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20世纪日本文坛最奇怪的一位作家是谁,那必然是中岛敦。
中岛敦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让人看了他的作品之后甚至误以为他是一位中国作家,原因在于其代表之作皆是从浩瀚繁穰的汉典古籍中挖掘而来。
在他的代表之作《山月记》之中,有唐传奇《人虎传》的残影;而在他独具一格的笔韵之中,又饱含着古代小说凝炼的特点。
于是他以古风之笔韵,将唐传奇翻新出奇,为我们描绘了书生李征最后变成恶虎的怪事。
在我看来,他以翻案文学的形式生动形象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虚荣心是藏卧于心中的恶兽。
1、虚荣使人陷于自我矛盾的泥沼
《山月记》的开篇便以寥寥数语,点出主角李征的非凡之处。
李征,陇西人氏,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
这里的虎榜是指进士榜,由此便知,这李征方才二十出头,便已高中进士,这是何等大好前程。
想当年孟郊四十多岁高中进士都不由得发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狂喜;为人熟知的范进更是在老年时因中举而疯掉,便可知道李征年纪轻轻所取得成绩却属实份量十足。
若是单看开头,想必大家都认为李征可以一路顺风顺水,做到高官,就算时运不济,至少也是名列朝野,但中岛敦立而后破,而且这一转变就在几字之间完成。
“因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不久之后就辞官而去。”
想来些许是因为官位太低,尚且入不了李征的法眼,又或许官场的黑暗让这位年纪轻轻的才子难以适应。于是他愤然离去,回到乡中,闭门不出,潜心于诗歌创作。
但他青年时期的辉煌似乎耗尽了一生的运气。即便李征专心致志于诗歌创作,也终究没有等来以诗成名的结局。
因为没有俸禄,家中生活日渐窘迫,他不得已再入仕途,委身于一个小小的官职。
李征前后境遇的转变令人唏嘘不已,而导致他走到这一步的原因也早已在文中给出。
他天性狷介,自视甚高,与其屈居于一区区小吏,还不如以诗名流芳百世。
其初心不能说错,哪位青年才俊年少时没有雄心壮志?但李征错就错在,他太过虚荣,追名逐利,最终将自己一生的命运葬送。
在不能以诗正名的日夜里,面对着愈加窘迫的生活,他没有迎难而上,反而因毫无作为而形销骨立。在二度出仕之后,又自觉丢人,终日郁郁寡欢。
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自强好胜,而是因为心中潜藏着的虚荣把他拖入了自我矛盾的泥沼。
正如李征变成恶虎之后对着昔日好友声泪俱下的陈述一样。
我深怕自己并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他放弃本可以一帆风顺的大好前途,转而投入其自认为意义非凡的文学创作,这是出于他内心虚荣心的作祟。
在文学上一无所成,也不及时改正,非要走到山穷水尽无路时,方才一声叹息。
虚荣心让登上巅峰的李征心甘情愿地跳入泥沼之中,他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中爬出,再造非凡之事。却没想到巨大的牵引力让他举步维艰,在他怀疑自己能力的时候,虚荣心又不断地给着他我可以的信号,于是他越陷越深。
因为虚荣,他难以正确面对现实状况,心中自觉有能力完成既定的目标,但却始终找不到生活的突破口。于是自我否定与自我肯定不断地撕扯着他的灵魂。
最后虚荣的沼泽吞化了他的身躯,而他化作恶虎,潜入山野,从此失去为人的资格。
2、虚荣使人丧失人性
在李征身体里潜伏的虚荣心一步一步地蚕食着他的人性,我想这也是为何他变成恶虎的原因。
因为心中的虚荣心,李征自觉天命不凡,不屑与凡夫俗子同流合污,将自己锁在屋内潜心进行文学创作。
因被赞誉为乡党鬼才,他又不肯放下身价,以文会友,与人切磋技艺,更不要提拜师求学。
自我封闭的他凭着一己蛮力想要闯出一片天地,这其中必然困难重重。他肯定在人生的死胡同中因无路可走而在夜晚辗转反侧。
没有做出成绩的他最后反而比不上他所瞧不起的庸庸瓦砾,这无疑是一个剧烈的打击。自觉丢人的他这次更没有理由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于是虚荣将他束缚在自己的一方狭窄天地中。
人本就是群居动物,又岂能像他这般长期脱离社会群体?
他亲手将与外界沟通的道路一一封死,技艺长进艰难缓慢,内心忧虑又无处排遣,他越活越孤单,难免最终丧失人性,成为形单影只的恶虎,于苍月之下孤独地长啸。
虚荣除了摧毁一个人的社交,其残酷之处还在于它让人心中一无他物,唯有追求名利的痴狂。这种痴狂,连亲情都可以熟视无睹,令人感到心惊胆战。
李征变成猛虎之后,其妻子儿女只当他是失踪了,而本就生活拮据的家庭想必也更加困难重重。
但化为猛虎的李征在遇见昔日故友之后,却首先让他记下自己曾经写过的三十多首诗,好让他的诗作能够流传于世,免去他心中未了的憾事。
而在与朋友倾述完自己这一生无时无刻不想自己的诗作可以在长安风雅人士的案头占得一席之地的追求之后,他这才想起那已经一年多还没有得到自己音信的妻女。
这让他自惭形秽,也难怪会说出以下的独白了。
“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给你的。可比起冻馁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
虚荣心,便是如此险恶的野兽,一旦被它缠上,它便如寄生的蛔虫一般纠缠不休,在你尚未察觉之处咀嚼你尚存的人性。
3、如何与困于体内的野兽争斗?
中岛敦用独特的笔法写出了虚荣之恶,在令我们感到唏嘘之时也同时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人,该如何防卫虚荣之恶?
在我看来,应做到以下三点。
- 01、多一份淡然,少一份功利
青年自然可树大志,李白年轻时才高八斗,也如李征一样既有才华,又有傲骨。李白不屑于参加科举,自认为天资非凡的他认为与凡夫俗子通过同一种方式求取仕途不足以体现其才智,于是他另辟蹊径,成为了唐朝的一个传奇。
在从未参加过科举的情况下,李白最终被唐玄宗召入京城,以自己的硬实力成就了自己位列朝堂的梦想。
在这段旅途中,李白就不曾质疑过自己吗?
我相信在漫长的等待中,李白也一定怀疑过自己的才能是否足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他最终释然,以宽博的胸怀,吟诵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白便不如李征那般死心眼,因为他个人追求的不是最终换来的名利,他享受的是创作诗歌的过程。名利,能有便有,不能便算了。
而李征直到变成猛兽也尚未醒悟,他自己留存的三十首诗篇,在朋友看来虽然才艺极佳,但却总是少了一番韵味。
我想,中岛敦便是在暗示李征的诗歌,皆是为谋求功名而作,少了一份自然的情感流露去融化这冰冷的文字,赋予诗歌鲜活的生命。
人生不便是这样吗,有时一门心思只想成就某事,最后反倒如镜花水月一般,两手空空,追逐的一切不过都是梦幻的泡影。
而坦然从容,尽人事听天命,反而最后登凌绝顶,览众山小。
- 02、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虚荣心使人骄虚自大,常常表现为不愿向他人请教技艺,不耻下问的品质一旦遇上虚荣,便只剩觉耻不问的错误想法。
李征也正是如此,倘若他在钻研诗歌时虚心求学,有前辈高人为其指点迷津,再加上其卓越的天资,也许早已诗名满天下。
但他没有,固步自封让他的才能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散发出能量,只能留下江郎才尽的悲剧。
所以,时时刻刻保持一颗虚心请教的求学之心,是扫除心中虚荣的绝佳办法。
孔子早在春秋便已说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真知灼见,其本人也从师于老子,苌弘,郯子。
人一旦没有请教他人的心思,便难免目中无人,自视甚高,最终自然会被虚荣心淹没。
- 03、知他人之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山月记》的结尾,李征请求昔日故友走之后登上山顶,看看已为恶虎的自己。
“这绝非我夸耀武用,正相反,我是想用丑陋的野兽模样,打消你重来此地见我的念头。”
看似李征是因为自己样貌丑陋,而不愿故友再来找寻自己,但其中却隐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
我猜想李征大概是以自己的丑陋模样,警醒故友,让他切莫重蹈覆辙,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而对于读到这里的人来说,又岂能不深思呢。
如今,我们已经窥见虚荣这头恶虎的模样,留给我们的便是应该如何做的问题。
在我看来,不过八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杜牧曾在《阿房宫赋》中的结尾痛呼,“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今日我们作为后人已经知道了李征惨淡的下场,便只能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自己的影子,倘若发现虚荣潜藏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必然要斩草除根,清扫干净。否则,今日之李征,便是明日之你我。
纵观中岛敦的一生,会发现他如一颗流星一般在日本文坛的浩瀚星海里转瞬即逝。
他于1933年在高中执教起,便开始进行文学创作,但由于自认为写得不够出色,一直不敢发表。
1942年,中岛敦因为患有哮喘而辞去工作,安心写作。
也正是在这一年,中岛敦在朋友的劝说下发表了《山月记》,此篇一出,文坛俱惊。
但遗憾的是,《山月记》发表十个月后,这位年轻的作家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于是再读山月记,你便会发现中岛敦笔下的李征恰恰是自我的缩影。
作者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又因为大病在身,担心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将李征幻化为猛虎,以暗示自己的结局。
他原本一定是想这般写的,但他写的太过投入,太过动情,便从主角的身份中破茧而出。
这一次,他成了李征的故友。
圆月下震动山林的虎啸,是中岛敦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不再担心是否可以取得成就,于是坦然地将笔下的新作投出。
毫无疑问,《山月记》荡净了中岛敦的虚荣,让他在人生的最后完成了自我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