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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白
导语:这是明妃传的姐妹篇,明妃传没看的请点击:短篇古风故事:明妃传:叶赫将军家的女儿,独不喜欢皇帝
1
阿玛从小训诫我,做人勿忘本。
直至后来我位至贵妃,他的家信中仍不忘这句话。
“如今何大人朝中得势,一半是那慎贵妃的功劳。”
前朝之人我不曾接触,前朝之人如何想,我却是一清二楚。
“娘娘,皇上唤您过去呢。”
侍女出声打乱了我的思虑,我一沉吟,还是将阿玛刚寄来的家信置于烛火上燃尽了。
皇帝近来一直在研究历朝妃嫔的谥号,我隐隐听说永和宫的愉娘娘病得厉害,却又不觉得他这番举动是因为她。这后宫妻妾成群,我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妃子这样用心过。
他不说,我也不问。
十几年如一日,他大多数时候召我来并不是希望我跟他讲话,而是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他奏折批累了就抬首看我一眼,那眼神倒像是想从我身上找出什么影子似的。
我还懵懂的时候,也曾试过用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来缓解他对我的态度,只最终都无功而返,我也就倦了次次笑脸相迎。
“慎贵妃,过来替朕看看这个‘惇’字可好。”
我一愣,匆忙放下手里的玉瓷杯起身。皇帝未看我,只是人往龙椅上一瘫,嘴里喃喃道:“朕斟酌了好几天了,剩下的字怕是无出其右。”
如此让他牵肠挂肚之人,又怎堪我为她定夺谥号?
我一低头:“臣妾不敢。”
他迟疑了片刻,搁了笔笑道:“论诗赋文礼,你是后妃之首,看看无妨。”
我试探性地抬头看他,皇帝面色沉静,眸光中是不同以往的温和。
“‘惇’一字,寓意性笃贤雅,先帝宠妃敦肃皇贵妃年氏即用此字,可见分量之重。皇上若要用此字,当看其人出身品貌,性情生平,否则怕无端招来非议。”
我战战兢兢说完,却闻他冷笑了一声,声音淡淡的:“你倒总在朕的意料之中。”
我不敢再多言语,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知自己必又说错了什么话。
他也并无叫我站起来的意思,于是我便跪着听他翻动奏折的沙沙轻响。
2
我依稀记得,那日他从清漪园回来,也是如此。
皇帝不由分说让我在阶下跪了一夜,一句话都未曾与我讲过。彼时我也无甚心思,他让我跪,我跪得心甘情愿,无所谓他让我跪的缘由是什么。
翌日我知道了,是明嫔娘娘得了暴病,死在了清漪园。她去的时候正是丑时,满人相信这个时辰毙命的人怨气太重,死后是不得清净的。
后来宫里的人便不大愿意去清漪园避暑,转去了圆明园。
我深知是借了她多少光才爬上嫔位,因而她死后皇帝便把气撒在了我身上。他总企图在我身上找到一点半点她的痕迹,却又始终介怀我取代了他原本留给她的位置,便将我浑浑噩噩地留在宫中,时机到了,便由着太后的意思给我晋封。
“景娴,你知道朕为什么把‘慎’字给你么?”
封妃那日当晚,他宿在我宫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他幽幽附在我耳边这样问我。
“你一路走到如今,欠下多少,都是有人给你记着的,”他把我的脸狠狠扳过去,迫使我直视他的眼睛:“景娴,谨言慎行。”
他后来再没叫过我的闺名,“慎贵妃”成了我的代名词,我仿佛没有名字,我只有一身贵妃的皮囊。
“罢了,你既还怀着身孕,先回去吧。”
皇帝发了话,我一怔,听话地站起来福身道:“臣妾告退。”
阿玛说,这个孩子是何家的保命符。他既来得不容易,便是拼死也要护着把他生下来。我虽不知他为何那么肯定这必是个阿哥,但他如此说了,我必是得照着做的。
明嫔死的头几年,皇帝隔三岔五便翻我的绿头牌。只是许久不见肚子有什么动静,我便着人把储秀宫里的一应之物都彻查了一遍。最后竟是新来的太医无意间道出,我手上的玛瑙手串乃是麝香充内,戴久了可致不育,我才恍然大悟:这本便是皇帝赏给我的东西。
他一早便算计好了,这宫中不留何家的后代。
只是我心思细,自此换了串一模一样的仿制品戴着,他才不小心使我怀了孕。
我日日提心吊胆地防着皇帝和这后宫诸人,只是为了让我的孩子能安然无恙地活在这后宫之中。
而皇帝,他从来都不想。
阿玛说他在朝堂上的分量越重,皇帝越是忌惮他。叶赫家的两个小子借着皇帝对明嫔那点旧情升了正三品,越加喜欢处处不着痕迹地打压他。皇帝不会站在何家这边,因而他若是能成为皇子的外公,皇帝便不好轻易办他。
我进宫的原因很简单,博一个虚名罢了。
博一个皇亲国戚的虚名,好让阿玛那颗做权臣的心跳得有盼头些。
他同皇帝一样,并不在乎我的喜怒哀乐,慎贵妃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一个保全自己的软盾。
3
我回到储秀宫的时候,老远就闻到绮兰馆一阵清气四溢。
“是屋里的玉菊开了。”
侍女小声跟我说着,却也不大敢看绮兰馆的方向,宫里人传言说明嫔做了鬼之后,她的屋子一直空着,也没什么人敢去打扫。
我想起我头一回住进宫里来的时候,她便是就着这玉菊的香气把玩着剑在屋内翻书。
叶赫将军的女儿,举手投足是与这个皇宫格格不入的英气。她若绣眉一挑,怕是寒梅也不敢轻易和她媲美的。
我让人日日打扫廊下,却再也不敢坐在那里赏雪。
飞雪红妆,怎么就会死在那冷冷清清的园子里,到死都无并入皇陵的机会。
我隐隐觉得肚子疼,便让侍女扶着,到庭院里小坐。
“叶赫她不适合呆在这里的,”我突然有些思绪迷离:“自始至终,她就不该被送进这里。”
侍女慌忙接嘴道:“娘娘提明嫔作什么,听着晦气。”
我自嘲地笑一声:“她若变了厉鬼想害本宫,早害了。本宫哪还活得到今天。”
“皇上可没少因为她责难你。”侍女兀自说着,却被我凌厉的一声“慎言!”给堵住了嘴。
说来可笑,叶赫那拉敦明,却是这偌大的宫里唯一在乎我喜怒哀乐的人。
最年少无知的岁月都在储秀宫里度过了,她倒好,竟是直接将生命献祭给了这些不遂之念。
我有时觉得她傻,可片刻后才会惊觉我或许根本没有资格评价她的是非。
很早我便清楚,叶赫家的女儿对我并非深宅府第里的姐妹情深,甚至我比她自己更早察觉到,她对我情愫亦非昔日那般寻常。
“娴儿,你很喜欢皇帝?”
“娴儿,你可愿和我一起,留在这清漪园?”
……
好像还是昨天她对我说过的话。只是那时我用团扇掩了脸,什么都听不清了。
“孝贤皇后端庄仁慈,我什么时候也配和她相比了?”
是了,她不该长了一张酷似孝贤皇后的脸,不然皇帝不会对她顾怜有加,太后也不会将她的存在视为绊脚石。
皇帝没发现她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跟她一起在这阴森皇宫里度过许多冗长岁月。
皇帝发现她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我不能动心,因为阿玛月月在信上告诫我说:“做人勿忘本。”
直到太后说她暴毙,我终于明白我究竟可以做到多么卑鄙且冷绝。
只是除了皇帝,没人在意她的离去。就连皇帝,也没法将那怀恋表现得太过明目张胆,仅在新入宫的一批批秀女中寻找谈吐相像的蛛丝马迹。
真是可笑,皇帝喜欢明嫔原本因为她长了张酷似孝贤皇后的脸,如今他却在她死后又开始寻找她的替代品。这后宫的女子被轮番替代,却也只有先去了的人,才能得到那九五至尊一时半刻的惋惜和不舍。
真正陪到最后的人,他总是不屑一顾的。
4
我便这样静静地呆在储秀宫里养胎,曾经的主位娴妃娘娘成了继后,她免了我的晨礼,自此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再不敢随意去招惹皇帝,我怕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又想对我腹中的孩子做些什么。我所求不多,能平安生下孩子与他相依为命便够了,阿玛与皇帝的那些阴谋算计我根本不在意。
只是他六个月大的时候,终究还是出了事。
叶赫家的两兄弟,一前一后参了阿玛两本,折子上说阿玛年前奉旨岭南赈灾时贪污了大笔银子,我两个哥哥在江南大肆搜刮地皮建民宅的事情一道被抖了出来,朝野一时哗然。
若是单单如此,顶多丢官,无奈半个朝堂的人全跪请皇帝还阿玛清白,这下逆鳞倒施,皇帝震怒,令荣亲王彻查何家的家底。不查还好,一查下来,竟是连留在京城的机会也没了。
宫里传来消息要把何氏一族流放宁古塔的时候,我正坐在宫里给未出世的孩子绣小鞋。
闻言我跌跌撞撞地跑去养心殿,想求皇帝至少给那些还在襁褓里的族人们留一条生路。宁古塔穷山恶水,孩子们去了怕是此生没法再回来。
我大着肚子在养心殿殿门前跪了半日,始终没有听到准我进去的吆声。
后宫妃嫔,便是连皇后也不敢轻易来帮我说话,掌事太监看了我一眼道:“贵妃娘娘,皇上没褫夺了您的封号,留您在这宫中,是凭着您肚子的光啊。”
我将眼里的泪抹干,继续直挺挺地跪着,就像他原来罚我时的那样。
未时,宫女终于掀了一角帘子让我进去。
我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了他阶下,又顺势跪下了。
“罪妇恳请皇上,看在何家族弟尚且年幼的份上,收回流放之命,充入宫中为奴。”
我的礼仪是小时候太后亲自教的,三叩九拜这样的大礼,非必要关头是不能随便施的。
可我就这样直挺挺地拜了下去,且磕得是响头。
阶上人依旧无言,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额角逐渐渗出鲜血。
“她为你死的时候,你怎么没这样说呢?”
那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怎么竟到如此时候,他惦念的还是她?
我一时缄默,随即又拜了下去:“罪妇不知她为何人,罪妇只求皇上慈悲。”
“你倒当真是薄情之人。”他冷哼道:“你还以为,朕是从什么时候想除掉何家的?”
他从阶上走下来,走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了他绣着玄色花纹的黑色靴子。
“是在太后跟朕说,‘何府的小格格明眸皓齿,端顺恭良,是协理六宫的好人选’的时候,”他顿了一顿,继而伸手把我的脸抬起:“你不会真的觉得,朕不知道你换了串玛瑙手串吧?”
我大骇,本能地用双手护住我的肚子,只觉得面前这个被称作九五至尊的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朕不想留下来的孩子,何家难道能留得住?”
我被他决然的眼神看得有些窒息,只觉得我从出生伊始,便是活在无休无止的算计里。
我沙哑着嗓子说:“求…皇上慈悲。”
我不敢再求他放过何府老小,我只求他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
“慎贵妃,这么多年朕怎么对你你都顺着朕,唯独不愿再跟着朕去清漪园,这是为什么?”
我早就没有眼泪了,我知道他如今是想跟我旧账新账一起算,不肯放过我了。
原来这就是我当初嫁的男人。
5
“因为,因为你是天子,你是九五至尊。”
我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臣妾年少时,曾以为终此一生,不会有缘得见皇帝。彼时明嫔未去,继后未立。臣妾不是没有想过,与那叶赫家的小姐相知相守,无关阿玛期望,无意后宫争斗……只是天子乃九五至尊,所过之处万人皆望,这后宫中人如我性子温良者比比皆是,他只是万花丛中过罢了。”
“一日,他从那万花丛里摘下了与众不同的一朵,这朵花不会对着他绽放,茎叶上也布着荆棘。天子却自以为如获至宝,享到了不同的乐趣……可天子无知,摘下了那朵花,便等于掐断了她的根茎,她便无法生长,加速死亡……而天子,却还只当是其余的花招来了蜂蝶,蛰伤了她。”
“放肆!”
我听见他的怒吼在大殿里回荡,直震得我耳膜生疼。
“皇上还不相信吗?”我恶狠狠地直起身子面向他:“指名道姓把她要进宫里来的是你,耐不住寂寞去招惹她的还是你,太后想要除掉她还是因为你,你才是她这一生悲剧的源泉!”
我最后一个字没有落下,他的巴掌就落到了我的脸上,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我直接整个身子瘫到了地上,嘴角渗出鲜血。
我像出了口恶气似的,继续道:“皇上,你若是为了她来算计我,也未免太赌气了。”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明黄色的衣袍被渗进来的阳光照得晃眼。他带着一身狠戾朝我走过来,扯住我的头发对着我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你,她不必死在那里。她把命都给你了,何景娴!”
我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剧痛开始在我的腹部蔓延开来。我却只觉得今天这一吵来得无比痛快,像是尽了残生所有的心愿,什么恩怨像是都说开了。
被宫人们抬出去的时候,我睁着眼看清楚了,那帝王的眼里,并无半丝怜惜。
意识其实并不清醒了。
我想起十五岁还未及笄时,在慈宁宫陪着太后聊天,下头报说皇帝来了。我便躲在太后身后,低着头悄悄打量这明黄色衣袍的皇帝。他微微笑着问我是谁家的格格,说要让我多到慈宁宫来陪太后说说话,替他分担一些孝心。
何府的小格格信了,自此无事便跑到慈宁宫里来,只为偶遇那日理万机鲜少露面的皇帝。
皇帝只记得有段时间太后宫里有个温婉娴静的小格格,却连她姓甚名谁,何时消失的都不清楚。
他有时也会逗逗她,说有机会要给她许个好人家,她没说话,只是腼腆地笑。
6
如今我想起来,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我死死抓住肚子上的衣料,稠红的鲜血还是一滴一滴地往地上砸。
所有人都以为慎贵妃熬不过今晚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活了下来。
我躺在床上看了一晚上月亮,心里盘算着皇帝把我打入冷宫褫夺封号的圣旨什么时候送到。
可直到三天过去,依旧无事发生。储秀宫大门紧闭,仿若平常。我几日未曾梳洗穿戴,这日披着一件单衣,吩咐侍女去拿点胭脂来给我点点唇。
恍恍惚惚间觉得,秋天要过了,绮兰馆的玉菊香都传不过来了,只有一地萧瑟的落叶随风吹得散漫。
“来人,扶我去丽景轩。”
我有些气若游丝,偏偏那嫣红的口脂配上我苍白的面色,衬得我更像一个鬼。
侍女赶忙过来搀着我的胳膊,她动动嘴唇,我知道她又想让我歇在塌上,我轻轻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你说,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啊。”
我坐在丽景轩的廊下,凝神望着绮兰馆的方向,有些出神。
“你知不知道,原先明儿还在这里的时候,她最喜欢雪里挑剑,红妆起舞了。”我兀自说着,目光未曾离开庭中落叶半分。
直到几片微凉附上我的脸颊,天空被密密麻麻的白色覆盖,我才意识到,不过霜降时节,京城居然落雪了。
我突然觉得我又自由了。
“敦明……”我张口念道。
“从前你不在的时候,我靠舞剑来排遣不安;现在你在了,我却不那么依赖它了。”
她上次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刚及笄。
我看着她拿着剑站在雪地里,又是一个漂亮的剑花顺势收剑,于是情不自禁替她张口说了下去:“你要习惯……”
习惯这些寂寞无人闻的日子;习惯这些挣扎在阴谋诡计里的日子;习惯这些见不到尽头的日子。
回忆错乱,依稀记得我从江南来京前去甘露寺求了一支签,签文道:
“衔得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彼时我问一旁的小沙弥是什么意思,后者恭恭敬敬地对我作了一揖。
“要明得失。”
我粲然一笑,对着那叶赫小姐的白雪红妆笑得明媚。
绮兰馆里原来有一口古井,宫里的老人说这井底下埋葬了太多冤魂,不知今日是谁移开了井盖子,雪落进去,更像是蒸发了一般。
“明姐姐,今生,我们都错付了,来世,若有来世……”
泠泠落雪,我一身白衣与其融在一起,感受着井底的潮气将我整个逐渐包裹吞噬。
白雪红妆,殒身于此,来生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