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疑惑我跟灰娃奶奶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城市。这个曾经叫北平现在叫北京的城市,还有更多的名字比如帝都啥的,正是表明了这个伟大城市的伟大之处。一个城市伟大奇幻正是因为居住着深藏着许多伟大的人物,比如我要写的灰娃,可能你并不知道她,会觉得怪异,会发生追问——
灰娃是谁?
灰娃是谁,她不在媒体上,不在视频里,不在抖音里,不在微信里,她就在芸芸众生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悄悄活着”。她住在北京西郊密林深处的一栋布满艺术氛围的房子里,那是她和张仃先生的大鸟窝。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我们去探访她,带着一大束红色的玫瑰。她刚刚午睡起来,看着这些散发着浪漫和爱的花朵,我看到她眼睛里由衷的喜欢和赞美。她夜里熬夜思虑诗歌和生命,忧国忧民于心,她脑子里全是新鲜的念头和生动的思想,她静坐在春天的夜里,想着少年时代延安窑洞里的红色信念,遥远的红色被时间和空间漂白得有点暗红了,她被自己的信念搞累清醒地睡一觉,梦中她又回到了12岁的延安,“到了延安,那里全是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在那个环境里,千百的爱都集于我一身了”。她不过是一个刚刚成长的小女孩,她眼睛里全是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高大忙碌的革命身影,她被革命顺带着长大了,她的眼睛里全是美好的信念和向往。
然后就是胜利,就是进城,就是各种不适应,她执拗着想回延安,司令员说窑洞没人了,周围还有狼,你一个人回去怎么办?她看不惯城市的面孔,那曾经在延安是最温馨最亲近的微笑,怎么就变得冷漠起来啦?既然注定是回不去的延安,她总要改变一下生活,1955年,她去北大俄语系读书,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她跟整个时代是格格不入的,她再也找不到纯洁的延安时代了,她开始抑郁,开始写诗。
她把写好的诗拿给后来成了她丈夫的张仃先生看。张先生肯定她,说这是诗,“不要随便扔掉,保存下来,但不要让别人看到”。她还是紧张的,有些烧掉了,有些被冲水马桶冲走了,藏在花盆里的那些诗留了下来,后来编辑出版《山鬼故家》。如果说诗歌有治愈功能,灰娃也许获得了这个功能,她偷偷摸摸的诗歌写作让她顽强地活了下来,成就了另外一个自己。
她把自己活成一个传奇。她为诗而生,为诗而活。她是启蒙的女儿,诗歌的女儿,香草美人的女儿,也是女巫和自然的女儿,飘荡着鬼气和仙气,她的记忆里绵绵密密地下着几个世纪的雨,有屈原的悲愤迷离,杜甫的忧虑苍茫,普希金的大海和希望,雪莱的浪漫与向往,古今中外的诗歌营养滋润着一个灵魂,她在而不属于这个时代。“地上的路你还没有走完,每个人必须走完自己的路,这就是人生。”著名诗歌批评家谢冕先生说灰娃的这句话让他感动,“在中国诗歌界,灰娃是一个奇迹,她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她的诗也是奇迹”。
她的心灵里住着一个诗魔。她好像着魔一样提炼着诗歌的化石。她不停地用笔像画画一样书写着那些分行的文字,朴拙真诚,涂涂改改,力透纸背。如果说灰娃是一首最美的诗,肯定不是轻柔的,柔和的,不是柳莺婉转的鸣唱,而是带着现实的忧患,荆棘缠绕。她在诗之外写诗,在传统之外写诗。她的诗既接续着新诗的艾青传统,又贴近屈原和遥远的雪莱,自然的魔力依附在她的嗅觉里,流淌着神秘的魔力。谢冕先生说她是一只衔灯而来的“文豹”,“绚烂,奇妙,甚至诡异”,充满了“瑰丽和神秘感”。
她的心里住着一个青春。她有许多青年朋友,传播各种不同的思想。她像海绵一样吸收。她日日夜夜看网上的各种信息,思考中国和世界,自己和他人。她语言的缜密和叙述的逻辑,经常让人忘记了她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仿佛她是一个少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也许,“神启”借住在这个美丽的躯壳里,让她写诗,让她思考,让她美貌如花且思想不朽。
她的生命里住着一个美好。当初张仃就对灰娃说:“你心里有很多美,你要给美一个出口。”“爱与美”是她诗歌里经常出现的关键词,“以爱与美的名义深究生命精神/那断肠人在天涯又种了什么花?”(《哭什么》)她再三哀叹,“谁悄悄偷走了难以言表的美? /哎,易逝的为什么总是美!”迭迭香,月桂树,报春花,风铃草,这些大自然美妙的名字镶嵌在她的诗行里,布谷鸟,春夜子,柳莺,蟋蟀,这些大自然生动的精灵跳动在她的文字里,爱与美,编制着她的诗歌世界。
灰娃奶奶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而坚韧,逻辑清楚而有条理。她每天发给我很多微信,然后给我留言说:“这么多信息你不用都看,看看标题就好了,知道世界上都在发生什么,大家都怎么想问题的。”她每天荡漾在现实的泡沫上,因为爱和执着,因为激情和责任。
她前几天给我留言:“秀芹你给我约一下谢冕先生的时间,我又写了一首长诗,让谢冕先生看看这是诗吗,我就把多年来心里想说的话,这么多年我心里想的一些事情,我把它写出来,我觉得有必要把它写出来,因为我既是这一段历史的见证人,也是这一段历史的感受者,因为我就活在这段历史里,冰川第一个读的,他说自然而然就好,我说要问问谢冕先生,请谢冕先生给我指导一下。”
我期待着一首长诗,我想跟奶奶说:你的人生就是一首最美的诗。(高秀芹)
(灰娃,著名诗人,原名理昭,1927年生于陕西临潼,12岁到延安,1955年入北大俄语系读书,1960年分配至北京编译社工作,后患精神分裂症,通过写诗得以治愈,出版诗集《山鬼故家》《灰娃的诗》《灰娃七章》《不要玫瑰》。)
来源: 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