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只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东野圭吾
楔子
他拼命狂奔,有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像一场游戏,捕与猎,食肉动物与被食动物间展开角力追逐——
是日本东京,凌晨三点。整个世界,冷漠安然,所有的灯开着,所有的人睡了。大街上,空荡荡,只有路灯的影子,孤独的叫嚣着。
男人被逼到某个巷子的角落。他跪下,面对追杀者祈求:“不要……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很有钱……”
对面,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怪人,带着面具,冰冷麻木,勾勒出小丑笑容,像死神握着镰刀,前来索命。
他取下面具,但,没有脸——面具下,是另一张面具,扭曲狰狞的表情——他一步步逼近,似踩着钢丝,轻柔稳定。
男人绝望了。
怪人走向他,用力地拥抱,衣服盖住两人身影,如融做一团的两块泥,不分彼此——
我是鬼,机心算计
夜晚十二点,东京被黑暗吞噬。小野佳雄要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不为别人,而为自己。他要去杀人!
他的目标,是平时工作中最好的朋友!
但,此刻,那人成为他最恨的一位。是因为一件事,关乎工作——
他们之前的主管,无故旷工三天,上面领导层不满,决定予以罢免。他的位置,被底下人抢的头破血流。
小野对此职位志在必得,因为自信,太了解自己能力。
但,他阴沟翻船,本以为属于他的,却被好友吃下。真该死,他气的发狠。
平时里,要好且低姿态的好友角川正康,一上位里面变脸,摆出另外姿态,很看不起人,把他当奴才使唤。
所有的,以前不屑的工作,都落在他头上。
还被讽刺:“小野君,这个位置本来是你的,现在归了我,你不会有意见吧?”
“哪有,你能力比我强,自然是属于你。能跟你学习,我也很高心。请多多关照。”是成年人才懂得规矩,谁都玩得来,再恨一个人,也装作喜欢,像带了一张面具,勾勒出最鄙夷的表情,永远都一样——千篇一律。
小野是恨他的,从同事口中,得知职位本应落在小野头上,但角川道高一尺,耍肮脏手段,以卑鄙上位。
原来,从前所有要好,都是他装出来麻痹对手——他内心一定恨毒了小野,不然哪里肯如此俯首,静候机会,一击击倒?
小野绝对不能容忍。
唯有杀了角川,才能泄愤——他前往某五金店,购买最锋利刀子,据介绍,石头都可以切碎。
他幻想着刺入他皮肉时的快感,鲜血飞溅,方才平息。
一切都布置妥当,不在场证明,以及现场应该是何状态,都构思好久。他要伪造成入室抢劫杀人!
怀揣着激动心情,小心走到角川家附近,不让人看见。他低着头,向加班结束回家的上班族。
那个贱人此时应该非常得意,正在家中享受成功的快乐吧?小野想,辛亏他住的地方比较偏远,不易被人发现。
但,正走着,鞋带自动开了。他蹲下系上——杀人是苦力活,需要格外计算,一点瑕疵都不能用,留下丝毫线索,便是自掘坟墓。
起身,忽而看见远处站着一个人。
该死,那人是谁?小野愤恨,真担心被他破坏,又怕那不识趣的家伙会靠近,看到样子,以至功亏一篑。
但他忍不了。盘算着若那人自动离开,便饶他一命。若不懂事到底,便一不做二不休!
正想着,那人忽而不见了。
“算了,”他自言自语:“隔得那么远,应该看不到我的脸。”
或许只是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干预别人的人生。有时候,即便周遭死了人,也不会真的同情,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继续着应有的准备。
到了。
掏出早就购买好的万能钥匙,小野谨慎地打开角川家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他应该已经入睡。做好下一轮准备,向着角川睡的位置靠去。
他曾经来过,里面的布局十分清楚。角川做梦都想不到,那竟然会给他提供最有利帮助。
但,环顾里屋,发现角川不在。上班时的西装,皮鞋都安放整齐。连手机都摆在桌子上,还有吃了一半的饭菜。
哪去了?正疑惑,小野看见,地面上,有一滩零星血迹!
呀。
他惊吓,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角川已经惨遭不测……刚才出现的那个神秘人,最可能是凶手——
小野急忙推开门,擦掉可能留下的痕迹,匆忙跑路。
不管是谁,目的已然达到,不能做替罪羔羊——
一路上,心神不宁,鬼鬼祟祟,小心翼翼……连偶尔的猫叫都让他惊惧。虽未直接动手,却也算亏心……
犯罪现场渐渐远了,小野略微放心。
我是妖,心狠手辣
回家,躺在床上,等待着尔后几天角川的不出现。若有警察上门,切记装作吃惊,必要时,还得流泪……
早就准备充分,只等时机到来……
果然,第二天,角川没有前来上班,连电话也打不通。小野心底得意,但,多年职场浸淫,已知道焦急表情是何种状态。
他摆出一张担心的脸:“角川君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呀,真是担心。”所有人,都是一样,表情没有半分真心,但,毫无破绽。最高明的高手,懂得“藏心术”。
一直到要下班,公司都联系不到。
警察上门了。
是邻居报警,送联系簿发现,他家门被打开,但人却不在。地面上,发现一滩血,怀疑被人谋杀。
警察问了一圈,每一个人,都像是统一口供,给出一致证词。
更厉害的,直接哭将起来:“角川君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害了,你们一定要抓捕凶手啊!”还抓住警察的手,很用力,按出一道血印。
他们只好反过来安慰“嫌疑人”。
小野表现也十分出色。
但,不同的,他在表演之余顺便环顾每一个同事的表情。昨天那个人,他并没有看清长相,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身边人——谁知道?外表光鲜亮丽的善良,里子会有多不堪?
警察问了一圈,问不到答案便离开了。
公司高层决定,让别人顶替角川位置。每个人,又有的忙——这便是成年人的乐趣,职场上,如攻城略地的士兵,拼命占领想要的高地。所不同,他们的武器是心机。
经过一番“激战”,胜利果实落在小野手中。他谦虚的表演一番,鸟瞰着那不服气的赞美,虽然很逼真,但他亦曾经这样表现过——
晚上,出去喝酒。带着酒气回家,路过角川屋子时,不由得身子一颤……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转眼成了失踪的尸体。
但,所有的触动只是一瞬,他又开始重复的生活,连走路姿势,都如同联系。
挂过那条巷子,行至昨晚那个路口,他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隔得远,影子模糊,诡异惊悚。是昨天的那个位置。
是谁?
他莫名恐慌。
难道是特意等待,把他看成下一个猎物?
正犹豫着,那人走了过来。
酒醒了一半。
但,那人只是从他身边经过,并无具体动作。小野放宽了心,却听到,那低头走路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浑厚的男声传入他耳中,像锋利的刀子,划动耳膜。
他是凶手!
但,小野没有力气追问,看着那男人远走。
第二天,继续重复循环的生活。他们公司来了一名新人,刚刚大学毕业的男生,前来实习。但,不同于一般年轻人,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稳。
是从眼神中看出来的。他看人的样子,不似一般“小孩”,带着天真,单纯,乃至幻想。更多的,是一种看破世事的老练。
甚至说话语气都和他们无二。浸淫多年老手才有的圆滑——
只是,他的微笑,总让小野发寒。还有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他突然想起,昨晚的冷哼……是他!
他的存在,像是暗夜里的鬼魂,让人不寒而栗!
小野自然而然想要躲着他。
但,公司不大,办公室内,可以避开,去了别处却总躲不过。比如厕所,小野从隔间出来,看见他在洗手。
他僵在那里。
“是小野前辈啊,好巧,我们又碰面了。”
“是呀。”仿佛是在暗示,小野步步为营。
一面洗手,一面交谈,他问道:“小野前辈,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什……什么?”
“我好奇,你们明明讨厌,憎恨,乃至于想要把一个人生吞活剥,但为何总能表现的关系那么要好?是什么在支配你们的灵魂?”
小野面皮一抽,这小鬼,当真无礼。但,这样的话,又讲出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尤其是他——这个人,仿佛知道小野的秘密,他只能隐忍。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哪有讨厌谁,大家都是伙伴嘛,和家人一样。”
“是吗?”他靠近,用眼神逼迫。小野倒退几步。他又问:“你不是很恨角川,并打算杀了他么?为何还这样说。”
“你……你在胡说什么?”小野差点崩溃,好在定力够足,不乱阵脚。他想问昨晚那人是不是他,却无法开口。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许是凶手,又或许是警方卧底……
尔后,他拜托朋友帮忙调差,从人事科抽出新人资料,发现他叫新井太郎,就读于东大(东京大学),工商管理系。
因了请人吃一顿饭,并给了些脚力费,所以结果很快出来。
调查结果显示:根本没有新井太郎这个人……
我是人,虚伪狡诈
小野被结果吓到。但又不好深入,他把所有可能进行排除。若是凶手,调查显示,他与角川并不认识,若是警方卧底,更有疑点。
他虽恨角川,但表现良好,喜怒不形于色,外人难以知晓。更何况,一个人,想做坏事,和做了坏事有很大区别。他到底没杀角川。
那,新井太郎究竟是谁?他的声音,低头的样子,乃至于种种姿态,都让小野肯定,当时两次碰到的人,都是他。
若不是去杀人,怎会两次都出现在那个地方?
是直接开口去问,还是继续调查?小野纠结着头疼。
又是一次会面。
不同的,是在公司外。密密麻麻如一锅粥的人潮,为小野壮了胆。
新井太郎和他出现在同一个酒吧。
他坐在小野右边。
“小野前辈经常来这里喝酒呀。”
“是呀,没事下班就来酒吧放松一下,工作压力太大嘛。”他饮掉一整杯伏特加。新井太郎跟随着,吞掉半杯威士忌。
他说:“小野前辈每天活的很累吧。”
“男人嘛,哪有不能累,将来还要供房子,娶老婆,养孩子。”
“不——我说的是,每天带着一张面具很累吧?”
“什么?”
新井太郎不做回答:“小野前辈最近一定十分好奇,我到底是谁,对吗?又或者,在猜测角川前辈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小野震惊。他自信藏心术已到登峰造极,外人难以窥探内心。饶是瞬间惊恐,但表情更像是对他无礼的指责。
他怎么知道内心所想?
只一下,小野又挂上习惯性地笑容:“你这小孩真是有够怪的,不想着好好工作,怎么整日脑子装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哪里会这样想……”
“是吗?”
他又靠近一分,把嘴唇贴在小野耳朵旁:“我知道你那天口袋里有一把十分锋利的刀子,是准备杀人的,你的猎物,就是角川!”
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他压低嗓子,呵斥一声:“你胡说什么?”
“不管我是不是胡说。你如果想知道始末,可以来找我,就今晚,最好带着你的那把刀子,用来自卫!”
说完,新井太郎留下一个古怪笑容,离开酒吧。
吃掉一打伏特加,小野才终于镇定。
他决定,死个明白。
当他带着那把刀,按照新井太郎给的地址赶去时,已经很晚了。整个天,黑漆漆压下来,似一块厚重的裹尸布,被人为描摹,雕刻出哥特的死亡。
门是开着的。
新井太郎大抵算好时间,在等着小野。
他径直走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黑漆漆的,散发出诡异气息,仿佛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地狱。他犹豫着要不要换鞋,门被关上。
外面并没有起风,是怎么回事?小野正疑惑,新井太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野前辈来了,我在里面等你呢。”
小野紧了紧手里篡着的那把刀,希望它真的有老板介绍的那么锋利,关键时刻,可以保命防身。
走到客厅,新井太郎坐在地板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带着白色面具。上面勾勒出可怖笑脸,嘴角上扬四十五度,一个下玄月般的微笑。
小野冷着脸,沉着语气说道:“你打扮成这样干嘛,把想说的都告诉我。”
他伸出手,去扯新井太郎的面具。但,面具粘的好紧,用尽力气才扯下。像站在他脸上,撕开的那一刻,有液体喷出。是绿色,似虫的血液。
面具下,还有一张面具!同样的表情,微笑着,诡异古怪,让人发冷。
“你……”
“小野前辈很害怕,还是想看看我本来的样子?”新井太郎学着他,伸手扯下另一张。但,下面又是一张面具。“真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张这样的脸了。算了,你要是真的想看,就给你看吧——”
所有的面具,都掉落出来。面具下,是一张空荡荡的脸,没有五官,一片平坦,发白还泛青!
“你……你是什么怪物,鬼啊……”
小野脚发软,倒在地上,下体潮湿,小便失禁。
新井太郎站起来:“怪物?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怪物,或者,直接点说,我是你们人类的心!”
我是心,污秽不堪
现实的社会,像迷宫般,将活在这里的人,层层围困。每一个,为了活的更好,不得不虚伪地带上一张面具,装出一样的表情。
他们内心的单纯,渐渐被染得极其污秽,肮脏不堪——
新井太郎是他们内心中卑鄙一面所累积出的一个怪物,代表着人性中最不能直视的一面。邪恶,贪婪,虚伪,算计……
累积到一定程度,它从黑暗的深渊爬向了人间。
它具备人的身形,甚至可以变出一张张脸,却不是真的人。它的饲料,是虚伪的人的心,而这样的食物,这个世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前两个失踪者,都已被它吞噬。它步步靠近它要的,寻一个机会,将他们吞入腹中……
它在一个暗夜,杀死之前那名主管,将他逼到一个巷子最角落,让他也看看它的真容……那看不见五官表情的脸,是人的内心——人早就学会最高等骗术,自己都可欺骗。
第二个杀的就是角川。
其实角川和小野一样,都是藏心术高手。他狠毒了那个主管,欲取而代之。表面上,无比恭顺,视作偶像。但,实际早动杀心。
那晚,他的包包里,也有一把刀。
同样,他在对方家中,也扑了个空。
尔后,新井太郎以同等手段靠近角川,并约定好要去他家,讲明一切。到来后,它亦给角川看了它的脸。
它把惊惧的角川吞噬入胃。
地上的那摊血,是还来不及消化的液体……
当晚,小野看到的的确是它。杀了角川后,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下一个猎物。它站在路灯下,仔细观望,确认食材。
第二天的出现是为了进一步确认。等它肯定小野是上等珍馐,便出现在他身边,用惯用伎俩刺激玩弄,引他入网。
他果然来了。
现在,它要开始品尝。
“你们这些人类,虚伪的内心是我最好的养分。小野前辈是佼佼者,比他们都出色,你是最美味的那一个。”它靠向他:“顺便给你看看你的那些同胞吧。”
它的身体里,开始有东西滑落。是一具具发白的尸体,赤裸而出,男男女女,都好年轻。每一个,看上去都是精英——越优秀,越虚伪,是生存法则。
小野看见角川亦在其中,空洞着表情,嘴巴张开,眼睛是两个黑洞,可以看见内里。但,透过两个洞,看不到应有的大脑组织,里面早就被吃空。
“不……不要,不要杀我……”他失禁更加严重,地面上,黄黄一滩,都是他的尿。小野猛地站起,向着大门跑去,求生的意志在支配他。
但,门闭的铁紧。
“小野前辈别跑啊,你跑不了的……”新井太郎已然“杀”到,它说:“其实这个屋子就是我的身体内部,所以啊,小野前辈不要浪费力气了。来,给你看看那些被我吃掉的人吧。”
大门上,忽而伸出一只只发白的手,指甲老长,在空中挥舞。每一只,都呈现抓握姿态,仿佛要把小野拉入门中。
天花板上,有液体掉落。小野抬起头,看见一张张人脸,也很白,眼睛空灵,是两个洞。它们在笑,咯咯咯的……还有口水淌出。
人脸与人手,密密麻麻地挨挤,疯狂地伸扯,抓握……小野只求昏过去,但,很清醒。他哭成一个泪人:“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你要我做牛做马都可以,要我把钱给你,或者帮你杀人都可以,不要吃了我,不要……”
“小野前辈,他们可都在欢迎你啊,和他们一起,不好吗?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所有人死前都要讲这样无用的话呢?”新井太郎嘲讽着靠近。
它紧紧地搂抱着小野,衣服盖住视线,嘴唇贴在他脖子上,用力舔舐,吸允……小野视线变得冷白。他感到,似乎他的身体,正陷落进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里,像棉花,似云朵。
迷糊中,隐约看见角川的脸,没有身体,悬空着,在对他微笑……
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面具,面具下,是空洞的脸,千篇一律的表情……在夜晚,你可曾寂寞的空虚,被虚伪吞噬,侵占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