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满仓 1988年,在知了满世界鸹噪的炎夏,我从警校毕业分到渭河南岸小城的监狱。监狱在城郊部,关押的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我和三位一同分来的同学住进了集体宿舍。宿舍在办公楼里,下面四层办公,五楼住人。宿舍有两大间,均40多平,我和两位同学住一间宿舍。三张单人床,三张三斗桌,算是我们的家了。相比于警校一间宿舍上下两层架子床住六人的情况,这里的住宿条件相当好。
北方的天气冬冷夏热四季分明。冬日寒风呼啸,因为监狱生产制造西北闻名锅炉之故,全监角角落落会有暖气供应。夏日可就惨了,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连日40多度的太阳炙烤,宿舍三十六七度成了常态。下班后上的楼来,必先脱得仅剩条裤衩,但每个毛孔都在突突突地往外冒油,浑身上下如同水洗。被褥更是火烤一般无法沾身。无数个夜晚,疲惫异常却无法入睡。任凭眼皮打架,酷热难耐和嗡嗡的蚊虫让人发疯,一遍遍烦躁地半眯着眼睛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踉踉跄跄从厕所端来自来水。泼在水泥地板上的水“滋滋”地响着,地上很快干燥如旧,空气中弥漫着更加酷热的信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折腾得久了,几人就干脆骂骂咧咧地起来,抱上凉席被褥,翻过楼道顶端的窗户,顺梯子爬到楼顶寻求一席之地。可哪里知道,连日来的大太阳让楼板吸足了热量,造成了热能巨大的能量库,凉席铺在上面,竟像铺在热炕上,一坐上去,烫得人屁股生疼。实在无法睡下,我们就半闭着眼,用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嗡嗡尤甚的蚊虫。有时心烦意乱得紧了,恨不能从楼顶上跳将下去。
那时我尚单身,有位李姓同事的爱人在城郊职校当老师。我时不时去蹭饭。时间一长,同事说,你何不在学校附近租间民房,一来可经常来家里吃改样饭,二来你也到了谈婚年龄,迟早要从集体宿舍搬出来的。听得此话,我在职校附近租了间民房,开始了我的租房岁月。
房主姓王,祖籍河南,中等身材,胖胖的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笑。老伴清廋,人和善可亲。大儿子干工程,老二在税务局,老三和老爷子在街道摆书摊。八十年代末,正是禁锢多年思想大解放之时,小城街道书报摊众多,家家生意不错。王家书摊上,有《废都》《金瓶梅》《白鹿原》《丰乳肥臀》《荒原》《中国西部大监狱》《鬼才贾平凹》《平凡的世界》等畅销书籍,也有《今古传奇》《故事会》《花城》《长安》等杂志,甚至有《古代房中术》《女人的身体》等极具诱惑力的盗版书。因了这个,我没少从他家的书摊上买盗版书。 租房在二楼,楼顶。房子十五六个平米,东西走向。门前有平台,平台下方是房东家的伙房,平台东南角有个砖砌的自来水水池。
把集体宿舍的单人床板拉过一块去,用了主家一条长凳,另一侧用半截砖垒起来,把床板架了上去。集体宿舍那张三斗桌子和一把椅子也搬了来,为了防走光,三块钱买了一块素粉布单,在窗户两边钉两个铁钉,挂上素粉布当了窗帘。
商店的蜂窝煤炉挺贵,买不起。我工作的监狱恰巧是当时西北有名工业锅炉制造厂,有的是优质钢板。犯人中不乏能工巧匠,他们切割电焊,抛光打磨喷漆样样在行。于是,蜂窝煤炉子、烟筒、炒瓢、锅铲、火钳很快打制好拉回放置到位。然后买个塑料水桶,从老家带来一张小案板,再添置一只钢精锅、汤勺、切面刀和三只碗,买一把木筷,这个家就算成了。
我对这个家很是满意。开始在屋檐下的蜂窝煤炉子上尝试着做饭。熬包谷糁、搅疙瘩汤、炒洋芋丝、醋溜白菜、凉拌豆腐粉条,学着和面扯面。房东大妈见我嘴勤腿勤,又是河南老乡,遇家里包饺子,每每会端上来一碗让我解馋。
冬天说来就来了。租房没有了集体宿舍的暖气,我就用报纸把窗缝糊了又糊。但刺骨的冷风仍打着唿哨从门缝窗缝钻进来,就算盖两层被子,还是整晚整晚暖不热被窝。
夏日如期而至,租房像蒸笼,因为房间小,窗户小,租房相比于集体宿舍酷热尤甚。我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水泥地板泼水。虽门窗大开,仍一夜夜大汗淋漓。 那年深秋,隔壁住进来两口子,四十岁不到,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啥工作。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时不时送几个家里产的酥梨过去。不长时间后,我就常听到他们大晚上吵架摔东西。这俩口有个毛病,早晨起来从不把尿盆端到大门外不远的公厕倒掉,为了省事,媳妇倒尿盆常常直接倒在我们门前平台自来水管旁的下水管,甚至有一次竟然倒了粪便。早上起来洗脸刷牙时,我发现下水管周围黄拉拉一片,恶心至极。平日从不发脾气的房东大爷发现一楼下水管外的水沟里有粪便,日娘捣老子地开骂。因为没抓现行,我们二楼住的都有嫌疑,我脸红耳赤,又不好去当面申辩对质。自此,我开始讨厌起隔壁的两口子,直到两年后搬离再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不久,发生了一件如今提起来仍脸红心跳的糗事。时令三月的一天,不知吃啥坏了肚子,凌晨时分,肚子突然绞着般疼。根本来不及穿上外裤,我胡乱披件上衣开门小跑下楼往公厕跑。刚失急三慌打开大门,裆里也有粪水喷射而出,湿了秋裤并顺腿而流。寒夜中,该是怎样地狼狈不堪啊,努力地夹着屁股碎步跑到百米外的厕所,噼噼啪啪一顿酣畅淋漓,待肚子排后,才有空脱下秋裤,擦拭腿上的污渍后把裤子扔进粪坑。然后浑身打着哆嗦,双手捂着下身贼样溜回家,赶忙倒热水洗了半天,终于清除了身上的异味。
在王家住了两年,我把房子租到了小寨村。小寨村距监狱数百米远近,上下班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其时,我已结婚,家人在陇南山区,我正在穷尽一切办法把患病的家人调到监狱,以结束两地分居。房东姓金,祖籍也是河南,性格豪爽,人长得黑黑瘦瘦,女主人姓郭,性格外向,金家一儿一女。女儿早出嫁,儿子在外打工。
房东家院子两间宽,是两层的楼板房。费尽口舌租到了主家一楼的一间房屋。房子好坏无所谓,我受够了楼顶房屋的酷热难熬。
相比王家,这个家可是洋气了许多,房顶竟有一台东家装好的吊扇,更让人欣喜的是,家里有条一米宽的小道通往后院,后院有小便的尿桶,房东三两天会把尿桶挑出去浇地。有人上厕所时,后面哗啦啦啦的响动充耳可闻。
单人床变成双人床,一千元买回的五合板组合柜,左边组合是双扇的茶色玻璃门,拉开后上半部分挂衣裤、下半部分放被子。组合柜中间部分是梳妆台,上面叠加有单体的玻璃橱柜。花二十多元买一套凉壶、凉杯放在托盘上。为了营造家的氛围,我在床头上方的墙上按照双喜字的模样钉上双排的大头针,然后绣花样用红毛线一层层缠上去,几小时后,毛茸茸红彤彤立体的双喜字出现在床头上方。这是我从陇南徽县学回来的绝技,深受监狱男男女女一帮同事的夸赞。那段时间,不少同事结婚都会郑重其事地请我制作红毛线的双喜字。
乡下的父母常来小城看我,为了解决住宿,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我在街上的南方沙发店打制一个当时时兴的沙发,沙发的木框是我捡拾的杂木而就,沙发背里咬牙用了一条军用棉被。沙发很沉很实用,白天当沙发坐人,晚上拉开是一张折叠的沙发床。父母来看我夜晚休息时,中间拉上一个布帘就成了两个空间。因为质量非常好,这条沙发陪伴我二十年之久。后来买了人生第一套商品房,由于是顶楼六楼,而这沙发又实在太过沉重,最后万分不舍地留给了卖家。据说,他们家到现在还在用着。
做饭炒菜仍在租房门外的房檐底下,只不过此时家里新添置了服刑人员用薄钢板切割焊接的一个橱柜。橱柜绿漆喷面,阳光下晃眼。新橱柜拉回来那天,自觉厨艺进步不少的我邀请了几位同学好友来美美地庆贺了一番。当日,五六个同学同事齐聚小屋,个个开心十足,房内洋溢着温馨的居家氛围。
租房的日子越久,越感觉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白天下班回来,我可以自己做饭。到了晚上,有了个人的独立空间。那段时间,我正发狂地做着文学青年的梦。多少个静谧的夜晚,我待在小天地里对照着当地报纸上的文艺副刊和《当代青年》《辽宁青年》《诗刊》照猫画虎,疯狂地搞着所谓的创作,然后在信封上贴8分钱一张的邮票往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投稿。我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尽享美好的时光,身边的纷扰忧愁片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当然,变成铅字的文学作品寥寥。
1993年,与死神数次擦肩而过的家人终于调到监狱系统。其时,病入膏肓肾功能衰竭的家人已经做了手术开始腹膜透析。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们相依为命,和病魔做着一次又一次的斗争。 1995年,天生痴迷文字的我不顾父亲的反对,扔掉铁饭碗跨界调到广播电视局,开始和几位同事创办广播电视报,在编辑部划版剪贴校对,开始当所谓的编辑记者。不久,病入膏肓的家人调到小城。为了上下班方便,也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人,广电局在单位四楼的办公室隔壁,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这是有生第一次有了不用交房租的单人房间。我把阳台用三合板围起来,就有了一个三四平方米可以做饭的独立空间。
三年后,因我在报社工作突出,单位分给一个三十九平米(有两个平米蹲坑,三平米大小厨房)的单元房。我把一间大开间从中隔开,大卧室十四五平方,小房间9平方不到。
2000年左右,儿子两岁,终于有了一套115平米的福利房。后以总款7万元变成自己名下的商品房。住的还是楼顶。十年后,卖了那套房,买了一套真正意义上的商品房。之后的日子,居住房子越来越大,设施愈来愈全,房子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再也不为冬冷夏热熬煎,更不会因“水火"问题犯愁,但无论岁月如何更迭,那年月从农村一路打拼进城租房的经历却在脑海中历久弥新。
往事如烟,往事并非如烟。租房岁月虽渐行渐远,但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时时让我咀嚼品味,时时让我在岁月静好时不忘初心,时时提警与鞭策自已继续奋力前行。
【2021年2月1日于西安金玉轩】
殷满仓:高级记者,中国广播剧最佳编剧,渭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广播剧研究会副秘书长,丝路之声广播剧创研基地主任。多部作品被列为陕西重大文化精品项目,30多部作品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播出。十九部作品获"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广播剧金奖、银奖。出版《生命的沉响》《小满》《满仓进城》等九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