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年第一神剧,非评分9.4的《山海情》莫属,罕见地拍出一摆上明面就免不了唏嘘的底层扶贫故事:
姑娘为几头驴嫁人,未满六十户的村子没通电,还有人住的不是房、而是半下沉的地窖……
不仅看着让人上头,收官的后劲还大。
光是一些年轻网友提问的“21世纪初的时候真的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吗?”,都让不少网友讨论了几天。
值得一提的是,《山海情》的故事背景虽然令人唏嘘,却不让人觉得在“卖惨”。
灰蒙蒙的场景、演员们有些皲裂的脸、过关的演技,这些客观条件功不可没。
但真正让人瞬间代入,仿佛置身于剧中那个经济落后、与外界交流甚少的农村的,是方言。
《山海情》,是部久违的方言剧。
01
相比于普通话配音版,《山海情》方言版的渲染力明显上头。
普通对话还看不出方言的张力,一到接地气的插科打诨,方言能抖落出角色一身的劲。
外甥回来看锅里煮着馓饭,抱怨怎么不煮肉。
老舅招招手:“来来来,舅脚后跟有块死肉呢,你啃吗?”
小伙子被小姑娘道谢时羞涩地挠挠头,说了句“这算这么屁事”,被小姑娘数落“说脏话”。
他反驳说“屁尿不算脏话”,被姑娘伶牙俐齿地怼了回来——
“屁不脏,你咋不人前放;尿不脏,你咋不尿裤裆。”
如果按国产剧流行已久的精致审美体系来评判,这都太俗太土。
可相比于那些精心设计的桥段,这些俗对话偏偏更像是“活的”。
想想佟掌柜那句“额滴神呀”,要是换成普通话“我的妈呀”,《武林外传》在我心中的有趣度能减半。
看过《山海情》方言版的网友好评居多,不少人听不懂宁夏话,却也看出了乐趣。
这样的场面和十年前方言剧渐渐消亡的场景一对比,倒显得有些荒谬。
虽然一回忆“方言剧”,大多数人只能想起只在地方台播的那些,譬如重庆人大概率提名的《街(gai)坊邻居》《山城棒棒军》。
但实际上,方言一度是众多大热国产剧的精髓。
《武林外传》里的方言绕了全国一圈,下山找莫小贝当掌门的师兄们说的是徐州话。
贡献名台词“居然是零耶”的赛貂蝉与小翠,说的是河南话。
如果不提,或许不会有人把《我的团长我的团》也归到方言剧里,里头的角色一说方言,地域感全出来了。
张译一开口,观众就知道这是个“北京混不吝”。
“不辣”哥一开口,湖南话听起来自带憨厚可爱,和人物本身贴合得不行。
对电视剧的制作方来说,方言本来是再便利不过的道具。
《武林外传》的布景不过一间客栈的门面,可说着各地方言的角色多了,观众自然相信这是江湖人士纷纭往来。
《我的团长我的团》背景设定是“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散兵团”,最难刻画的复杂群像,每人不同的方言一出来,人物形象就立了一半。
团长龙文章哪里的方言都会说一点,行事难以捉摸,正好是把全团凝聚在一起的灵魂角色。
下面这句“邓宝哥,你是我的哥哟”请自动脑补《刘海砍樵》的调。
有时候,方言能顺带着赠送角色一个“附加背景”,赠送除了角色本身、台词本身以外的新玩意。
情景喜剧《卫生队的故事》里,几乎所有的角色都是说自家家乡话。
重庆人殷桃开口怼山东人高亚麟的时候,嘴皮伶俐得像是真·机关枪,一连串“凭啥子”“你晓得啊”的排比句攻击能让高亚麟物理上都想退让三步。
这借用的不只是重庆话听起来泼辣爽快的印象,还有方言习惯上的不同。
重庆话的遣词造句里语气词非常多,一串“嘛”“撒”“哈”“啊”听起来情绪强烈,还大多是短词短句,语速一快就有机关枪的既视感。
相比之下,山东话在语速上就略逊一筹,高亚麟被质问了半分钟,刚憋出一句“我说(shuǒ)小妹(mer)啊”,殷桃开怼技能的冷却时间好了、又伶牙俐齿地反驳了回去。
这段要是两人都换成普通话演,只会显得殷桃一方语速飞快、咄咄逼人,但配上方言特色后反而喜剧感强了、也不尴尬。
方言的作用总是发挥得不知不觉,但有时又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譬如微妙的是,如果高亚麟说的也是容易语速起飞的南方方言,那两人的对质又会是另一番滋味。
这段戏里如果和殷桃对质的是刘敏,说不定就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她在剧里讲浙江普通话,时不时来两句武汉话,总是损人于无形。
《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角色林译,起初是个从没打过仗、大声说话都会破音的上海书生,有些“娘娘腔”,最初被其他人瞧不起。
从一场打的满山坡血肉模糊的战役中挺下来后,他开始转变,逐渐接近心目中敬佩的团长模样。
这段有些老套的成长经历不算重点,重点是林译之死。
内战时,林译不得不对战曾经的抗战同袍孟烦,在理想与人性的煎熬下,他选择了命令部队投降。
而他,在自己最爱的上海小调《野草闲花蓬春生》中开枪自尽。
“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这句上海小调悠悠唱出来的瞬间,举枪自尽的林译仿佛与历史叙事中的旧上海剪影彼此重叠。
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旧上海的往事,租界区的灯红酒绿、难民流离失所、书生投笔从戎、农民倒在前线……
它足以让观众脑补一些未曾出现的细节:在一群老大粗军人当中,林译的“娘娘腔”“书生气”背后可能是怎样的故事?这首歌又有什么样的寓意?
林译极为理想主义的献身结局中,上海方言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灵魂。
这里如果把林译的背景换成其他地域,触发的就会是另一种联想、另一种氛围。
毕竟那样的年代里,每所城市都在经历不尽相同的苦难。
在我心里,林译之死是方言作用最难以取代、也最为核心的影视例子之一。
02
有些尴尬的是,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方言,会比在影视作品中出现的方言更容易让更多人接受一些。
因为阅览文字时是在心里间断性地默读,遇上不熟悉的方言可以暂且略过。
可一旦放在影视作品里、方言被读出来后,地域之间的隔阂、陌生感就出来了。
观众很容易被陌生的方言劝退,同时不少方言是与刻板印象挂钩的,因此想把方言巧妙地运用好也并非易事。
譬如金庸的武侠作品里虽然也强调了地域流派,如果要考证,小龙女住的是终南山古墓,位于陕西樊川附近。
再加上故事背景在南宋,官话主体是以中原方言,也就陕西、河南等地为基础的汴京话,小龙女很可能说话带油泼面味儿。
但恐怕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去当一个“还原考据党”,让小龙女变成佟掌柜。
《武林外传》里的方言,也大多以北方方言语系为主,因为和普通话相差不大、至少能听懂大半。
剧里祝无双倒是说过几句上海话,但都需要字幕来“翻译”。
前文提及《卫生队的故事》中的刘敏,剧中扮演刘医生也只能说名义上的“浙江普通话”,带点口音,毕竟真说起方言很多观众就听不懂了。
《卫生队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少见的成功案例,整部剧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空军卫生队,并不像《我的团长我的团》带有明显的地域设定。
如果全员都说普通话,也是符合逻辑的,毕竟设定是军队卫生队、大家都会说普通话。
这部剧选择用方言,更多是利用方言相较于普通话喜剧效果更强。
普通话的优点是规范,方言的优点是鲜活,各地有各地的特色。
东北话的特色是歇后语,四川话的特色是成语,广西南宁话的特色是和泰国联姻(误)。
四川人非常擅长用各种四字短语来描绘事物、还都很精准。
譬如疫情初期大家怀疑病毒来源于吃野味时,四川人是这样传递愤怒的:
“仙人板板吃蝙蝠?饿痨饿相的胎神娃娃,哈皮戳戳的就知道吃,吃吃吃,你吃个铲铲儿!”
虽然里头的四字短语根本不认识,但莫名传神。
方言剧《街坊邻居》主题曲里的那句“扯皮撩筋不过是鸡毛蒜皮”同理,虽然我至今不知道“扯皮撩筋”的准确含义,但能大概get——应该是一些拌嘴斗气?
(请川渝朋友留言区解读)
方言的这股鲜活力就很适合喜剧,这也是方言剧逐渐没落后它的主要出场地了。
就像口音明显的王宝强,只能在各种喜剧里本色出演。
方言逐渐变得工具化,常用于喜剧效果的点缀。
《士兵突击》里一口唐山话的老白就是一个出色的欢乐点缀。
如果用普通话说出那段“我是绝情坑正坑主,你是副坑主”名台词,恐怕只会又尴尬又犯傻,因为普通话的刻板印象就是太正式太规范。
在方言成为喜剧点缀的背景下,方言剧也就随着当年那批情景喜剧的没落而没落了。
相对固定的市场里,影视创作是有惯性的,观众的偏好也是有惯性的。
像《炊事班的故事》《卫生队的故事》这批情景喜剧,它们的剧组功底与故事设定大概率不用方言也能很成功。
运用方言的可能原因,一是方言的确添彩,二是大环境下几乎所有的情景喜剧、乃至普通影视剧中的喜剧元素都与方言有关。
影视创作者潜意识里有了运用方言的习惯,观众也有了听各地方言的习惯。
其后,市场上最受欢迎的剧种迎来了更新换代,谍战剧偶像剧仙侠剧都市剧……
当初的创作氛围散了、创作团队相继隐退,观众的“方言耐受度”也有所消退。
所以等到2021年《山海情》里的方言出来,大家已经开始惊奇“有方言”这回事了。
03
一个尤为明显的特征是,国产剧中的地域元素、本土元素越来越少,故事好像发生在哪个城市都可以,甚至不限于中国、发生在外国也没差。
方言剧也在这样的大潮下退居十八线,留在了地方台。
川话版《耙耳朵的幸福生活》
而即便是在地方台“苟延残喘”的方言剧,也会因为方言习惯、地方差异等因素,差距非常明显。
《乡村爱情》这样的剧,虽然主角们说的也算是东北话、算方言,但因为春晚小品早把东北话带给了全国,其他地域人民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在各地方言差异明显、甚至不属于同一语言体系的南方方言区,“贫富差距”就很明显了。
其中势头最甚、接近四千集还在连载的《外来媳妇本地郎》,就部分得益于粤语的强势。
不仅在流行文化中有一席之地,粤语在白话区的地位与普通话的差距不大,使用人数也足够多,所以《外来媳妇本地郎》仍有不少受众。
《外地媳妇本地郎》中不少笑点都是方言梗,譬如外地人误解粤语衍生的笑料,不了解粤语的朋友很难理解
但放眼其他方言语系,纯方言剧的数量早已大大滑落。
年轻一辈说方言的习惯在减少,地方电视台也没多少资金去拍摄回报少的方言剧了。
或许对年轻人来说这一变化无关紧要,但它带来的一个常被忽视的影响是:
老人们没剧看了。
爷爷奶奶那一辈中,不识字、不会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的人数并不算少,方言与普通话相差甚远的南方地区占比还可能高一些。
再者,对于识字、会一点普通话的老人,看普通话电视剧也费精力。
别忘了,与方言剧前后发生的,是电视的逐渐退出舞台。
它不只对应着娱乐方式的变化,也对应着国产影视“合家欢”时代的没落。
年轻人成为突出的消费主力、被讨好的主力,没多少人关心父母长辈“想看什么”了。
或许会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两年里,方言又有被捡起来的势头。
视频网站上方言配音版的《猫和老鼠》大行其道,各地方言都有作品。
via @叶灬衫 川话版
值得注意的是,它属于年轻一辈主动的、对方言元素的再创作,而非打着“保护方言”旗号的刻意加入。
云南话版
近年来正火的说唱风潮中也不断地涌现方言元素,或许是流行文化终于开始往本土传统建立联系的例证。
只不过在国产影视领域,方言剧的复苏可谓是遥遥无期。
全员学说陕西话、剧组干了两个月农活才开拍的《白鹿原》,以及特地以方言为原版、普通话配音的《山海情》毕竟是少数。
还有多少演员、多少导演、多少制作人在乎方言这一灵魂元素呢,恐怕寥寥无几。
曾经,方言还是演员台词功底的一部分。
电视剧和电影两版《手机》里都有说河南话,徐帆、范明的河南话还被观众们挑出来与张国立、陈佩斯等人对比,嫌前者的河南话实在不地道,但张国立他们就基本与当地人无异。
那时观众们还有刺可挑,演员也认真学了、去贴近,只不过短时间学方言的确需要一些天赋。
演员张国强在自述里也提过,拍摄《我的团长我的团》时,王大治、李晨都得倒川口,大家伙的台词都标上发音,什么上扬、下滑,来尽可能地贴近方言。
这段经历,他是与为了效果戏服不洗、演员也忍着不洗澡、住的宾馆走廊里贴满抗战照片等等回忆归为一类的。
自述末尾张国强反问了一句——
“现在会有人那么做功课吗?”
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