黑马
它不是具体的,却被每一天
漫不经心地打磨
当我
在从前的花园移走盛开的部分
它就是留下的空白。
当我抽出踏在今天里的脚踝
它却在海水里喊出
我的名字——
生活里有数不清的疑虑
都是它的阴影。我是多么想在它之前
就能用我的嗓音
让落叶
再落一次。
它会四处寻找我的爱情的
剩余部分:它无形的瞳孔里
奔跑着
我的黑马。
2018.8.9
▍江南
六月,长乐未央
团扇邀玉兰来此纳凉
梅子酒酸过了去年的
软语糯词
漏窗里的光线
打湿了,茶盏里冉冉升起的霓裳
舞姿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汤显祖《牡丹亭—懒画眉》)
2018.6.25
▍贾湖骨笛
在灰河和泥河之间
有一片蓝色的湖泊*
那里常常飞来仙鹤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
它后来也叫
丹顶鹤
一些年长的人们总是随身佩戴着
龟甲甲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
旷野和更远的地方,或是
眯着眼睛
企图把太阳的图案画在
盛水的陶罐上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我常常把耳朵
贴在地面上
能听到和母亲纺轮里一样的
窃窃私语声,它们像种子破土发芽
钻进我的心脏
我会像鹿一样跳起,在灶台旁
用树枝画一个圈,堵住
黑暗里的眼睛
那些长着獠牙和犄角的野兽
经常前腿屈膝,肚子贴着地面
如地里冒出的影子跟在种稻米的身后
被埋葬的人们和我的牙齿一样
排列整齐
我曾经偷偷地在婶婶左腿旁
放了一枚她最喜欢的骨针
那一定能帮她
织一个很大的席,像活着的时候
围着我们跳舞
我忽然很想做一只鹤或是
一只鹰
永远落不在悲哀之上
我开始站在石头上往下飞
嗓子里发出咕咕的鸣叫声
但依然落在绝望之中
旷野里,风翻动所有动物的皮毛
包括那截狍子的腿骨
呜呜…...呜呜…...
像整个上午
阿婆采来后山上的山楂和蜂蜜
用稻米给我们酿酒时
脚下的节拍和桑树上布谷鸟的叫声
我捡起它,翻来覆去地吹
像河里的鱼噘着嘴一呼一吸
等稻米酿得又酸又甜的时候
我已经用仙鹤的尺骨做出了
可以吹响的管子
我甚至听从了眉骨上长痣
那个叫秋的女孩的建议——
用食指和中指的距离在管子上凿孔
开始是三孔,吹起来像蝉趴在树上
抖动翅膀
五孔,像麋在雾霭中低头饮水
七孔的声音是老鹰在天空盘旋
百灵在树间雀跃以及狩猎时人们的呐喊声
那些在星空下
我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时刻
惧怕洪水淹没稻田的时刻
阿妈阿婆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刻
渴望变成水牛和老鹰的时刻
喝上一杯甜酒的时刻
我忽然就随着这些声音滑入
没有倒影的湖底
八千年后,从我的左腿骨外侧
人们小心翼翼地挪走一长一短
两根相似的骨笛,据测音研究
他们是一雌一雄
(*8000年前,新石器时代贾湖文化出土了仙鹤尺骨做的笛子,是人类从蒙昧跨入文明的一大步)
2018.8.14
▍致遥远的你
1
这里的黄蝉和朱樱花代替了北方
睡意正浓的腊梅
芭蕉叶每晚都抱来星星
世界着手为他们设置陷阱
听说猫山王榴莲可以击退残留的睡意
灯光制造出一个虚假的白昼
楼下有人吹奏《月光下的凤尾竹》
2
一觉醒来,阳光染红了羊蹄甲树梢
透过纱帘的缝隙系在我的脚踝
是拂晓时的丹霞地貌
也如幽潭里落入一片树叶
那是你的呓语吗
3
抚仙湖上有海鸥,全是白色的信纸
风很大,吹得湖对面三层小旅馆的凉台上晾晒的白色床单上下飞舞
整个白天人们不知所踪
橡子从橡树上一颗颗蹦落
我们努力登船,船还是和浪平行
随波逐流的危险就是会翻船
好处也许我们会沉入湖底神秘的古王国
一个浪打来,它试探我接受袭击的反应
我在想象湿漉漉的裤兜蹦跳出许多——
抗浪鱼,它们翻着眼珠
说出我底裤的颜色
4
彝族山寨里一位头戴花环的阿诗玛
紧挨着另一位阿诗玛而坐
是两条潺潺流动的溪水清澈见底
她们没有像二月的山茶花,如此热烈地
大笑或是交谈
只是安静地坐在粗布单子的条纹上
一个在翻看手机中的视频
一个在拿着小镜子描眉
两双如此专注的眼睛,多么像山谷里
跌跌撞撞的回音
她们需要感知世界的边缘如同正在遨游的两只海豚
▍红狐
乳白的杜松子酒
灌醉了一树的桂花
一只红狐
站在月光修剪过的阴影里
望着你
它是来召唤,你梦里的
另一只红狐
要带它一起穿过城市的瓦砾
丛林的溪水和沙漠的海市蜃楼
去看日出前那即将失语的星辰
去看星辰下
海市蜃楼的沙漠和溪水的丛林
以及瓦砾中沉睡的城市
2017.9.7
▍道别
雪从眼白中飘出
我在人群中转身,挥手
跟着我继续往前走的
是嘴里含着薄荷味的影子
“嗖”的一声,它追上了
枫叶上的一声鸟鸣
▍海鸥
我常常想,人心
也不见得都是肉长的
它也许是子弹、沙粒和仙人掌
或是初冬之时
累死在空中的一只海鸥
▍秋
所有的句子,都竖着身子
长成秋天的芦苇
微风中,那里停歇着
草鹭和我即将折断的叹息
2017.11.4
选自《椰子里的内陆湖》本期微信编辑:郭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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