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的小长假,笔者去了一座京郊的古寺旅游。在参观这座古寺的大雄宝殿时,导游指着三世佛的雕像,用非常遗憾的口吻说,这些雕像在几十年前被砸毁了,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后来重塑的。有人开玩笑问:“新的和旧的有什么区别么?”导游白了一眼,用不无鄙夷的口吻说:“旧的是金丝楠木的,新的是黄花梨木的,这俩能一样么?”殿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之所以有这番哄笑,想来因为在世人眼中,楠木是一种远比黄花梨木要名贵的木材,但鲜为人知的是,在古代,为了砍伐和运输楠木,许多人付出了血汗乃至生命,而楠木也因为“吸食”了太多血汗和生命的缘故,变成了一种拥有巨大破坏力的“神木”。
一、入山一千,出山五百
明代谷泰撰《博物要览》有云:“楠木产豫章及湖广云贵诸郡,至高大,有长至数十丈,大至数十围者,锯开甚香。亦有数种,一曰开杨楠;一曰含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最佳;一曰水楠,色微绿性柔为下。今内宫及殿宇多选楠材坚大者为柱梁,亦可制各种器具,质理细腻可爱,为群木之长。”
《博物要览》
楠木不仅自贵,还能贵人。《太平广记》中写樵叟八人,每天去冯大亮家饮酒,从来不给钱,冯大亮性情豪爽,亦不计较,任他们吃喝。有一天,其中一人从袖子里拿出一根五六寸长的楠木树枝,栽在冯大亮家院子里,对他说:“劳置美酒,无以为报,此树径尺,则家财百万。”言讫而去。没几天这棵楠木就长到十余丈高,直径逾尺,而冯大亮家自此“金玉自至,宝货自积,殷富弥甚”——楠木的“贵气”由此可见一斑。
正是因为楠木名贵、吉祥和拥有“群木之长”的地位,所以明史记载,明代的宫城和城楼、寺庙、行宫等重要的建筑,其栋梁必用楠木。楠木的贵重,除了因为数量稀少、质地坚实和质量精美之外,还有从深山老林里砍伐和往外运输的难度极大。《四川通志》记载为了营建宫殿而“采楠”所耗费的力气:“楠木一株,长七丈,围圆一丈二三尺者,用拽运夫五百名,沿路安塘,十里一塘,一塘送一塘,到大江”,等于为了将一棵楠木运到长江航运,中途几乎要开通一条运河。那么一棵楠木运到长江边的花费是多少呢?“计木一株,山林仅十余金,拽运辄至七八百人,耽延辄至八九月,盘费辄至一二千两之上!”凑齐八十株树,扎一大木筏,召集水手放筏,每筏用水手十名,民夫四十名,“出三峡,道江淮,涉淮泗,越历江湖,逶迤万里,由蜀抵京,恒以岁计。”这期间伐木工人和运输的民夫遭遇“寒暑饥渴瘴疠死者无论矣”。当时蜀地流行一谚语叫“入山一千,出山五百”,以至于“楚、蜀之人,谈及采木,莫不哽咽”。
也许正是因为一棵楠木上浸染了太多的血和泪,加之多用于宫廷,导致民间对此种木材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敬畏感。明代钱希言著笔记《狯园》中记湖广襄阳道中有一“楠木神”,商旅行舟,触之皆碎,相传是有个运输楠木的木筏遇到暴风,散了架,“失此一木无获,岁月浸久,便成精怪”,岸上的百姓和往来的船家以其破坏力惊人,特地建了一座“南君庙”而祝祷平安。
《狯园》
褚人获所著笔记《坚瓠集》中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个姓卢的,坐船在长江中航行,突然遭遇一阵狂风,船在江心颠簸欲翻,吓得船家连呼“楠木大王保佑,楠木大王保佑”,姓卢的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等到风平浪静时问船家,船家说,此地有一楠木成精,每天漂浮江中却难见踪影,不知为什么,它专喜欢“鼓弄风波,破舟损命”,所以遇到突然袭来的狂风,必须连呼楠木大王的名号告饶乞命,才能不至翻船。这姓卢的想来是个胆大的书生,上岸后即作文一篇,牒报水府,上面有“象穷魍魉,转深铸鼎之思;诚格神明,欲下燃犀之照。惟川灵之失纲,故令尾大者不掉。彼风师亦助虐。其与首恶者何殊,仍期三日以木来,屈期,命驾诣江上,大集人夫缚木”的字样,大致意思是说妖木竟敢在江上鼓风作祟,害人性命,我现在给你三天时间投案自首,过了三天期限,看我不召集民夫将你捉拿归案!岸上的人们都望着他偷笑,谁知没过多久,真的看见一块巨大的楠木顺江漂了过来,姓卢的让人将其打捞到岸上,正好县里正在修学堂,直接拿去用作明伦堂柱了。
《坚瓠集》
二、大楠将军,二楠将军
除了楠木大王,还有楠木将军。
宣鼎在《夜雨秋灯录》一书中写元代发生在自己的老家安徽天长石梁镇一事。
《夜雨秋灯录》
当地有一座古刹,是酷爱佛学的梁武帝所建,“殿宇甚宏,院产尤沃”,但寺中的和尚仗着香火旺盛,不守清规戒律,重金买了几个美貌的妓女养在地窖里,表面上念着阿弥陀佛,背地里却干着淫秽下流的勾当,外人无从察觉。
这一天,寺里正在进行修缮工程,有个漆工发现大殿的梁上有光芒在闪烁,正惊诧间,突然从上面掉下一块砖来,上面绘有两只守宫(即壁虎),“睛赤髯苍,鳞爪沃雪,一瞥眼,已长尺有咫”,工匠们一时间全都吓懵了,片刻,有人大喊一声“这是龙啊”,众人全都醒悟过来,四散奔逃。这时只听殿外雷声大作,暴雨如注,翻卷的黑云中一条青龙从天而降,直往殿里俯冲,“门小,龙首碍,因侧角蜿蜒入”。这时那两只守宫已经彻底化为两条小龙,像迎接青龙一样向它飞去,三龙戏舞间,只见瓦砾飞舞,屋宇楼阁一齐成齑粉。那条青龙攫取了大殿内宝瓶中的一颗“大如碗”的宝珠,而两只小龙则各挟一根楠木横梁,冲天而去。
“少顷,雨霁,烟雾散”,原来富丽堂皇的古刹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遍地积水浸瓦砾”,附近的人们和先前逃走的工人纷纷返回来观看,只见所有的僧人都不知去向,只剩下正殿地下的洞穴中,暴露出女人穿的鞋和用的净桶,人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僧人将这里变成了泄欲的淫窟。
再说距离石梁镇不远的一处村落里,“其雨之倾盆时也,远村见黑云如山,垂垂扑庙下,旋即腾上,犹约略见龙伸巨爪,持殿梁舞”。不久,那两条小龙飞到湖的上空,似乎挟不动楠木横梁了,“蓦然抛坠湖心,泛泛忽不见”。
从此以后,每逢阴雨天,住在湖畔的人们和船家,就听见两块木头相撞的声音,噔噔噔噔的,一旦声音停止,就要转晴,屡验不爽。经过明代数百年的浸泡,那两根漂浮在湖面的楠木横梁“受日星精气,渐为厉虐”,此后就像鱼雷一样,只要遇到游船或是渔船,逮谁怼谁,“如箭激赶,至则船碎”。长此以往,渔民和渡河的旅客苦不堪言,以至于每次放船之前,必须先高呼“大楠将军、二楠将军保佑”,且香帛礼祭之,才有可能幸免于难。
直到道光年间,有父子渔夫两人,夜间撒网捕鱼,凌晨时分,一网下去突然感到特别沉重,两个人很高兴,以为捞到了大鱼,但“网重,轻易不能达岸”,时间一久,船仿佛抛了锚一样丝毫动弹不得,而且渔网越来越重。父子二人开始急躁起来,“欲弃网割缆则不舍,欲曳则船将覆”。正在惶急间,忽然远处开来一条官船,“男子数十人,皆箭衣窄袖”,容貌端庄,气度不凡。父子二人急忙大声呼救。那艘官船立刻靠近了渔船,几个人跳上来,将两只船联结在一起,一边帮他们拽渔网,一边将两条船一起往岸边划。渔夫父子手忙脚乱中,不小心还将一只鞋甩在了官船上,还来不及捡,船已经靠岸,而网中之物也被抛到了岸上。官船随即解开了联结两条船的缆绳,准备离去,“渔人将烹茗炊饼以酬,不受,匆匆去”。
这时天已大明,渔夫父子打开网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并无寸鳞,唯一极大楠木,满身生绿苔如毛”。他们哭笑不得,不知这算什么收获,但仔细一想,若非官船上那群人的帮助,恐怕连这块木头也捞不上来,便到岸上的龙王庙里焚顶酬神,无意间发现庙里悬挂的一艘神船湿漉漉的,船底和船帮上覆满淤泥,甲板上还有一只草履,正是刚才甩丢的那一只,“恍然悟神之冥助也”。
三、奉旨砍树,未能得逞
无论“南君”、楠木大王、楠木将军,从称号到故事,都不难体会到时人对这种树木无可名状的恐惧。但说来讲去,之所以恐惧,也是因为其太过值钱,而诱发了从皇室宗亲到达官贵人无穷的占有欲的缘故——这种占有欲是搬出多么强大的神鬼也遏制不住的。
《子不语》中写四川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古木万株,有首尾阔数十围、高千丈者”,一个负责采办贡木的官员杨某到这里查看,发现“有极大楠木一株,枝叶结成龙凤之形”,这可把杨某乐坏了,正在组织伐木工人施以斧锯,谁知锯齿刚刚贴近树干,“忽风雷大作,冰雹齐下,匠人惧而停工”。
当晚,杨某梦见一个穿戴古代衣冠的人,拱手对他说:“我乃是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大树。当天地开辟后,三皇递兴,一万余年,天底下只有水,并无火。燧人氏从我身上钻取到火种,从此人们才能吃到煮熟的食物,不惧严寒风雪,不信可以看看我露出地面的树根,上面还有当年的灼痕,难道您忍心让那些伐木的工人把我砍伐吗?”杨某说:“当初人们吃生食的时候,肠胃没有火气,很少生病,都能长命百岁,自从吃了熟食,小则痔疮,大则肺热引发的痰壅,皆火气熏蒸而成,何况我是奉诏采办,不砍伐你,不能销差。”第二天,他还是指挥砍掉了那棵极大的楠木,哪知运到河道里,“忽风浪大作,一木沉水中,万夫曳之,卒不起”……
杨某的话语和姿态都令人厌恶,无论从哪个角度统计,吃熟食的人的平均寿命都远远超过生食者,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强词夺理,真正霸蛮的是搬出自己的皇差身份,一副钦命一亮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嘴脸,但最终也没有得逞。我很喜欢薛福成在《庸盦笔记》中说过的一段话:“老树阅世至百年,得日月之精华,受雨露之滋培,其灵气愈积愈厚……古圣人断一树杀一兽必以其时,盖以天地所生之物,不忍无故残损也,而况老树阅世至百年以外者乎?彼违天地好生之德,肆意戕物,可以无伐而必伐之,则获祸宜矣!”
但推究来去,获祸的究竟是谁呢?是指使砍树的官吏?还是享用宫殿的权贵?掩卷细思,楠木为厉、为王、为鬼、为怪,最终残害的都是弱小无辜的百姓……鲁迅先生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由此看来,这楠木也很沾染了点儿欺软怕硬的国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