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奶奶去世好几年了,我常常在梦里看见她。梦里的奶奶永远五十多岁的样子,罩一方朱红的头巾,黝黑的脸上现出健康的神采。她的肘弯里挎着箩头,好像又要去地里捋碱葱草。每每这时,我就努力地喊着:“奶奶,奶奶!”但奶奶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味要走的样子,任我急得满头大汗也不回应一声。奶奶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她上身穿着黑夹袄,皱巴巴的;下身竟然是一条厚厚的青布棉裤,打满了褶子。无疑,这样的服饰跟那个季节是不谐调的。她孤寂地行进在幽静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孩子,消失在深远的黑暗之中……我便在这个奇怪的梦中哭醒,泪水一次又一次打湿我的脸庞,浸润了那方枕巾。
奶奶姐妹四个,家里没有男丁。她排行最小,因姓张,故取名张四女儿。奶奶出生于一个叫陈庄的偏避小村落。那时正值民国,天下不宁,民困国弱,家口颇多的奶奶可谓吃够了苦头。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给我的爷爷做了童养。奶奶天性好动,家里待不得多大会儿功夫,几乎一整天在外面逛荡。有一次,她们几个小家伙在田野里玩,碰到一个走访(算卦)先生,捎带看了一眼奶奶,莫名其妙地说:“这女女将来会生好多儿子。”同伴们便笑了,后来一直打趣她说“将来会生很多儿子”。奶奶那时就表现出乐天派的个性来,懒得跟同伴们驳辩,听了只是呵呵一笑。
爷爷其实是不喜欢奶奶的,见了她就莫名地发火。曾祖母善良,每每就劝爷爷,说一个小姑娘,四下里疯跑原是正常不过的,你不也每天不着家么。再说,要是现在把她打发回去,她还活不活。爷爷尽管一百个不乐意,在他妈妈的说辞下也闭口了。那个时候特讲究家法,无论家庭富贫,父母之命是不可违的。
奶奶说,她在陈庄老家就怕过冬天。冬天一到,不知道该往哪里藏。那时候家里穷得连点烧的都没有。吃过晚饭要睡觉的时候,她的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找把蒿草回来,扎紧了,点燃,沿着炕角匆匆一烤,家里便算有了温暖。家里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被褥,打满补丁的被褥只要稍稍用力扯拉一下就是一个口子。晚上睡觉,一家子囫囵着盖一床被子,你拉我扯的,都怕冻着,反把被子弄得更烂了。靠墙的地方大家轮流去睡,因为家里太冷,墙边都结了黑黑的冰,只好今天冻你明天冻我。
奶奶说,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会儿的壁虱好多好多。人困得厉害,壁虱却忙得不得了,瞅空子就叮人。一叮一个大疙瘩,又疼又痒,难受极了。
奶奶说陈庄过过兵。一溜子一溜子的,好多好多,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兵们都是十七八的后生,长得高高大大的,很顺眼,也不扰民。后来不知道跟哪块儿的兵打起来了,圪楞壕里死了好些。之后多年,奶奶说起那些顺眼的兵娃子说死就死了,眼泪就下来了。“都才十七八啊,嫩芽芽哩。”再后来,我从书本上得知,奶奶所说的打仗,原来是当时的中原大战。那次大战给多少人带来灾难,奶奶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常常提及的是一个后来在本地及流行的歇后语:陈庄放大炮——人全了。
在那次大战之后的某个夏天,村娃子们在地里放牲口、割草、玩水,后来在野地里找到一颗炸弹。娃子们不懂事,看着那玩艺儿新鲜,说里面有好多铁珠子可以弄出来玩儿,于是把那个危险品抬回村里。正准备打开瞧瞧,大人们却呼三呵四地喊他们回家吃饭。为首的于是说:“回家,吃了饭再说。”娃子们匆匆吃过饭就到那个炸弹前集合,又有人动手时,为首的孩子说:“谁谁谁还没来呢,到时候咋分铁珠子。等人全了再动。”最后一个孩子到场后,娃子们开始用斧头砸炸弹,那东西经铁器那么一碰撞,一下子爆炸了,娃子们当场被炸死。连带看热闹的大人们在内,死的人约有十大几个,那是当时一个极其令人悲痛的惨剧。奶奶说不远处有棵大柳树,树荫里有个睡午觉的老头也被炸死了,身上的肉啊肠啊,挂得满树头。她后来看到孩子们玩玩具枪,都会心有余悸地告诫说:“小心炸了啊,要死人哩。”
奶奶正式跟爷爷圆房,起先是住在新进疃的,后来又随着我的曾祖父迁到了官地村。官地村人烟稀少,但地旷颇大,只是盐碱滩很多,地的质量也就不一样了。能种的地方特高产,其它地方当会连种子也赔进去。奶奶每年养猪,却总是被四处出没的狼叼走。乐观的奶奶想着孩子们在年节里连点肉也吃不上,颇难受地哭了好多次。再后来狼少了,没了,奶奶的猪就养好了。她为了节约成本,就去田野里捋碱葱草,和着玉米面做猪食。从我记事起,奶奶便定了型一样,常年罩了一方朱红的头巾,肘弯里挎一个半新不旧的箩头,领着我在田野里四处走动。年长日久,头巾的朱红渐渐褪去,显出灰白的颜色。她于春秋之际老是穿着黑夹袄,不是不想换,是因为家穷没法子换;冬天则穿着那件伴随她多年的青布棉裤,一直穿到来年春暖时分才换掉。由于只有那么点衣服,所以很破烂,补丁撂着补丁,就像百纳衣一样。奶奶说,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纳纳又三年。其实何止这么些年头,奶奶那身衣服又有谁知道穿过多少个年头了呢!
奶奶小时候遇到过那个走访先生猜中了,她的儿子很多。奶奶一共生了六儿两女。二女儿不幸夭折,六儿子迫不得已送人。如此,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听爸爸说,他们那会儿每天吃饭的时候,奶奶身边第一要义就是放一把小笤帚:谁在吃饭时不听话,奶奶就用小笤帚跟谁说话。爸爸回忆说,家里本不富裕,饭能吃饱的次数很少。加之人多,这个吃了,那个可能还在外面贪玩没回来。一旦回来迟了,饭就没了,下次就惦记着早点回家。回家了就想早点吃饭,想早吃点多吃点就得土匪一样地抢。这时候奶奶的笤帚就没命地打了下来……唉,想想那时的日子,真是令人心寒啊。
奶奶一生勤俭持家,有点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放在柜子里,等她的孙子孙子女过来时吃。奶奶常常说着一句话:“看我娃吃得香得,真喜人。”奶奶瞅着我吃小零食的专注样儿,我现在都清晰地记在脑海里。
随着改革开放的步步深入,人们的生活水平日异提高,奶奶的生活也好起来。但她渐渐地上了年纪,行动多有不便,即便如此,她那双手也闲不下来。一年秋末,奶奶打粉面(土豆粉),不提防瓮倒了,一下子砸在奶奶的腿上。奶奶的腿瘸了,从此不能离家一步。奶奶说:“我生来在家里呆不住一时半会儿的,这下子真不如要了我的命好啊。”为了让别人来家里跟她说说话,她常常把一些好吃的给人家吃,自己却嘴皮子也没舍得沾一下。村人很鬼精,等吃完奶奶的好东西,门也就不登了。后来,哑大伯给奶奶做了一副拐杖,奶奶勉强可以出院子了,再后来,大伯会把她老人家背到稍远些有阳光的地方,人多的地方,这样奶奶就很满足了。她常常坐在那里眺望村口,特别是星期日,看着我从滋润中学骑自行车回来,老远就喊:“红啊,跟奶奶坐坐。”她拍着身边扒拉得光滑干净的地皮,等到我坐下了,就一个劲儿地细瞅着我说这说那。她生怕我跟她坐得时间短了,一个劲地拉着我,抱怨学校里的伙食不好,说我又瘦了。末了又从口袋里摸出糖来让我吃。那是奶奶不知道收藏了多长时间的糖块,都化得跟糖纸跟粘到一块了。奶奶用她满是茧子的手粗粗地剥几下,再吹吹,就硬硬地塞到我的口中。其实,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再对糖块感兴趣了,但对奶奶那份疼爱无法难却,便显出高兴的样子吃了。奶奶守着我度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我便恍若小鸟一样脱笼而去,现在想来,要是那会子多陪陪奶奶坐坐多好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奶奶一如既往地盼我回来,但我那时上了师范,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特别是毕业以后,长时间待在滋润中学,奶奶便成了一个守候在阳光下的概念,几乎有点朦胧了。我的心里渐渐失却了奶奶的样子,倒是童年时奶奶领着我去田野里捋盐碱葱草、带着我去王圐圙推磨的情景倍加清晰起来。我竟然忘却了奶奶的存在,时下想起来那是多么令人悲伤啊。她老人家那么亲我爱我疼我,我却把她老人家忘掉了。很多时候,我宁可在学校里跟老师们打会儿扑克,看会儿VCD,跟门房大爷无聊地抬扛,却在看望奶奶的时候总要找一个什么借口而不回去。我为自己当初的不懂事倍感痛心,一想起来就后悔得流泪。再后来,我调到神头街道办事处司马泊村任教。那里离故乡很远,回去一趟当真很不容易。我记得有一次刚到村口,就听得奶奶熟悉的声音:“红啊,跟奶奶坐坐。”她身边的那片小地被她粗糙的手扒拉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奶奶等你好长时间了,你跟奶奶说说话!”奶奶恳求的语气令我心里很难过。奶奶老了,花白的头发零乱地搭在头皮上,在微风中颤动。我把摩托车停下来,扑到奶奶身边。我把从电厂买来的几袋老年人喝的豆奶粉放在奶奶怀里。我的胸腔憋屈得难受,一肚的话没法吐出一个字。“红啊,得花多少钱啊。我不要你的东西,只想看看你。看见你我心里高兴……你咋不回来看奶奶,都好几个星期了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同村一个去电厂办事的人找到了我,说奶奶挺喜欢什么豆奶粉,让我再给捎几袋回去。我又买了几袋,同村人临走时说,你奶奶真愣哩,把那么好的东西给村里那个愣圪蛋喝了。我听了这话很生气,心说,奶奶啊,我买来买去是让您喝的,要是让别人喝了,我买那东西干啥。我从未想到过,奶奶心里那么孤独,她哪里舍得把孙子买的东西给别人啊,不过是想让村里那个愣圪蛋多陪她老人家坐一会儿罢了。她自己知道,一旦人家把那些东西吃完了,就是再愣也不肯陪她一块坐坐了。我带着对奶奶的误解,当真做了一辈子里最令人后悔的错事——再没给奶奶买过什么豆奶粉。之后不久,奶奶就去逝了。奶奶临走时我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奶奶干瘦的身体,我潸然泪下。奶奶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只能用很低的声音安慰我不要伤心,说,要是小军也回来就好了。小军是我四叔的儿子,在大同,路远,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弱,但她的手臂还想抬起来,那时我真傻到了极点,天真地觉得她老人家那样做很累,就稍稍压了压。奶奶说:“红啊,奶奶想摸摸你的脸。”我哭得更伤心了,帮着奶奶抬起了皮包骨头的胳膊。奶奶很欣慰,因为我在她跟前。但奶奶马上哭了,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那一刻我感到了她天大的忧郁和不安。“你大伯是个哑巴,老来老去不定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大大他们我都放心,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哑儿子。”大伯就守在她在左侧,虽然听不见什么,但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抱着奶奶的头放声大哭。我说:“您放心,我不会让大伯受罪的。”奶奶又挣扎着要摸我的脸,尽管脸上有了些丝安慰,但她的手在放下来之后,还是紧紧地攥着没有松开……
奶奶带着无限的结走了。她一辈子吃苦耐劳,从来没叫过一声苦,但对大伯却一万个不放心。她为这个家族操劳了一生,看着后辈们比她们强,心里也很自豪,在村人面前常常夸奖孩子们的好,特别是我,更令她老人家得意,因为我是村里那会子为数不多的师范生之一。
奶奶走了,从此以后,那个暖阳下系着朱红色头巾的老人的风景成了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忘情的记忆。我偶尔回村,看着村人聚集之地便努力地寻觅,但再也看不到那位老人的身影,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声音:“红啊,跟奶奶坐坐。”
故乡的水还是故乡的水,故乡的草还是故乡的草,故乡的一切还是故乡的一切,只是少了那个我最想再见到的人。奶奶,亲我爱我的奶奶,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