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国度的某个历史阶段写诗歌史,最习以为常的做法是将这个时期出现的诗人按创作年表一一排开,经过或长或短的论说后,给出结论。比如,我们公认古希腊时期出现了九大抒情诗人,假如要为古希腊诗歌立一个“传”,将这九位抒情诗人的生平、作品、成就罗列一下,不就可以了吗?这种不会出大差池也就很有可能波澜不惊的写法,怎么会被李炜选用?他写《传(古希腊)》时,单就挑出了个女诗人萨福来详加评说,其余数位,则成了萨福的陪衬。
《传(古希腊)》,是李炜的新著《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中的一个章节。细读该书的副标题“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句子的核心词是“诗歌史”。 思想史、文学史、作家论、作品论等等可以与“诗歌史”比肩而立的词语,哪一个不意味着背后是一个用文字筑成的堡垒、需要阅读者奋力才能攻克?所以,我是抱着啃硬核桃的心态打开李炜的这本新著的。
然而,以萨福身穿古希腊传统服饰西顿长袍“哪怕裹了两层,她的衣服依然如海水般波光粼粼、微波荡漾”的形象开启的古希腊诗歌史,并不是一颗硬核桃,而是一篇阅读起来畅通无阻的长文。那么,以“传(古希腊)”为题的好读的长文都写了些什么?写了萨福来自哪里、以什么为生、写诗的契机是什么、与其他几位抒情诗人有无唱和,以及萨福活着的时候在古希腊人的闲言碎语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死后又得到了什么评价……李炜更写到了,作为古希腊留名于世的唯一一位女诗人,萨福对古希腊诗歌发展的影响以及她的创作在古希腊诗歌史中的地位。也就是说,就“诗歌史”而言,李炜以女诗人萨福为纲,抖开了一张“挂”着古希腊重要诗人的网。那一张网,被李炜编织得飘曳又漂亮。
仅此而已,李炜的犀利就被我的概述遮蔽掉了一角。《传(古希腊)》的最精彩处,是李炜挖掘出了一直以来评述萨福时被遗漏的部分,亦即在女性普遍被藐视的古希腊,萨福用自己的才华和思考能力证明,假如给女性机会,哪怕在古希腊,她们也能与男性一样光彩夺目。萨福用诗歌喊出的,是要求男女平等的最早呼声。
如果读完被《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选用的《传(古希腊)》后觉得好,就追本溯源地找来《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想跟着李炜的节奏读完西方诗歌史,那么,打开书的刹那,也是我们被鬼马的李炜惹得啼笑皆非的瞬间。我们发现,《思南文学选刊》选用的,是李炜原著正文中的最后一篇,所谓“与时间作对”,意指这是一部倒着写的诗歌史——作者站在最接近当下的时刻回望过去,从西班牙内战时期开始,穿过二十世纪的法国、十九世纪的美国、普希金时期俄国、歌德时期德国、莎士比亚时期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中世纪波斯和阿拉伯,一直抵达古罗马和希腊化时代、古希腊。就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言,远古时期的古希腊,是相对简单的社会形态,在那样一片土壤生长起来的诗歌,也应该是最澄明的,诗歌史也就相应的最为清澈。这就产生了一种可能性,被《思南文学选刊》选登的《传(古希腊)》是全书中最易读的一篇。真的吗?
打算阅读《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之际,我倒没有生发过由易渐难的念头,只是一路读书到目前,只要面对的是一本“史”,总是始于很久很久以前的。现在,要我 “倒行逆施”从西班牙内战时期开始穿越,慢慢回到古希腊,还真有些不习惯。犹豫片刻后,我决定尊重作者的构思,就以他设定的时间轴贯通一次西方诗歌史,看看李炜“缝制”的标识为“西方诗歌史”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李炜无非是想用异趣十足的写法,在诗歌越来越被读者忽视的当下,触发我们对诗歌继而对诗歌史产生兴趣,甚至是浓厚的兴趣。
那么,李炜写得有多别出心裁呢?看看他是怎么写“歌德时期德国”的。
没读到这一章节只看标题时,我以为李炜会围绕着歌德来展开歌德时期的德国的诗歌史,然而,他却选择了荷尔德林,在文学界比歌德名声黯哑了许多文学成就未必比歌德微弱多少的荷尔德林。
《哲(歌德时代德国)》,李炜以荷尔德林为切入口为我们讲述了荷尔德林、黑格尔、谢林、温克尔曼、席勒等等德国文化巨擘的故事。在李炜的叙述下,每一个哲学家、诗人的故事都很精彩,但是,荷尔德林的命运最让人伤感得忍不住为之啜泣。这位“生性敏感、柔韧务实”的歌德时代德国人,一直在家庭教师这一职业身份之余写诗来释放他的天赋。柔韧务实,帮助他面对繁重又乏味的家庭教师的教职时始终没有放弃写诗;生性敏感,又让他特别放不下与雇主沟通时受到的质疑。深感挫败之际爱神不眷顾他,荷尔德林疯了。仅此而已,李炜大概不会选他来代言歌德时期德国诗歌的成就的吧?
我们的使命,诗人们,是光着头
站在上苍的雷霆之下,
祂的光芒,再以歌声包好
这份送给世人的礼物
这是一首以“如同在假日”开头的荷尔德林未完成的诗作,李炜说,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就是因为这些诗句成了荷尔德林的超级粉丝。如果我们停下被世俗生活催逼得过于匆忙的脚步、一遍遍地细读这首貌似平淡的诗,会怎么样?反正,我读得手心发热后身体开始打颤。
读到的一首西方诗歌好或不好,与译诗人的功过关系密切。学精了英语、法语后,又学通拉丁语、古希腊语,李炜还不罢休,再精研起了意大利语、德语和俄语,这一程学霸之路真让人叹为观止,因此,他做得到《永恒之间》引用的所有诗作,绝大多数由他从原文译出,而非通过英文转译。我不知道直接译自德语的荷尔德林和通过英语转译的荷尔德林两者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差别到底有多大,无论如何,直接通过原文翻译诗歌,是《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对抗的诗歌史》又一闪光之处。
还记得前文中有过这样一句表述吗?“《思南文学选刊》选用的,是李炜原著正文中的最后一篇”,言下之意,《传(古希腊)》并非全书的最后一篇?没错,《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的最后一篇文章是李炜的自序。序,被作者和编辑联手搞怪放到了整本书的最后,是不是意味着这篇自序是全书中质量排位最靠尾端的文章?有此想法并弃读此文的读者,错过的是该书的有一个亮点,颜色不一样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