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栩更为人熟知的别号是“天虚我生”,清末民初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鲜为人知的是,他也是一名实业巨子。
手边一卷《难中竹报》,是八十四年前杭州人陈栩的家信集,“难”即爆发不久的全民抗战。“八一三”事变中,他的“无敌牌”牙粉厂在日军轰炸下半成焦土。春申一役,民族工业损失至为惨烈,六大化学工厂——包括陈栩以毕生心血营建的日化产业“家庭工业社”在内——全部被毁,其余纺织、印刷、玻璃、卷烟、面粉等厂之损失更无法数计。
五十九岁的陈栩与长子小蝶携所余资产半数,在一个“风黑雨琅”的清晨诀别家人,单车走芜湖至汉口。稍事整顿,即应国民政府“筹建战时工业”之召,转徙西南,“凡过汉、渝、滇,皆设家庭工业社分厂”。除了带来时髦的上海技术,他亦随方就圆,利用当地物产,改良、制造出四川连纸、井盐碳酸钙镁等。小蝶以外,季弟陈蓉轩、侄子陈祖恩、门人李少光是他的膀臂。虽艰屯备历,一部“西南创业史”算是斐然成章:“‘无敌牌’西南货竟赖分厂自给不竭云”。与此同时,夫人朱恕带着女儿小翠、幼子次蝶、两媳娴君诒美及几个孙辈孩儿,连同长他两岁的老姊姊,一大家子坚壁相守于沪上。“在乱离中过三百余日,二万余里”,一面还要勉力生产,天知道,他是怎样腾出双手和心情,写出了五十五封信。
陈栩,更为人熟知的别号是“天虚我生”,清末优附贡生。这个儒医子弟颖慧逾常,除了诗古文辞的常规功课,年未弱冠即以长篇言情小说《泪珠缘》跃身文坛,其后更撰成说部、传奇百余,名列“鸳鸯蝴蝶派”前席——有传闻其中的“蝴蝶”就得名自他的字“蝶仙”。又曾任《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主持翻译了包括《福尔摩斯探案集》在内的七十余种西方小说。入民国后研习化学,渐专实业,以“无敌牌”牙粉为基础打造日化品生产体系,遂成沪上一代国货巨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商人。他宣称自己是“国货之隐者”,大半生涯文而工,吏而商,笃行的是“顺天应时”四字。他向往“吾家老祖抟”的酣眠,企羡庄周的境界,把一只悠游的蝴蝶镌进名号,也印在“无敌牌”牙粉——可能是当时中国人最熟悉的日化品之一——商标上。在他的生命中,赏花、吃茶、看月亮以至谈玄说佛,似乎都比生意来得重要。《难中竹报》里,那些惊心动魄的逃亡往往以浅笔轻带一过,反是关于异乡见闻、生活琐事的叙述占据了绝多篇幅。是为家书,故无需矫饰。温煦如冬日暖阳的文字情味,令人含咀不尽。
“懒君翠儿诒妹阿宝小奴奴大妹妹扁扁奴:你们大家多好吗?”他这样开头。我们想象,家人的面影在他脑海中逐个儿浮起,引得他停笔痴笑。“我虽剩了一个儿……但是心里很安定的,并不感到孤寂”。他旋即提起兴头:“昆明天气真好,不寒不暖……风日晴和,绝似菊花天气。人谓四时皆春,我则谓小春天气”。恐不足体会,他又写:“过了立夏已经五天了,我在这里穿丝绵,吃暖锅儿,盖两重被……你想奇怪不奇怪?”
“奇怪”的当然不仅仅是气候,与江南迥异的边地风物,每令他惊奇不置:“山头上做市面”的重庆人家,“兼西湖钱江两者之胜”的苍茫滇海,武侯祠中灰脸或棕脸的二十八将,翠湖所植“千瓣重叠”而中心无莲蓬的荷花以及“应月而生孔”的白嫩细藕……他在信中竭力形容铺陈,务使桩桩件件如在目前;他尝到某种新鲜吃食,即反复实验,誊出食谱,嘱女儿“翠儿试做一个给娘娘吃吃看”;他计算邮程,希望合家老小展开信纸时正连接上他的“心电学”感应……我们相信,这应能在很大程度上纾解家人的危城悬思之苦。
抗战时期,陈栩随政府内迁,家人留在上海,这本《难中竹报》就是他的抗战通信。
他于鸟兽草木着墨最多,写蜀地猴子:
这里的小猴子,和我很亲热,他会作娇,仰睡了要人抚摩,学做小孩子一般。喔哩喔哩讨东西吃,可是青梅如豆,着手便吞,藏在喉袋里,觉到酸味,他没有眉毛,皱不起来,只把两个眼眶迸出泪来,急忙吐出去了,可又拾起来细细的看,又吞到嘴里去,昨天给他的一个梅子,今天还吐出来给我看,又吞到喉袋里藏着,不知要藏到几时呢。
关于猴子的记述挑起了几个孩子的莫大兴趣。他们一定在去信中央求,故陈栩索性将小猴豢养在身边,回信数次附上与它的合影:“我叫猴子来给三个小朋友拱手道喜了”。甚至承诺将猴子带回上海,“一家一个,小奴奴格外些,给他两个”。“格外”幸运的长孙小奴奴,即小蝶之子陈克言。克言绍继家学,幼而善画,八岁时发表在《时代漫画》上的第一幅作品,就是猴子——孙行者像。克言后随父渡海,成台岛丹青名手。
另一篇大好文字,是写在重庆至成都的旅途后,其声色佳处,直可抵《飞行赋》看:
飞行风味,谅翠儿与君,必喜闻之:初启行时,正如汽车绕场一周,渐见腾空,下望尘寰,但见水土交纷,如吾杭细点心中之夹沙盘香酥糖,暗色之中心为山为地,外盘细线为路,而露白处为地中之水,因凌虚下望,故成透视……每跨一带高峰,则先有云迎面而来,即腾高而高出云上,俯瞰则见群山万壑,有如门槛,跨之而过。槛外依然是一片水土交纷之图案,绝无一点人物,惟见江水如环,阔可尺许,中有行舟,则如水马,其尾甚长,有如倒行之虾,木然不动,水底之礁,均如门槛,其实水面尽可行舟,并不显露水上,亦透视耳……至成都相近,低飞至九十公尺,始见房屋如臣字或吕字形,草地则如毯上之花纹,人则如小爆仗矗在地上,均不行动,犹似小奴奴白相家生,放在桌上一般。树木均只见顶,而山峦则似地图上之回字形,因念神仙在云中下望,定必如此。
其后父子取道越南,自香港登轮渡,终于回到家中。饱经磨折的陈栩没有等到抗战胜利,两年后的春天,他执至亲之手含笑而逝。在时人的回忆里,他身材颀长,至情至性,“赖以生活者近万人”而处世全无架子。古典与摩登,实干与浪漫,朴厚与诙谐……种种特质在他身上达成了奇妙的调和。他的数十封家信,为“家国颠危日,河山破碎时”(陈栩《南歌子》词句)的历史留下了细小而鲜活的注脚。
这个上海滩大生意人的价值排序里,家庭之爱实在远胜名利之心,他所求的,不过生前身后“亲戚共情话”——这也解释了他的日化商业帝国为何自始至终以“家庭”为名。以我有限的近世文学阅读,这种接近现代意义上的“family man”,似为梁任公外仅见。
三个子女中,他最偏心女儿小翠,要她“每星期至少给我一封信”,父女真如契友。居昆明时,他欢喜翠湖之“翠”恰合爱女闺名,于是下笔径呼“你的湖”。写在成都的第十六封信末尾,他又特为女儿添上一行:“我在花会中买了两粒红豆,想寄给你,恐怕被检查员起疑心,所以不寄来了”。其时小翠已近四十岁,仍是老父眼中娇儿。思及小翠悲苦晚境,读至此真欲泪下。
赵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