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李倩
大名鼎鼎的《金瓶梅》,是“云霞满纸”,还是“教坏人心”?是欲望沸腾,还是一片荒凉?这个夏天,成都·寻麓书馆大家讲堂邀请作家刘晓蕾和语言学者李倩与读者分享了“《金瓶梅》中的欲望都市和现代生活”这个话题。刘晓蕾最近出版了讲解《金瓶梅》的新书《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以下为此次讲座内容整理。
讲座现场(图片由寻麓书馆提供)
《金瓶梅》和《红楼梦》
李倩:《金瓶梅》是一部有争议的书,但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来讲,又非常重要。我先问晓蕾老师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金瓶梅》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红楼梦》的?对于你而言,这两本书有什么不同?
刘晓蕾:说到读《金瓶梅》,我是不太走寻常路的人,在大学时期就偷偷读《金瓶梅》了。其实当时是读不下去的,顶多是猎奇,真不明白为什么明代的文学大家袁宏道把这本书夸上天。后来再读,那是三十多岁了。我是这样想的:从袁宏道到董其昌,这些牛人,都爱读《金瓶梅》。清代的张竹坡还为它写了20多万字的批注,我们特别熟悉的鲁迅、张爱玲这些人,都是《金瓶梅》的爱好者,对这本书的评价非常高,到底为什么呀?而且有人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师,如果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作为《红楼梦》的资深爱好者,怎么可以不读《金瓶梅》呢?这一读就放不下了,深深爱上了它。
《红楼梦》和《金瓶梅》太不一样了。我在小学时就读《红楼梦》了,当然也是不懂,只会背《葬花吟》。但对我而言,在任何年龄都可以走进《红楼梦》,随时翻开它,风吹哪页读哪页,不同的年龄看见的不一样,少年时,看见的是宝黛的爱情和浪漫,到了中年,又能看见各种人情世故,体会繁华过尽的苍凉感。但是,读《金瓶梅》是需要“机缘”的。这个“机缘”就是:耐心、心智和阅历,以及在这这个基础上培育起的对人性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有了这些打底,才能进入《金瓶梅》的世界。
李倩:在中国文学的谱系里,《金瓶梅》是一部更高阶的作品。我注意到,小说写了好多吃喝玩乐,几乎每天都在吃饭、喝酒,非常世俗;还经常写过节,尤其喜欢过元宵节。《红楼梦》就喜欢过中秋和除夕,特别不一样。这种不同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刘晓蕾:《金瓶梅》里写到春节,就是人情往来,没啥过节的气氛。但过起元宵节来,就不一样了,很热闹很社会,感觉人人都跑出来狂欢。而《红楼梦》最注重春节、中秋,这都是很传统的节日,而且要团团围坐,突出家族伦理秩序。就连元宵节也不出门,也要一家人齐齐整整。
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金瓶梅》写的是商业和城市,而《红楼梦》虽然比它晚,却回归了传统大家族,而且是在传统文化的土壤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书中有很多儒道的文化符号,比如宝玉独独不烧四书,也非常孝顺,宝黛都喜欢读庄子。《金瓶梅》就不一样,几乎没有儒道的影子。它跟传统全方位断裂,写欲望,写商业和城市。相比之下,我认为作者做了一个非常极端的思想试验,他让西门庆的欲望全面开花,跳出传统的道德伦理,全面告别过去。
其实,《金瓶梅》非常现代。
李倩:对,《金瓶梅》已经进入商业社会,是陌生人社会,不存在传统宗族的血脉关系了。传统社会里,一个人的行为会涉及整个家族,可是,你看,西门庆赚钱、当官主要目的不是光宗耀祖,而是出于欲望。
刘晓蕾:没错。《金瓶梅》里没有一个种地的,都是生意人,这很不寻常。就连《红楼梦》里都有一个刘姥姥是不是?这其实就是一个商业和城市的新世界。而且,有意思的是,西门庆没有父亲,也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兄弟姐妹,这是作者特意安排的,意味着西门庆没有任何道德背景,没有道德压力。这种从经济、社会、文化到个体的全面断裂,其实是一种隐喻:一个现代人开启了自己的现代生活。
什么叫做现代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跟传统不一样了。关于“现代性”的话题,从文学到哲学有很多说法,有一种是从时间的角度来解释现代性,我认为很有道理:传统人看待时间的方向是封闭的,从生到死是固定模式,能一眼看见未来,当然这也代表了某种确定性,能给人安全感;但现代人的时间观是开放的,未来是未知的、不确定的,要面临各种选择。
在传统儒家的人生当中,人一出生就会被角色定位,将来要光宗耀祖,要读圣贤书,学而优则仕,这说明一个人被潜在地包围在一个秩序当中,没有其它的可能性。但是对现代人而言,秩序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现代就是“脱序”或“脱嵌”的过程。在今天,我们有了选择的自由,对于现代人来说,自由可能是幸福感很重要的来源,但同时也意味着压力,因为你要自己承担选择的结果,不能再归咎于他人,归咎于社会。
为什么要谈论“现代性“呢?因为我在《金瓶梅》里看到了某种现代性,看到了传统社会的断裂和新世界的开始。商业和城市提供了这个机会,从这个入口进入《金瓶梅》的世界,你会看到更辽阔的图景。
李倩:是的,《金瓶梅》写的是中国人从自己固有的秩序脱离出来。事实上,《金瓶梅》呈现出来的生活,跟我们今天是很接近的。
《金瓶梅》和《水浒传》
李倩:《水浒传》和《金瓶梅》,其实写的是同一群人,晓蕾老师谈谈《水浒传》跟《金瓶梅》的区别吧。
刘晓蕾:《金瓶梅》和《水浒传》有很深的渊源,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都出自《水浒传》里的“武十回”。不过,兰陵笑笑生改变了武松杀嫂的结局部分,又另起炉灶,让西门庆多活了六年,最后死于纵欲;潘金莲多活了七年,才被武松杀死。我一个学生说:“那《金瓶梅》根本就不是原创,是从《水浒传》偷的故事,就是水浒的同人小说嘛!”事实上,《金瓶梅》不仅改变了《水浒传》里武松杀嫂的结局,更重要的是,还改变了时代背景。《金瓶梅》虽然表面上写的是宋代,但其实是明代中后期的故事,这是兰陵笑笑生生活的大致时代。
我提醒大家注意,这个明代中后期商业经济非常发达,时代变了。
你有没有发现?作者把武松杀嫂的故事依葫芦画瓢搬过来,却特意改变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水浒传》里武松杀嫂是在山东阳谷,《金瓶梅》改到了清河,清河附近就是临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阳谷是内陆,临清就不一样了,是明代大运河边上的八大钞关之一,跟南京、苏州、杭州一样繁华,像北方的深圳。西门庆的生意靠的就是大运河,他家开的是绸缎铺、绒线铺,伙计们经常往南方去置办绸缎、绒线等货物,所以故事的发生地一定是在临清,或者临清附近的清河。
现代小说就是从城市开始的。宋代的话本是因为城市里小市民的娱乐需要,欧洲的现代小说也伴随着商业和城市的兴起。也只有在城市里,才能有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想想看,如果换到一个乡村里,潘金莲放窗帘的竿子能打到闲逛的西门庆吗?即使有西门庆,也没有隔壁老王王婆开茶馆拉皮条是吧?街坊邻居的眼神和八卦,几乎能杀死一切奸情,更不可能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也就是说,《金瓶梅》的商业和城市背景对故事而言,非常重要。
李倩: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是从乡土社会到城市生活,你觉得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刘晓蕾:这个变化特别大。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梁山好汉们来到了《金瓶梅》里,做起了生意,不再去打家劫舍了,社会是不是会安定很多?很多人都说《金瓶梅》这部小说很黑暗很让人绝望,其实《水浒传》黑暗得多,普通人都活不下去,好汉们元宵节大闹大名府,死伤群众5000余人,更不用说被李逵的两把板斧砍死多少围观群众了。水浒社会的硬通货是暴力,是拳头,好汉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没点武力值是活不下去的。但到了《金瓶梅》里就不一样了,商业和城市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普通人可以挎着小篮子去卖瓜子、卖花翠,货郎们摇着铃走街串巷,都做起了小生意,活得有滋有味。所以《金瓶梅》视角非常宏阔,写了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写了清河县的三教九流。当然,生意做得最大的是西门庆,他有一个巨型商业王国,有生药铺、当铺、绸缎铺、绒线铺,还有盐引生意……他的家当大概十万两银子左右,根据消费能力换算,大概等于现在的亿万富翁吧。以西门庆为中心,清河县和南方构建了一个发达的商业网络,这个商业网络其实还带动了周围的消费和就业。商业是最大的慈善,此言不虚。虽然兰陵笑笑生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看见了时代的变化,看见了商业带来的各种机会,当然还有浮动的人心和欲望。
李倩:确实西门庆是个商业人才。传统的有钱人,总是要去买地,当地主,但西门庆不买地,不关注不动产,他不断扩大投资,开了一个铺子又一个铺子。我们今天说这些都是流动资产,这是非常商业的。
刘晓蕾:西门庆是有商业天赋的。他有一句名言:钱这个东西不能静,不能存起来,要流通起来,这样才会钱生钱。他也很精明,有时候也相当慷慨,总之,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6月版
《金瓶梅》和欲望都市
刘晓蕾:当然,商业和城市提供谋生机会的同时,也能激发欲望。“欲望”,在《金瓶梅》里是怎样的存在?我新书的书名是《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当初很难定下书名,一个作家朋友问我:“《金瓶梅》的主题是什么?”我说:“那可丰富啦!”他又说:“你只能用一个词,会是什么?”我说当然是欲望。
《金瓶梅》里的欲望符号是什么?是饮食男女,是琳琅满目的器物,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的人群……当然,男性和女性的欲望表现方式也不太一样。对西门庆来说,欲望就是全面开花,包括金钱、权力和女人;对潘金莲、李瓶儿而言,金钱欲比较淡,情欲会更强烈一些。
书里有一个小人物宋蕙莲,很有意思。她是西门庆仆人来旺的老婆,刚来到西门庆家里,看到西门庆的妻妾们穿得很高级,打扮很时尚,她也有样学样,把头发梳得虚笼笼的,水鬓描得长长的,这个浮华的世界,激发了她的虚荣心和攀比心,激发了她的欲望。西门庆让一个丫鬟拿着一匹翠蓝绸子给她,还告诉她:你要依了我,衣服头面都给你买!然后宋蕙莲就成了西门庆的情人,手里有了钱,开始炫耀式消费。她一心想要一顶银丝䯼髻——䯼髻就是明代女性笼头发的饰品,她自己戴的䯼髻比较廉价,叫头发壳子。对宋蕙莲而言,欲望是很具体的,就是一顶银丝䯼髻,是下人们羡慕的眼神。
对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些人而言,欲望就复杂一些,有情欲有自尊心,又裹挟着种种罪恶。因为时间关系,就只说一个李瓶儿吧。她婚姻不幸,有严重的性压抑,后来跟西门庆偷情,就死心塌地要嫁给西门庆,后来嫁过来之后,温柔和气,又非常痴情。作者写她跟西门庆表白:你就是医奴的药,一经了你手,白日黑夜都忘不了你。这句话很动人,后来张爱玲在她的《倾城之恋》里,让范柳原说给白流苏听。李瓶儿的表白还蛮感人的。
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写欲望,是非常客观的,既看到欲望的可怕,又看到欲望的合理性。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欲望的位置的,儒家是“存天理灭人欲”,道家讲究清心寡欲,回归自然,而释家干脆说欲望是痛苦的源泉。
而《金瓶梅》是一部欲望之书,这很反传统。
李倩:是的,传统儒家伦理和道家文化,对欲望都是贬斥、压抑,或者是看低。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庄子和老子就是小国寡民,扔掉一切的物欲生活。传统文化事实上起源于战国时代,我们的生产力水平还非常低,人必须控制欲望,没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盛放你的欲望。但到了宋代、明代以后不一样,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像土豆、玉米这样的农作物进入中国,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土地上会有更多的出产,就有更多的闲人,就可以生产消费品了。对于城市来说,背后要有足够的农业发展,才能够支持这么多人在城市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物质,开始人心浮动了。
刘晓蕾:这是商业和城市带来的显著变化。
李倩:虽然《金瓶梅》的情色描写很出名,但是你如果仔细翻这本小说,会发现作者对饮食、对器物的兴趣远远大于情欲,书中几乎每一回都在吃饭喝酒,饭局特别多。
刘晓蕾:是的,《金瓶梅》的作者特别擅长以美食的形式、器物的形式呈现人心和欲望。他们都吃什么呢?红烧猪头肉、烧鸭子、炖雏鸽、溜肥肠……大盘大碗的,吃得很直白很市井,就像欲望本身一样明晃晃的。在我的一个课程里,专门有一个部分是讲器物的,孟玉楼的南京拔步床、潘金莲李瓶儿的大螺钿床、每个女人都渴望的银丝䯼髻,李瓶儿居然还有一顶金䯼髻——䯼髻对她们而言,就像包包对女性的重要性。西门庆的马,从黄马换成一匹高头点子青马,同事夏提刑很羡慕——西门庆的马,就相当于现在的豪车。
人心和欲望就是在这琳琅满目的物质生活中,被慢慢铺展开来。所以从《金瓶梅》里,不同的人看见的不一样,看物质有物质,看人情有人情,非常迷人。这就是我们题目里所说的“欲望都市和现代生活”。
《金瓶梅》是充满了各种物质和细节的小说,我把它称为“及物”小说。
《金瓶梅》和现代生活
李倩:在《金瓶梅》里,写了欲望、争斗以及痛苦,也写了商业和城市。我们之所以今天能够有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经济,背后也与蓬勃的欲望有关。同时,传统的道德也慢慢式微,面临很多压力,有很多困惑。《金瓶梅》就写了类似的商业社会,你觉得它对于我们最大的意义和启迪是什么?
刘晓蕾:我们现在的焦虑、困惑,以及野蛮生长的欲望,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就在《金瓶梅》里写出来了。很多人认为《金瓶梅》这本书太黑暗太绝望,我理解这种感受,但是,如果放弃偏见,这样的欲望都市背后,是有现代生活的起点的。比如,在传统的熟人社会里,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相对比较简单,就靠熟人关系背书,但《金瓶梅》写的是商业社会和城市生活,几乎所有人都是生意关系,彼此之间也多为陌生人,那么,他们怎样建立商业伦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发生了什么变化?如今,这种变化和问题依然存在,从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方面去探讨,会很有意思。事实上,《金瓶梅》也呈现了这些问题,不过是以文学的方式。
首先,人际关系的准则有变化。传统社会七大姑八大姨打断骨头连着筋,相互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有时候也过于紧密了,让人窒息。比如春节回家,很多年轻人都不喜欢被亲戚们追问有没有对象,挣多少钱,年轻人习惯了城市的人际关系,有界限有间距,能够保留一定的隐私,拥有自己的私人领域。界限,就是要知道哪些是你该管的,哪些是你不该操心的。分清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这很重要,也是现代社会的常识和准则。
《金瓶梅》里有一起捉奸事件,王六儿跟小叔韩二通奸,有几个人闲着没事,瞅准机会去捉奸,把他俩捆在一起游街示众。围观人群里有一个姓陶的老者,说:哎呀可惜,叔嫂通奸,按照律法是要被处绞刑的。旁边有人认出他是陶扒灰,跟好几个儿媳妇都有不正当关系,就问他:那扒灰要被处什么刑罚啊?陶扒灰一声不吭赶紧走了。这四个捉奸人的名字,也特别有意思,分别叫“车淡“、“管世宽”、“游守”和“郝贤”。你品,你细品作者的态度,其实就是嫌弃他们多管闲事呢。
这就是人际关系的边界感,作者的态度蛮现代的。也可以借此观照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必老抱怨城市里人和人关系淡薄,其实淡薄有淡薄的好处,尊重对方的边界,各自都有余地和独立性。
(其次,)兰陵笑笑生很少代入自己的道德立场,甚至很难看出他到底有什么道德立场。如果他有立场的话,那一定是“人性”的立场。他好像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把生活本来的样貌写出来,忠实地呈现商业和城市,以及从传统到现代社会全方位的转型。
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过程,对我们中国人而言,注定是漫长而艰难的,一直到现在,社会层面和个人内心依然有转型期的困惑和痛苦。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就写了这样的转型:他们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来应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比如西门庆的伙计们都称呼西门庆“爹”,称呼吴月娘为“娘”,这当然跟明代规定不许蓄奴有关,但也可以理解为通过模拟亲情关系,试图建立相互之间的信任。我们现在也是啊,某宝的客服称呼客户“亲”,不就是一样的道理吗?
还有书中有一个应伯爵,很多人都很讨厌他,说他是帮闲、寄生虫,两头赚,还偷偷吃差价。可是,我蛮喜欢他的。他给西门庆带客户,吃差价;他情商很高,善于揣摩对方心思,在饭局上能说各种段子……在城市和商业这样的背景下,你会发现,应伯爵其实做的是中介服务啊,另外,还承担了心理按摩师的角色。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痛苦得不得了,不吃不喝,众人都没办法,应伯爵一来便说出一席话,让西门庆茅塞顿开,开始吃饭。他是这么说的:哥,嫂子热突突死了,怎么不心疼?可是你家大业大,还居着官儿,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哥,你是聪明人,何消我多说!你心疼嫂子,给她这么大的发送,也尽心了!还要怎样?你且把心放开。从心理学来分析这段话,是很到位的。
李倩:是的,在那个时代,中介还没有真正成为职业,所以会被人误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当清河县最大的中介,要对别人有同理心。劝西门庆的这一番话,很有技术含量:先承认你这么痛苦很正常,但我们要往前看啊,一家人都指着你呢。这其实是心理学非常重要的技术,叫yes,and,不是no,pass。应伯爵确实是一个沟通高手,非常有同理心。在服务业方面,他具备很多的优良品质。
刘晓蕾:所以,《金瓶梅》是一部非常丰富非常深邃也非常前卫的书。仁者见人,智者见智。从文学的角度,看见人心如海;从哲学的角度,看见生死与虚无;从经济的角度,看见商业社会;从性别的角度,看见男人和女人;儒家看见颠覆,道家看见贪生,佛家看见“贪嗔痴”。当然,文本内部也歧路重重,充满陷阱,很不好读。
《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是一部“凡人生死书”
李倩:《金瓶梅》里,每个人的结局都挺惨的。你在书里说,《金瓶梅》不仅仅是“欲望之书”,还是一部“凡人生死书”,我认为这个定位特别好。
刘晓蕾:“欲望之书”是说《金瓶梅》集中写了很多欲望,无数的人汇集在欲望的河流中,载浮载沉。我在得到的课程《刘晓蕾讲透金瓶梅》里,就用了佛学的“贪嗔痴”来解读这些欲望中人,以及作者为何一定要把他们写死。西门庆是“贪”,而潘金莲的“嗔恨心”很强,谁也不能阻碍她实现自己的欲望,一旦有,她就以狠毒回报,武大死了,宋蕙莲死了,官哥死了,李瓶儿也死了,这些人的死都跟她多少有关系。至于李瓶儿,是强烈的“痴”情。
对于“痴情”,传统文学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会放大痴情,把痴情当成美德,但作者不这样认为,李瓶儿的痴带来的是什么?是毁灭。这个富有、年轻、美丽的女人,二十七岁就死掉了,而且死得非常痛苦。《金瓶梅》里写了很多死亡,而且写得非常详细,就像医生写病历一样,身体是如何一步步衰败的,一个细节也不放过。《金瓶梅》里的死亡描写,是我见过写过最好的。
李倩:是的,李瓶儿之死是整部小说里最黑暗、最寒冷,对生命和死亡挖掘最深刻的一个段落。如果大家去读《金瓶梅》,我非常推荐这一回,就是第六十二回。
刘晓蕾:所以,《金瓶梅》是一部“凡人生死书”。作者不仅会写野蛮生长的欲望,也能毫不留情地亲手把欲望逼到绝路,写出人被欲望裹挟直到死亡的过程。比如西门庆是纵欲而死,他足足挣扎了七天才死,他真的不想死,被疾病折磨得非常痛苦,最后还是死了。西门庆的死,让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欲望倘若毫无节制,一定是毁灭性的。他完全是死于自己的欲望。李瓶儿死后,他一开始也是痛苦的,后来还是马不停蹄地找女人,到最后完全是饥不择食,已经无法自制,成了欲望的奴隶。
在《金瓶梅》里,欲望没有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出口,西门庆的人生就是当官赚钱找女人,做更大的官,赚更多的钱,找更多的女人……潘金莲的欲望也没有出口,只能在西门庆的后花园里争宠斗气、勾心斗角。所以,你看连欲望都是内卷的。
日本的沟口雄三曾经把欲望分为社会性欲望和个体性欲望。前者能否合理释放,是否具有创造性,并结出美好的果实,需要制度层面的支持。个体性欲望要靠个人的“觉悟”,需要个体性的反思,要像苏格拉底那样问自己:“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雅克·拉康是一位法国的后现代哲学家,他研究欲望,认为欲望就是幻觉,这种幻觉往往来自外界或者他人的暗示。打个比方,如果没有时尚杂志、时尚资讯和各种时尚活动,还有各种影视刺激,谁知道爱马仕是怎么回事?代表了什么?个体的欲望就这样被激发,甚至被制造出来,然后人就成了欲望的奴隶。但归根到底,欲望本身也不真实,是一场又一场的幻觉。
我们这些凡人应该如何对待欲望呢?如今,从文学、哲学方面研究欲望的书也不少,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欲望,更合理地处理欲望。如果更彻底一些,学习佛学的智慧,彻底把欲望看空。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佛经,《金瓶梅》何尝不是?它跟《红楼梦》不一样,是反弹琵琶,是“风月宝鉴”的另一面。它写了一群一群在“贪嗔痴”的欲海里沉浮,死到临头都不觉悟的人,其实是让我们觉悟的。
每次我读到结尾,也就是第一百回,都有一种苍凉感。那些死去的人,包括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武大等等这些人,在普静禅师的超度下,一一轮回转世。这就有一个问题:他们还会重复以前的人生吗?这真让人悚然心惊啊!这个问题也面向我们每一个人的。
当然,《金瓶梅》里没人觉悟,但到了《红楼梦》里,是有觉悟的,宝玉和黛玉就是觉悟之人。正好你第一个问题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的不同,那就到这里结束吧。
李倩: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跟经典相遇,读出自己的生死书。晓蕾老师刚刚说到《红楼梦》,她的《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这本书有四个部分,最后一部分是“乱红错金”,有四篇文章,专门比较了《金瓶梅》和《红楼梦》,最后,我想以其中的一段文字来结尾,读给大家听,也想请大家感受一下晓蕾老师的文字之美,这篇文章的名字是《金瓶梅写市井,红楼梦写贵族》:
只有大观园才能安放这些无用而美好的灵魂,人才得以诗意的栖居。但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人人眼里只有一口食,只有酒色财气,忙着生,忙着死,哪里顾得上教养和体面。这个世界,规则和道德都模糊不清,荒草丛生,唯欲望当道。欲望是红烧猪头肉、烧鸭子、糟鲥鱼、酿螃蟹,是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是李瓶儿的西洋珠子和皮袄,是宋蕙莲黄烘烘的金灯笼坠子,是西门庆一场场的性事。他33岁的生命,被欲望成全,也被欲望毁灭。这些被欲望主宰的生命,最终汇成一片无根的浮萍之海,荒凉无比。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