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路旧事
文/文洁
出都江堰市古城区宣化门,向南过蒲柏桥、走江桥、天一街,右转向西即今天的都江堰市公园路。它创建于1929年,长约一华里,地处通往都江堰景区的冲要之处,民国时期那里是灌县古城的南郊。1929年,邓锡侯将军在内江引流"宝瓶口"南岸至南桥一带兴建离堆公园,从离堆公园东大门前新辟一条通往天一街的旅游通道,俗名"公园马路",简称"公园路";其行政区划属新民镇第七保。有路就有旅游、商贸,首先在那里建起的是由中央军校退伍教官雷震霄等人合资创办的煤炭储运场,1955年"公私合营",成为"煤建公司"……新中国成立后,那里兴建了很多企业,其面貌日新月异,其变化地覆天翻……
灌县古城(今都江堰市)道路纵横,四通八达,公园路是其中一条家谕户晓的路。据罗树凡总纂的1991年版《灌县志》记载:公园路西起离堆公园大门口,东与天乙街中段相接,长480米,因直通离堆公园故名。公园路是民国末期逐步形成的,大门左侧有木材和焦炭堆放场,右侧有大片荒地和蔬菜种植地,建国后在两侧逐渐修更多建房舍形成较具规模的街道。
公园路
有个村庄叫"芦苇荡"
1929年以前,今离堆公园门口是一片河滩地,那时,外江从都江堰人字堤(金刚堤)以下沿河一带皆是泥沙卵石混杂的河滩,芦苇、灌木和野草在那里扎根生长,尤其是一杆杆从水洼中高高挺立的芦苇,犹如纤弱细腰的美少女,婀娜多姿,人们称这些长满芦苇的的水洼地为"芦苇荡"。
芦苇荡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在它附近的普济桥建造起来之前被人们称为"世外桃源"。
秋天是芦苇荡最美丽富饶的时节,河滩上的芦花开了,白茫茫的一片,河风吹过,白絮四处飘散,像薄公英的绒花天女散花般悄无声息落在人们的头发上、肩背上,甚至飞落到眼角的眉梢上,这时候,正在芦苇荡里忙碌撒网捕鱼的人,刚刚拔开灌木丛寻找野鸭的人,或者在荒草丛中挖野菜和草药的人,不得不暂时挪出手指来,轻轻抹去那些模糊自己目光视线的芦花飞絮,嘴里还不由嘀咕一句"真是讨人厌!"孩子们一点也不怕刺得身上痒痒的苇叶飞花,他们在芦苇荡中捉迷藏、摔跤、嬉戏,弄得芦苇哗啦哗啦作响,摇落更多的绒花白絮飘向天空,飞落四周。当然,孩子们也会有停止疯狂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孩子停下来,大喊一声:嗨,快来快来,这里好多蛋啊!四周的孩子们听到喊声后,忽地围拢过来,紧紧地盯着隐藏在芦苇丛中的一堆堆还没有来得及孵化的鸟蛋或者野鸭蛋,当然野鸭也算鸟类。孩子们的先前的嬉戏打闹已惊跑了这些圆滚滚鸟蛋的主人,它们在天空中或者在远处惊愕地看着这些"侵略者"正虎视耽耽觊觎着自己未出世的鸟崽们。大家按人头分鸟蛋,分完后有的孩子心有不甘,又开始四处搜寻,最后总会兴高高兴满载而归,落日的余晖下,喧闹了一天的芦苇荡才渐渐安静下来。
芦苇荡
1878年,县令陆葆德为方便玉垒山下内江两岸居民过往,用丁宝桢大修都江堰积余的银两,在"芦苇荡"距离堆宝瓶口约两百步的地方建起一座连接内江两岸的木桥,取名"普济",顾名思义,县太爷悲天悯人,此举是为"普济众生",合乎传统文化。但,也许老百姓领会不到县太爷的"恻隐"之心、"包容"之义,因其地处灌县古城南门"导江门"外,径称"南桥",从此约定俗成。
总之,不管它取名如何,在客观上此桥成为出灌县古城南门跨内江的最直接通道,大大缩短了从天一街过芦苇荡进入古城南门到茶马古道起点西街的路程。从此通往川西北藏羌山区的商旅不绝于途,的的哒哒的马蹄声响伴随着内江下昼夜兼程、汹涌澎湃、滔滔东流……
陆葆德建好普济桥后,有人看好了芦苇荡这个荒芜之地是一个谋生的好地方,率先开荒种地,东一锄西一锄开出一片土地,栽菜种瓜,然后搭几间茅屋,养鸡饲鸭喂猪养狗,升起袅袅炊烟,吸引了更多人的到这里修房建屋,种粮种菜以此为家。芦苇荡这个荒芜之地慢慢有了生机,俨然成了一个小村子。
那时,人们建造的房屋大多就地取材,用附近砍倒的树,剔去树枝,用作立柱,用芦苇荡里的芦苇盖顶,用芦苇杆或者树枝夹在茅屋四周形成一扇扇的墙壁。屋里面就更简单了,用石头把地捶平,将树枝、木条绑扎起就是一张床,支起三四块石头放上锅煮饭烧水。屋前平整出一块空地,中间放上一块形状较好的大石头当桌子,桌子边放上几块石头当座櫈,空地边栽上几棵树,大人们就在空地上吃饭、喝茶、聊天,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一幅田园悠然的景象。
平整出来的空地因为是河滩,有很多沙子,缺少肥料,栽种的蔬菜瓜果大多长势不好,唯独红皮白心的萝卜长得好,吃起来又甜又脆,如果加上肉类一炖,那萝卜吃起来更有味道,芦苇荡的人们都叫它"沙地萝卜"。芦苇荡也有人种花生,花生是一种很适合沙地生长的植物,长得也特别好,成熟的季节随便扯一窝起来都挂着几十乃至上百颗,生吃或者刚挖起来煮食,感觉颗粒饱满特别的香,这就是生活在芦苇荡孩子们主要的零食,花生除了生吃,有时放点盐巴一起煮,挖起来的花生一时吃不完,就晒干炒来吃,当然花生也是芦苇荡喜欢喝点小酒的人们最好的下酒菜。
公园路90多岁的张婆婆说,她的先人也在芦苇荡住过,那时候有十多户人家。人们除了种点蔬菜瓜果卖,能挣点钱的工作就是替人背货进山,捡牛粪马粪卖,勉强维持家人温饱。那时没有娱乐,没有通电,没有啥消耗,孩子们的衣服就是捡大孩子穿不起的,缝缝补补接着穿,实在穿不起了或者穿得不成样子了,就打成布壳子做鞋,芦苇荡的人们都是一些穷苦老百姓,穿的都是自家做的鞋子。
芦苇荡的人们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心里很踏实,这样的生活他们非常知足,就这样安稳地生活着,直到1933年。
1933年叠溪洪水冲进灌县城
公园路在宝瓶口下,离都江堰渠首不远,老人们讲,公园路时不时受到洪水的袭击,1933年是被淹得最严重最悲惨的一次。据乡乘史志记载:1933年8月25日(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初五 )15时50分30秒,四川岷江上游距离茂县56公里的叠溪发生7.5级大地震,地动山摇之后,崩塌的山体迅速阻断岷江及其支流,古叠溪城瞬间整体陷落,在岷江的银瓶崖、大桥、叠溪形成三处天然海子,亦即今天我们所说的"堰塞湖", 岷江东下的通道被阻断。
叠溪海子:1933年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
1933年10月9日下午7时许,被堵塞断流45天的叠溪海子堰塞湖突然暴发溃决,岷江水滚滚东下。一路奔腾咆哮,惊天动地、横冲直撞,沿途吞灭山寨人畜,淹毁树木庄稼。10日(农历八月三十日)午夜1时许,张着血盆大口的洪水冲毁都江堰水利工程,径直穿过离堆公园,冲刷出一条水路(后来的荷花池),然后横扫公园路、天乙街、太平街……
灌县城刚刚经历军阀混战,四川大军阀刘文辉和邓锡侯的"毗河大战"的创伤还没有来得及医治,躲过枪林弹雨战争没死的人们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喘息,今后生活怎么办,一场巨大的灾难又将他们葬身洪魔之中,公园路芦苇荡倾刻之间荡然无存。那一夜,灌城人的惊惧和受灾状况,陈国祥先生有一首题名《水灾纪事》的七言古诗:
癸酉八月二十夜逾半,山洪暴发至吾灌。数丈潮头匝地来,掀天骇浪连云汉。霎时百里震霹雳,隆隆轰轰声越激。惊醒全城睡梦人,语言嘈杂如逢敌。城外居民奔北山,城中黔皙蹈西关。妇孺呼号老翁仆,人人夺魄有死颜。又际天容昏若墨,泥泞载路雨不息。人声雨声波涛声,揉会鼎沸耳鼓塞。我亦褰裳陟观坂,模糊不辨都江堰。一望汪洋若海湖,汩汩横流无近远。只闻澎湃轰豗与砰訇,恍若千军万马撼山城。雉堞欲摇波影乱,龙潭翻激浪花鸣。昧奕江神幸息怒,滔滔水量减三五。民心虽定胆犹寒,群嗟浩劫空前古。日中乱流胥露骨,惨见田庐相灭没。尸横遍野肢体残,触目伤心泪磅渤。死婴时挂树梢头,裸妪或从沙碛掘。妇女爱子犹可怜,负背凭怀死仓卒。全家覆没传不少,甚或家遗一老小。生无屋宇痛流离,死更随(波)悲者渺。寻妻觅母满道路,唏嘘嚎咷朝复暮。幸多慈善敛遗骸,(义士仁)人来盼顾。所见附城仅二里,数百生灵为水死。岷江南岸地犹低,受灾惨状当倍是。闻道上游清正场,江水出口势茫洋。廻湍荡激没半市,数(百)民命归仙乡。紫坪关口及白沙,濒岸民房几百家,炭木堆山赀巨万,(迸随)河伯逐天涯。或云水自叠溪出,山崩遏久乃决溢。建瓴直下没敢当,(沿)江患害尤难悉。综荡灌民逾千户,两岸约漂万亩土。投波应有数千人,收藏冲尽饔飧苦。呜呼吾灌何不幸,半载重罹两灾眚②。毗河百日战方休,那堪祸水来兹境,毗河回忆相扼守,穷乡频叹遭阳九。炮火横冲血肉飞,输将厌苦兵争久。四境疮痍尚满目,比户长吁空杼轴。缓征急赈任频呼,奈何听远遗茕独。顷复告哀各当道,冀发鸿慈赈灾潦。寥寥数语电空回,谁忧赤子心如捣。请为执政进一语,设法大修须急举。河流改道壅遏多,关系民生难记叙。吁嗟乎,秦守治水民利赖,亡羊补牢可防害。倘我官民惕兹菑(灾)异速图谋,安见不能回转天心否复泰
梦龙陈国祥甫稿 岷江邃庐主人(图章)
事后统计,此次洪灾淹死灌县市民1600多人,灌县城内打捞起的尸体就有4000多具(多数是山上冲下的),据不完全统计,此次水灾死亡人数超过20000人。冲毁耕地4000余亩……洪水后的安澜索桥
当洪水将离堆公园中冲出一条新河时,公园门口芦苇荡那些低矮的茅屋连同来不及、无法逃走和睡梦中的人们及家禽家畜悉数冲走,天乙街、塔子坝等处的树枝上都挂着尸体。住公园路口和天乙街交接处的周法仑家是一户很殷实的人家,家里有许多金银财宝,平时为了防止被盗被抢,财物就藏在堆柴禾的房间里,想不到离堆公园里突如其来冲出来的那股大水将之一扫而空,柴禾全部也顺流而去,柴禾不可惜,金银财宝贵重,洪水后周家人寻找无果,后来听说,大水过后,下对门的刘子平家在天乙街口(原红农厂地界上)修起了一个大庄园。
刘家大院旧址
有消息说他家就在这次洪水中发的大财,那些财宝很有可能就是周法仑家在洪水中被冲走到他家的,当然周家人不能上门去要,无凭无据怎么说明是你家的东西。
后来,袋子里银子充足的刘子平还承建了金马河马家渡的大桥(原下索桥,又名"福星桥")。因是蒋介石点头、中央政府拨款所建,因此,四川省主席张群在竣工典礼上命名该桥为"中正桥"(即今天的青城大桥前身)。
刘子平靠水发财,殊不知后来风平浪静时,厄运来临,"四大运动"中,他因私藏传说中的"金娃娃",拒不交公而被镇压,其子解放初期曾加入人民武装队,表现还不错,但还是被清除。
洪水过后的下索桥
洪水退去,半个灌城变为河滩,除了人畜尸体,还躺着许多细甲鱼,一米多长的鱼不少,几十斤重的大鱼把头撞得稀烂,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灌县城一时哀鸿遍野,公园路昔日的世外桃园景象再也不见,满目疮痍。后来,灌县政府在北外清官山下为无人收葬的遇难者分男女垒砌两座新坟,由著名学者罗骏声撰《癸酉水灾丛葬碑》文:
江出岷山,容纳众流,越千里而至灌口;东别为沱,离堆检之;二水中分,河渠所始。沟洫绮错,经纬万端。自秦以来,号称陆海。凡阅二千余年,溉及十有四属。论者谓李冰之功不在禹下,则水为之也。后起规随,莫逾矩度,深淘低作,岁获安澜;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山洪偶发,亦易补苴,天府丰穰,惟江是赖。其患何有焉。癸酉仲秋二十日夜半,水忽暴至。由茂县叠溪而下,直越彭山江口。数百里间,市镇田庐荡没,民死万计,而灌城适当其冲,几成泽国。浪高数丈,径扫人字堤而东,泄入外江。而内江亦氾,两河中心,骤变沙碛。平畴沃野,尤苦波臣,河西舆梁殆绝,经七渡乃达县治。此诚未有之奇灾,天实为之。傥无与于人乎?虽然,岷江上游,因地震山崩而阻,为时将及五旬,《(礼)记》称司空,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隄防,道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治水洵为要政,川壅而溃,伤人必多,何今之异于昔所云也?所幸好善诸君子,协力救灾,收瘗死者,自白沙场抵王家船,得尸七百一十七。其亲属认领者二百有六,朽腐即埋者四百二十九,拣可殓殡者,运北关竹林寺侧丛葬之。男女冢各一,男四十有四,女三十有八。宁小惠哉。然此不过十之一,所履灾区,犹局部耳。呜呼!何其酷也!司马迁《河渠书》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岂不然哉!诸君子惩前毖后,属骏志之。志曰:
井络储精,会昌建福,神禹导江,秩尊四渎。六府孔修,水利先筹。秦守缵禹,并足千秋。铁铸龟牛,稍变堰法。为瘵为凋,亦未毁牐。如何浡潏,民患其鱼。人谋鬼谋,例当特书。政贵前民,有司区处。善与人同,不为越俎。
罗骏声撰
邑人○○○书
叠溪地震后罗骏声所撰《癸酉水灾丛葬碑》文
叠溪地震后四川省政府文件影像
洪灾后的公园马路
洪灾过后的第二年,在离堆公园门口对面右侧一个叫"苟家碾子(曾经的都机厂)"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叫"协和木行"的货栈。
协和木行旧址
货栈由一个杨姓大爷和一个张姓婆婆合资经营,专门从事木材交易。他们的货都是从白沙、虹口那些山里进来的,两人平易近人,价格公道,洪灾过后需要大量木材,所以协和木行生意很好。张婆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师从灌县著名教育家余定夫先生,14岁毕业后就教书育人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后来她嫁给一个山西煤矿老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张婆婆的二女儿也是玉面桃花,嫁了个大富人家,本也应该衣食无忧,可是她的婚姻父母之命被逼出嫁,丈夫是个浪荡公子,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常常打骂张婆婆二女儿,连怀孕期间也不放过,二女儿不堪丈夫暴行便逃回娘家,回家后人们以为小女犯了啥错而受到世俗歧视白眼,当她生下一个孩子后不久便精神失常疯了,整天在街上走来跑去,头不梳,脸不洗,一身脏兮兮的,公园路一带的人们叫她"张瓜瓜",正应了那一句古话"红颜薄命"。
水灾后的那两个冬天奇冷,到处一片白茫茫的,不见一点绿意。普通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在冰冷的地窝子里和简易的棚子里住着,人都要冻僵了,有些人实在忍受不住寒冷,就到"吴家炭行(协和木行旁边)"赊点焦炭(焦炭是麻溪、漩口一带村民从当地小煤窑挖出来的无烟煤烧制而成,供冶炼和熔铁使用,焦炭火烤久了会伤肺),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度过寒冷而漫长的冬天。
冬去春来,人们在空地上撒些种子,栽种点蔬菜,因为是沙地,大多数的蔬菜都长得不太好,只有萝卜特别长得好,红皮白心圆嘟嘟的,就像以前的铜罐子,人们叫这种萝卜为"铜罐萝卜",因为地处离堆公园的伏龙观地区,所以又叫"伏龙观铜罐萝卜",这种萝卜口感极佳,用它炖肉望而生冿,成都省城的小姐公子有钱人常常专门到灌县来品尝"铜罐萝卜炖肉",据老年人说,有些食客往往只把其中的萝卜吃个一干二净,却将肉块弃之不食,多年前菜市场有时候可以看到农民从乡下驮来的疑似铜罐萝卜,我每每就要买些回家或者白水煮或者肉炖,味道口感不错,特别是白水煮萝卜,萝卜水喝着感觉比蜂蜜水还好喝,但是再也吃不出铜罐萝卜的那种味道了。
四十年代的公园路
上世纪四十年代,灌县及周边有句流行的话叫作"整烂就整烂,整烂到灌县",意思就是说人一无所有了,只要到灌县就能找到谋生的路。
我外婆十多岁的时候嫁给灌县城做鸦片生意的尹家二儿子尹肖凡,谢大小姐从此就变成了"尹二奶奶",住在公园路与天乙街交界处的"尹家大院"。1932年8月初三,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尹素清,1935年5月生下我的舅舅尹全清,由于家里不缺钱,我母亲的衣服和丝袜大都请人从香港带回来。母亲小时候长得如花似玉,加之穿得好衣着得体,很多人都喜欢她,外婆把她的一双儿女当着掌上明珠呵护着。
外公家的生意不仅在灌县吃得开,还做到省城成都府,由于外公家鸦片生意做了很多年,外公从小就学抽鸦片,加上他是独儿,上有一姐下有一妹,父母格外溺爱他,从不让他干什么活,整天提个鸟笼子在茶馆喝茶西街上南桥边仰天窝一带溜鸟,外公虽说已有两个孩子了,外婆仍然是管不了他的。
1940年寒冬腊月的一天,外公在街上耍够了回来,失足跌进了蒲柏河(当时的河道没有护栏)淹死,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当时母亲八岁,舅舅五岁。由于外婆平时又没有掌管家务,外公一死,外婆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又不会经营生意,慢慢地坐吃山空,最后将栖身的尹家大院也卖掉了。
外婆娘家是青城大桥西玉堂镇谢家坝子一户很殷实的人家,外婆很小的时候就被缠足,一个实实在在的"三寸金莲"闺家大小姐,从小过着呼奴唤婢的生活,外婆虽然是大小姐出身,但事到头,不自由,外公死后只得咬牙坚强起来,在尹家大院的背后,也就是现在公园路口那片荒地上盖起三间木皮子和一间小青瓦房,在被洪水冲过的沙地上种上瓜果蔬菜,栽下桃木李果,在临离堆公园街面的菜园子门前栽了一棵槐树,后来那棵槐树长得又高又大,树荫浓密,就象一把大伞,浓荫给了我们一家人,也给了公园路一条街的人,槐花开的时候,整条街都充满香气,街上的人都称它为公园路的"风水树",这棵树就像一面旗帜,招来很多住户。我的外婆就在这片土地上,养育了我的母亲和我的舅舅,母亲又养育了我,我又养育了我的儿子,儿子又了自己的女儿。
外婆的槐树不断地招人居住,公园马路(那时人们的叫法,其他地方的道路也常常被叫马路,现在许多人还习惯叫马路,1951年城市街道挂门牌时,这条路才被正式命名为公园路)来了一位医生,他姓曾,擅长中草药治病,当然民国时候的灌县主要是中医,他也是听说了"整烂就整烂整烂到灌县"而到了灌县,他带着他的儿子儿媳到了公园路,在我家对面的空地上建了房,开起诊所,当时灌县医院少,而国民身体普遍不太健康,病人比较多,曾家收费低,医术还可以,所以生意一直很好。曾老医生死后,他儿子曾明久接手,诊所取了个名字"曾明久诊断站",直到公园路规划他家才搬走。现在在蒲阳路大市场还能见到曾家那个媳妇和她大女儿卖草药。
留真照相馆旧址
四十年代初公园路口左侧(曾经的水运处)那个地方,又建起了一座房子,房子主人姓徐,他开了家照像馆,取名"留真",未待考证这是否为灌县城有史以来最早的像馆。徐馆主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徐雪长得很漂亮,在三姐妹中人材尤其出众,吸引了不少男青年的目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但徐雪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不求大富大贵,达官贵人地主老财不是她想找的,公开宣称要找个有思想有文化的人,她终于找到了一位心仪的青年,一个姓钟的摄影爱好者。钟青年为老灌县城及风土人情留真了不少宝贵影像,外婆给我讲过她的小姑尹莉儿极其美丽动人,她美丽的倩影在留真照相馆里的橱窗里长期作为模板。解放后大家才知道,留真照像馆有一个大秘密,原来徐馆主竟然是灌县地下共产党员,留真照相馆是地下党活动联络点,可惜的是钟青年后来被打成右派,所摄珍贵影片全部被毁掉了,外婆说这些照片中有民国时期公园路那一带和外婆家菜园子的照片。
我家以及菜园子旧址
居住在公园路的,还有一些灌县城颇具影响的"大户人家"。上世纪四十年代,由马家修建的"伏龙别墅"就在解放后的水运处上首。
当时马家有人在国民政府里当要员,抗战时期率领部队在台儿庄与日寇浴血奋战,战功卓著受到嘉奖,但不满意当局对共产党政策,战后选择解甲归隐,因他是回族人,便选择了在公园路旁边过南桥靠近清真寺的地方建房安居,其后人有马家礼、马家祥兄弟,兄弟有个姐姐嫁与国民党高级将领陆军白崇禧,为此事,解放后兄弟二人受到牵连,郁郁不得志,好在八十年代解除了扣在他们头上的紧㧜咒,他们的心才归于平静,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
马家大院旧址
距离堆公园不远处有座"翰林府"的别墅,是清朝知县周因培后人居住的地方,我听周因培后人周法仑讲述:因其祖先人守城有功,皇上授三品宝翰林,人称周翰林,这是周因培任灌县知县以前的事,后来周因培主持修建奎光塔,以传承文脉,为灌县增添光彩,周家从此成为荣耀灌县的诗书礼仪之家。
公园路不断有人修房造屋,人口多了,货物交易有了需求,慢慢形成了一个街道。随着冯家棺材铺、杜篾匠、张黄糕、陈木匠、宋漆匠、何豆腐、马、罗、袁、董、王、康、陈、李、郭、苟、黄等三十多家人的迁来,公园路热闹起来了。有人去砂石厂捶石头,有人去黄糕豆腐店帮工,有人跟着篾匠木匠漆匠去做工,有人干脆自己做点小生意。解放后,有一些公司工厂也在此安营扎寨,都机厂、木器厂、煤建公司、都管局、酒厂、供电局等多家单位在此建址,街道更具规模。
无论大户小户,平民百姓,官员权贵,这条街上的人和事都与灌县的历史一样,充满着传奇充满着悲欢离合的,旧时长辈们的辛酸生活,许多离我们远去的古风古韵和世间情素,随着时间的车轮缓缓驶到1958年。
1958年的一场大水
1958年8月4日由于岷江上游地区连续暴雨,灌县解放后的第一场特大洪水暴发了,洪水顺岷江汹涌而下,席卷楠木堰储木场,漂木顺江而下,一路乱撞,冲过鱼嘴工程,南桥及柏条河上多座桥梁受到严重威胁,河水不断上涨,公园路、天乙街、太平街、新东门等街上水淹一尺有余,居民个个人心惶惶,惊慌失措。
洪水后鱼嘴
洪水不息,水位不断增高,县城危急,政府紧急成立防洪抢险指挥部。指挥部成立了,但却阻挡不了水势的疯狂,人民的生命财产将受到莫大损失,半个灌县城即将淹没,1933年叠溪大地震造成的堰塞湖洪灾惨剧似乎又要再一次出现。
夜幕降临,天越来越黑,风很大,街上的树被吹得东摇西歪,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河里的水不断上涨,更加疯狂地咆哮着,听说上面的单梯子又被冲开了几排,冲开的木头顺着江水飞快地冲到蒲阳桥与堵塞在桥边的木头合在一起,就像一支军队枕戈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将倾巢出击,由于木头越聚越多,导制水位继续上涨,大有水淹灌县城的架势。指挥部商量后立即作出决定,紧急调来三吨炸药,万不得已炸掉蒲阳桥,泄洪疏流,疏通河道排险,保护灌县城。正要准备安装炸药并点火引爆的时候,忽然桥上传来一声大喝:先不要炸,我下去试试!借着探照灯的照明,有人认出要冒险下桥的人是白岩水运处工会主席四十多岁的刘少堂。他下桥干什么呢?就是打算疏散堵塞在桥边的木材,从而疏通水流,这个动作特别危险。刘少堂深谙水性,经常风里来雨里去和江河打交道,是水运处胆大心细,技术一流的漂师,但桥下是汹涌的洪水,稍一不慎就会被湍急的洪水吞没。两岸的灯光全部指向刘少堂所站的桥下洞口,有人拿来绳子拴在刘少堂腰上腿上,又有人拿来救生衣让他穿上,做好这一切之后,绳子的另一头由几个大汉攥在手里,将刘少堂放在江水中的巨木上。刘少堂手握啄木杆,站在晃来晃去的漂木上,有时轻若飞燕,有时敏如猿猴,用鸭足子将堵塞的木头撬开,用啄木杆将木材推顺,好一会儿,满河的木材在他啄木杆的指挥下,缓缓地开始松动,有序通过了桥洞。一场触手可发的洪水爆发危险就这样被刘少堂化险为夷,炸药没有用,桥梁没有被炸毁,整个灌县县城的危险就这样排除了。
刘少堂排险的故事是外婆告诉我的,后来也听几位老灌县人讲述过,大致情节都是这样。当时我只有几岁,还不懂事,虽说离现场不远,没有去看,依稀记得街上有人在敲磁盆什么的大喊:快跑啊,涨大水了!涨大水那天,父母在外地工作没有在家,他们一年回来一次可以呆上半月,常年只有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看着街上奔跑的人流,外婆锁上房门,丢下手中活路,背起我就往离堆公园伏龙观上楼上跑。伏龙观上楼上挤满了公园路、天乙街这一带的人,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焦急地望着从山上汹涌而至的洪水,小孩子们和一些胆小妇女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吓得我直打哆嗦,紧紧地依偎在外婆怀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第二天,洪水退去,外婆带着我回家,只见我家菜园子上面的菜上面尽是泥浆子,家具冲得东倒西歪倒成一片,米缸子那么重的东西也倒在地上,满屋的泥浆里星星点点的白点,那些都是倒出来的大米,我的小花园里的玫瑰花、灯盏花、蝴蝶花都被大水冲跑了。想想还是现在好,国家富强了,有足够的人财力有效地岁修都江堰,再也不会发生1933、1958那样的特大洪水,都江堰才真正意义上实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
南桥下护岸的木筏:单梯子
后来知道,关于那场大水,陈国祥先生曾有题为《江涨叹》一首纪事诗:
戊戌七月廿一日,岷江水涨因雨积。浊泥淤淖涌江流,物违水性水横绝。坐见水壅成巨灾,忙中计缓灾迅来。工厂民居与桥道,惊涛骇浪随所摧。累累财物缘川逝,公私损失千万计。此灾问是谁使然,谓因拦木使钩缠森工局依桥附岸编木栏漂,水涨木集,遂成此祸。江流涨速木麇集,瞬息高耸欲连天。水木相争水无路,木公河伯互驰骛。木公屹然逞势雄,河伯卑柔能蓄怒。民生国计在眼前,一朝忿发不回顾。晋阳三版象几成,瓠子年年歌忍赋。事过遐迩尽咨嗟,蠢然水木害犹赊。至今偶尔相拂逆,长蛇列阵悲虫沙。从知阅世休轻夸,吁嗟乎,从知阅世休轻夸!
岁修都江堰
上世纪末的公园路
随着城市发展的需要,上世纪60年代公园路被拓宽,泥土路修成柏油路,路两边新修起了几家楼房。70年代公园路再次改造,我母亲从外地回来,把我们的菜园子给了公家修旅馆,那个旅馆叫"团结旅馆",我们家近两亩面积的菜园子给了政府后,政府也没忘记我们的大公无私精神,作为回报和奖励,母亲得到了一份旅馆工作人员的职位。如果时光倒流,知道公园路确实是个风水宝地,地皮那么贵,说实话,想必母亲可能会舍不得的,不过,有舍才有得,今天我们生活很幸福,都是因为党和政府的政策好,因为有像我母亲这样一批愿意为祖国建设公而忘私默默奉献的人。
上世纪末,都江堰景区由于申报世界遗产,景区需要有一条宽阔的公路来迎接八方来客,于是公园路所属民房全部拆除,将两旁的居民搬迁至都江堰卫校、龙角车街两楼一底的没圈梁的楼房,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我母亲不愿意住水泥房,最后搬迁到马家巷,原城关中学校长的木楼房,直到天和盛世改造。
我庆幸我生在公园路长在公园路,工作也在公园路,2015年,为响应政府棚改工程,我离开了从小生活和工作的公园路,当然,公园路那些旧事,幸福的和伤感的我都不会忘去,我还会时不时踏上那一条快乐的路。
今天,当我每一次踏上公园路的时候,心里竟然无名的跳得厉害,因为这里有我的童年,有老一辈人那么多的故事,有灌县城流过的岁月,我总会以一种怀旧的心态去回眸公园路的历史,看到故乡故土涌动的文化本源,深深地感受到今天的公园路多么美丽多么美好。
文洁 四川都江堰人,中共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任《水电报》记者,《西蜀文学》责任编辑,《老年文学》副主编,《都江文荟》主编,现任《岁月都江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