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认为他们是为义而死,是为了兑现当年结义时“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诺言,因此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追随兄长宋江而去。这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也的确是他们殉葬的动机之一,但却绝对不是核心原因。在江湖上,义气只是一种维络彼此情感的共同价值观,是大家共进退时的一种行动纲领和道德约束。所谓“同年同月同日死”其实表达得是歃血为盟时的一种态度,一种将彼此视为最亲密人的感情认同。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会真得愚蠢到为兄弟无谓殉葬的地步。即使是义感千秋的桃园三兄弟,刘备和张飞也都没有用自杀的方式来兑现当年的结义誓言。花荣和吴用当然也不会迂腐到这种程度,如果他们真的有为义气而殉葬的赴死精神,至少吴用早在晁天王死的时候就应该自尽身亡了,而不是等到现在。显然花荣与吴用为宋江而自缢,都不是为了兑现那句空洞的同生共死誓言,两人内心深处其实都有着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无法尽诉的惆怅。
先说小李广花荣,他的死明显带有情的成分。细心的读者可能很早就注意到了,花荣自登场以来便与宋江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微妙与情愫暗生的暧昧。按常理说,无论才智,还是能力都是上上等的花荣,一与宋江没有恩重如山的重惠,二与宋江没有刻骨铭心的深缘,绝没有道理长期对宋江毫无原则地结草衔环,唯命是从,甚至为了宋江的霸业献出自己的亲妹妹,乃至最终抛下娇妻幼子毫无意义地殉葬而去。《水浒传》中视义气超过生命的英雄豪杰有很多,比如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以及九纹龙史进,他们彼此之间都是坦荡荡的英雄豪情,绝没有那么多萦萦绕绕的纠葛和欲言又止的暧昧。真正的兄弟之间是平等和直率的。反观花荣,他始终处于兄弟关系中的从属地位,始终保持着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和逆来顺受。宋江可以以宾客的身份大大咧咧地主持花荣的家务,可以未经花荣应允便自作主张地将花荣的妹妹许配于他人,对于宋江在刘高妻问题上的无理驳斥,明明占理的花荣却选择了缄默顺从,隐忍退让。花荣对宋江的情感显然已经明显超越了兄弟情义的范畴,带有很深执手偕老的感情烙印。
花荣与宋江之间与其说是一对兄弟,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海誓山盟的痴男怨女。他们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也没有明确的行动表示,但脉脉的温情早已通过眼神的交融在彼此心间静静流淌,并最终汇成汪洋一片,不可遏制。所以当宋江死去的时候,花荣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妻儿老小和理想志愿,像祝英台化蝶那样毅然决然地追随而去。花荣是为情而死的。
再说智多星吴用,这个人自登场之初便显示出了翻云覆雨的狡诈和见风使舵的无义,他为了功名利禄可以背叛发小晁盖,为了荣华富贵甚至妄图叛国投敌。按常理而言,这种反复无常的龌龊小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可是吴用却真得自杀了,既出人意料,但却又在情理之中。究其原因,笔者以为不外乎以下三点:
第一,渺茫的前途令他心灰意冷。吴用对功名富贵始终抱有极高的期望,他正是在这种利欲熏心的贪念驱使之下,方才作出了那么多有违人伦、不合道义的卑劣龌龊之举。然而,他苦心孤诣的一切,不过换来了一个武胜军承宣使的卑微小官,不但未能大快平生之志,而且还得在惶恐不安中时刻提防着奸臣的陷害。日日夜夜都在步履维艰、战战兢兢中度过,有时候这种感觉比死亡还令人窒息和难耐。渺茫的前途,残酷的现实,都让身心早已疲惫不堪的吴用萌生了厌世自戕的念头。卢俊义和宋江的相继惨死,更加激化和放大了吴用的这个念头,他不由得揣测: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自己了。所以深陷于惶恐和绝望中的吴用,便把自缢于宋江坟前作为自我解脱的一种途径。
第二,自感罪孽深重,负罪感极强。梁山这只本来迎风破浪的巨舰,正是在吴用的错误指挥下,方才一步步沦陷覆没的。如果没有吴用的急功近利,没有吴用的撺掇怂恿,梁山虽未必一定能够避免沉沦的厄运,但至少不会覆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那么多兄弟惨死的景象,就如同一根根钢针深深地扎在了吴用的心底,令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长期的精神折磨令他痛不欲生,他急需要一种途径来向逝去的兄弟谢罪,而在宋江的墓前自杀则是最好的救赎。
第三,众叛亲离的孤独。七星结义之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那种“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的豪情恐怕会令吴用激动不已,并终生难忘。可是不过短短十数载,晁天王已经被吴用亲手埋葬,公孙胜也被吴用长期阻挡在了核心权力之外,而吴用亲手带出来的阮氏三雄也只剩下了阮小七一人。吴用再无面目返回郓城地界,去面对晁天王的故友家人,自己的同乡亲朋,还有那位痛失爱子的阮家老母亲。吴用向上,权臣集团对他嗤之以鼻;吴用向下,昔日兄弟纷纷道路以目。唯一可以倾诉的宋江却已经凄惨而死,吴用活于世上还有何精神依托?倒不如索性死了一了百了,免受这份孤独的煎熬!
吴用是因罪而自责愧疚自杀的。
花荣与吴用将所有的理想和情感全部都倾注在了宋江身上,宋江便是他们存在的力量源泉和意义所在。当宋江死后,再无精神寄托和信念支持的他们,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茫然无从,在尴尬地悬浮于空中片刻之后,最终只能无助地陨落灭亡。花荣与吴用,一个为情而死,一个因罪而终,他们自杀的理由虽不尽相同,但本质的根源都是依赖宋江过深,并为此走得太远,太错。宋江之死犹如覆巢而下,栖身其中的花荣与吴用惟有与之共同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