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郑克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都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此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帅,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弓矮曲背的老者,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一看,这人年纪倒也不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颊下留了短须,也巳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倒不禁起了怜悯乏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
郑克爽道:“在下郑克爽,韦大帅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爽?郑克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郑克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爽当真是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敲榨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欵,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清朝。施琅攻来之时,如果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面死,那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度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去向皇上回报。”郑克爽颤声道:“韦大帅,请你高抬贵手。你说的事,完………完全没有………”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駡皇上,又駡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
郑克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帅骁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你老人家,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鍚范。他抢到郑克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鍚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说道:“…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齐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鍚范的手臂。冯鍚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亲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帅,你想假公济私,枉冤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分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什么。韦大帅,你要乱加我们罪各,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爽之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觉得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一查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更加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鍚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帅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饯,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个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拼上一拼。他心念巳决,说道:“韦大帅,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若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屈服,说道:“很好!众位兄弟,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多隆心下踌躇,郑克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廷谕不可,低声道:“韦大帅,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郑克爽心中一宽,忙道:“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下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郑克爽一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爽道:“韦大帅,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八九万两银子,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鍚范喝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帅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什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爽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什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点银票,说道:“银票是五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韦小宝伸手到首饰堆上去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来,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鍚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韦大帅,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拼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那一家没凤头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那一个不带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那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鍚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若是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代,卑职向你求个情。”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鍚范吓得不敢作声,当下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你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
郑克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吧!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便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帅、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盘?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讲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吧。”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整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鸟气。我师父没有家眷,这笔银子也用不着。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吧。”
多隆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爽欠兄弟的钱。你只要差几名亲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远。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家产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分什么彼此?”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余下的多隆亲自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大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韦小宝想托他做的正是这件事,那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什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性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什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帅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胆敢在北京城逞强,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说着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睛蒙了黑布,嘴里塞了麻核,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管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也已闹了七八年,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来。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敢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是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面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侯。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了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鍚范巳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巳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鍚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
过得一柱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击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冯鍚范武功极高,为人又是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脱逃,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是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吧。”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鍚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帅,甜水井胡同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韦小宝问道:“什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帅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什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帅: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们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和多隆相顾骇然,不知是何原因。韦小宝道:“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刚走出门,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帅:泰都统骑了快马,巳赶到了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是泰都统的夫人。”来人一听之下,登时哄堂大笑。
那亲兵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声:‘太太息怒!’”韦小宝和众侍卫哈哈大笑,才知是泰都统的夫人喝醋,去打他的外宅。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有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管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寻思:“这么一来,可得另想法子处置这家伙了。”背负着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什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度的白胡子老头儿,把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上换了一个薛什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鎚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帅收你做乾儿手·韦大帅的亲儿子是不舍得换的,乾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了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其余辨事的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帅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贴贴,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顿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但他极是硬朗,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漠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之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的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陪伴着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道:“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儿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却乘绿绒大车。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着:“立靳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子。”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巳连夜搭好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刦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一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乾乾净净!”韦小宝下轿进棚,一座大轿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吧。”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其么也不肯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吧?”多隆道:“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脾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綉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神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帖,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是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二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那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给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帅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超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犯人身手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大功告成,咱们别过了吧。”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很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暖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却是在将袖中早就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将眼睛辣得通红,流泪不止,心中却在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着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回去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的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迳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着扬州而去。
韦小宝换乘马匹,进宫覆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巳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不禁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巳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沙皇威风光采得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吧。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这些罗刹兵穿了清兵服色,倒也十分神气。韦小宝取出银票,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放假三天。众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终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