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
肉叔去了贾樟柯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广州点映场。
在一个距离市中心十来公里的影院。
辗转一个钟,我终于满头大汗地入场。
当天气温高达36度,场内却始终“低温”,和去年肉叔在平遥影展看该片的氛围完全不同。
巧的是。
映后连线对谈,问候完,科长说的第一句话是: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
快到——
好像要把他抛在滚滚时代浪潮后面。
很多人不解,贾樟柯为什么拍一群作家。
这片的场景大致如下——
几位作家在镜头前口述往事,不时冒出淳朴的村民,用带有乡音的蹩脚普通话念诗。
要不是有余华贡献的笑果,全片找不到任何一个刺激情绪阀门的按钮。
有人说,片子有观看门槛。
甚至还有人“温馨提示”:
只有贾樟柯影迷、文学爱好者才看得明白。
从柏林电影节首映,到平遥展映、国外小规模上映,再到如今国内公映。
观众从影迷扩大到大众,口碑却节节滑落。
目前上映3天,豆瓣6.9,可能会是他分数最低的作品。
票房?更别提了,很多中小城市连排片都没。
不叫好又不叫座。
此情此景,像是重现十一年前《海上传奇》的遭遇。
同样是纪录片。
他请来侯孝贤、陈丹青等18位名人,通过口述再现上海的浮沉变迁。
当时的观众也不买单。
票房惨淡,以至于很多影院在上映第二天就把片给撤了。
内容太“接地气”,更引得观众骂他弄脏了中国形象。
场面很难堪。
偏偏,他直走不绕路,十一年后又再次往这旧坑里跳。
上面说了这么多,只想客观告知大家市场对这部片的消极反响。
我本人却很喜欢这部片子。
我相信,但凡进入过“贾氏电影宇宙”的人,DNA会在《海水》画面亮起时就被激活。
那是一种熟悉的感官记忆。
就像放一粒樱桃入口,惊觉它和数年前念念不忘的那粒,味道相同。
这就是贾樟柯——
一个忠实于生活,只能诚实拍片的人。
正因为诚实。
这部显然无法“讨好”大众的片,他也非拍不可。
观感上,我不太同意它有观看门槛一说。
四位作家——马烽(家属)、贾平凹、余华、梁鸿——生于不同年代,串联起横跨70年的中国乡土记忆。
听起来题目很大?不。
他们诉说的,只是吃饭、恋爱、病痛、家庭这般的生活琐碎。
他们是各个年代的记录者。
但这次,不是以作家身份拿笔去记录。
而是以人的身份,用生活去记录。
他们出发于过去泛黄的海。
但,从马烽活跃的五十年代,“游”到梁鸿成长的七、八十年代。
海水却没有明显变蓝。
贾樟柯无意拍一出“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励志故事,那样拍就不是他了。
虽然拍的是文学,他关心的——始终是人的困境。
琐碎的个体记忆背后,是一条缓缓流动着的生活的河流。
这条河流,每个普通人都曾涉足。
就贾樟柯的生活而言,河流的起点不是电影,而是——
文学。
如果没有成为导演,他现在应该是个写小说的文学中年。
家乡汾阳、香港动作片、中国文学,是他成长过程中缺一不可的养分。
比电影更早接触的,是文学。
贾樟柯十来岁时,听见街边喇叭的“小说连播”放着田东照先生的《黄河在这儿拐了个弯》。
这是第一次,他对黄河生出想象,酝酿了一颗离家远行的种子。
他开始写作,疯狂爱上文学。
钢笔划过稿纸的声音、眼泪打在纸上的滴答声与他的青春为伴。
当粗宽的笔在同样粗宽的绿格子纸上行走,渐渐就会忘我。
忘我则无欲,也就勉强有了幸福感。
《贾想II》/ 贾樟柯
文学,是他贫瘠生活中的水源。
后来他在《山西文学》发表小说,在北影读文学。
冥冥中。
文学带他坐上了《站台》里小镇青年们追逐的火车——
将他引入电影的世界。
这么说吧。
文学是他电影事业的起点,也是一直相伴的老友。
拍片几年后,一个和艺术有关的计划,开始起步。
06年,他随画家刘小东去三峡、曼谷采风,拍成纪录片《东》;
第二年他又辗转广州、巴黎拍了《无用》,一部关于服装设计师马可的片。
这个计划,其实是贾樟柯的“艺术家三部曲”。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始终三缺一。直到19年《海水》雏形的出现,缺口终于补上。
当时还不是这名,叫《一个村庄的文学》。
听说这消息时肉叔并不意外,反倒想拍桌子叫绝:这个时间点对了,它该来了。
人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来路。
文学,就是贾樟柯的来路。
但这只是他非拍不可的原因之一,咱再聊一则幕后轶事:
片子拍到一半出现了意外,主题必须要变。
什么意外?
电影最开始的构思非常文学性,由作家分享生命经验,拢合起来拍一部聚焦乡村的中国往事。
可当摄影机打开,几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走进同一个记忆匣子——
伤口,至今无法痊愈的伤口。
就像在贫瘠年代长大的人,吃上饱饭后,仍抹不去饿肚子的记忆。
从漫长、艰难的岁月走来的人,也不可能丢失曾经的痛感。
贾樟柯把它称作——中国人的心事。
就说余华那段。
没看片的胖友,可能也听过他的名言:
你只要能给我发表
我从头到尾都可以给你光明
电影能看到他侃侃而谈自己成名的经历。
从一次次被退稿,侃到把几份约稿摊平在桌上向父亲炫耀:
这叫出名了,你儿子出名了
嘴上妙语连珠,和他的小说一样精彩。
但这一切却只是伪装。
贾樟柯用《在细雨中呼喊》里余华的文字,为这段自嘲作注脚:
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
那时余华不知所措的是什么?
受困。
困于贫穷,困于故乡的渺小。
为了从困局中“逃走”,他曾跳进故乡黄色的海。
从天黑游到天亮,整整40里。
干出这种“傻事”,只为了亲自验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海水是否像书里写的那样蓝。
在浪潮中挣扎的,不止少年余华,还有曾经的马烽、贾平凹、梁鸿。
如果你熟悉贾樟柯,便不难察觉:
与现实互文的,还有他片中那些像小武、崔明亮一样的小镇青年。
从文学出发,目的地却不止文学。
片子真正的母题,这才出现——
故乡。
为什么说《海水》出现的时间点对?
贾樟柯的电影,和他的人生轨迹有某种意义上的重合。
重合点,是人与故乡的关系。
27岁,他提笔开始写《小武》的剧本。
那时汾阳以外的世界,没多少人知道谁是贾樟柯。
亲朋好友都叫他的小名,贾赖赖。
他镜头里的人物,是受困出身、落后于时代的青年。
就像小武。
走不出故乡,谈何乡愁。
凭借着一部《小武》,30岁的贾樟柯从汾阳远走高飞。
紧接着《站台》《任逍遥》两部长片,人物的心态跟着变化。
跟余华在海水里挣扎一样。
贾樟柯和他电影里的青年,一心想“游”到外面的世界闯荡:
没有机会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种禁锢感给了我很大的孤独感
他们越“游”越远。
故乡,成为一道背影。
从04年到13年,贾樟柯在外浮浮沉沉。
经历过潮起——
仿佛拿到国外各大影展的“绿卡”,逢拍便入围,奖座也捧回不少。
也经历过潮落——
在自己的国土不受欢迎,长期只能在盗版DVD里和观众见面。
这期间三部剧情片《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故乡以羁绊的姿态出现。
赵小桃、韩三明、三儿……人物几乎都成了异乡人。
但他们身上,始终刻有故乡的印记。
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来处。
有时候是方言,有时候是戏曲。
你总能寻着一丝线索,找到他们的故乡。
电影之外,贾樟柯和故乡的关系也发生着变化:
当我在山西生活23年的时候
我对我的家乡并不理解
但是当我离开故乡时间长了
那时候我才开始能够理解我的家乡
所以我真正获得我的故乡,其实是因为离开它
走出故乡,懂得了乡愁的滋味。
曾经“一心只想往前飞”的贾赖赖,在15年回到他的来处定居。
这个转变背后的思考,呈现在《山河故人》里。
他拍的都是失去故乡、或是没有故乡的人。
如张译演的张晋生。
回不了家。像是折弯了的草,一直憋屈到死。
如董子健演的到乐。
故乡没了。像是无根的浮萍,在母语面前失语:
我真的需要好好跟他(父亲)谈一谈
麻烦帮我们翻译一下好吗
他用一个跨越26年的故事,讲述非常中国式的乡愁——
书上说: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
所以故乡也叫血地。
《带灯》/ 贾平凹
人和故乡的关系,关切着“你是谁”的问题。
这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正是讲一群受困过、挣扎过、出走过,后又选择去把这死去的一半找回的人。
它不仅是贾樟柯当下的写照,也巧妙地和他之前的作品连成一体。
你可以说,他的创作非常私人化。
但整个“贾氏电影宇宙”,何尝不是拍出了那条生活的河流。
当一种私人情感被持续地、统一地涌到你面前。
河流汇成大海,终究成为一种大众共通的情感。
从《小武》到《海水》,从青年到中年。
从黄色的海水中挣扎出第一个泳姿,到在茫茫大海中浮沉,再回“游”到出发的地方。
这是很多人类似的人生轨迹。
而他拍片的二十八年,难道不也是一次“畅游”?
小偷、农民工、小镇青年、失业工人……
别人能避就避的“票房毒药”,始终是他镜头里的主角。
不分大众小众,不在乎票房多寡。
他一直处于时代当中,去注视人的面孔。
让大量真实存在,却又得不到讲诉的人被看见。
初衷很简单——
一直要去注意每一张面孔
你就会注意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人
一个对个体充满尊敬的世界。
就是他心目中蓝色的大海,是他想用电影一直游到的目的地。
我想起《江湖儿女》里的巧巧。
她到过外面的世界。可那个江湖,不再是她曾混过的江湖。
最后她回到来处,身影落寞。
也想起《山河故人》里扛关公刀的少年。
从在熙攘人群中逆行,走到形单影只。
看上去,是时代把他们抛在了滚滚浪潮后面。
但也可以理解为:
是他们不愿追随变幻,宁愿去守护一个有道义的江湖。
这份不变,显得异常的孤独。
贾樟柯何尝不是。
有人追金趋利,有人把观众当傻子。
在善变的电影江湖里。
他坚守自己的道义。
是一份孤独。
更是一份孤勇。
今日打工人:假章刻制中心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