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很多年轻网友乍一听到“表演艺术家杜雨露仙逝”的消息时,还有点儿懵。
直到看见杜老师的脸庞,和一连串曾陪伴了几代人的经典剧集名字时,才意识到“原来是这位熟悉的老爷子,我是看着他的剧长大的”。
从《雍正王朝》里的一代忠臣张廷玉,《神医喜来乐》里阴险狡诈的太医王天和,到《天下粮仓》里的大贪官米汝成……
在那个正剧一部比一部有质量、有厚度的年代,杜雨露老师出演过的一系列作品,都是国产剧黄金期的缩影,也成了90后为数不多和长辈一起认真追完的剧 ,直到现在都回味无穷。
尤其是2001年,以17.74点的收视率狂揽年度收视冠军的《大宅门》,说是国民电视剧一点儿都不为过。
杜雨露在《大宅门》中饰演的白家药铺(原型是北京同仁堂)当家人白萌堂,是一号响当当的“硬骨头”。
两个行医的儿子莫名得罪了詹王府一家,坚持“我凭什么要退一步”的白萌堂却死活不向权贵低头服软。
一句“医不可欺”说尽了医者的风骨,也因此被詹王府视为了死对头,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推动了宅内三代人的命运走势。
这成了《大宅门》百年风雨的发端,也铸就了中国电视剧史上可遇不可求的绝对经典。
“大宅门里,没一个心术正的”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乱世风云乱世魂。无悔一腔血,有意济苍生,百年风雨大宅门。”
大宅门胡晓晴 - 大宅门 音乐专辑
据说八成中国人,都没办法正常念出《大宅门》主题曲的歌词。
毕竟作为名副其实的国剧巅峰,它除了是为数不多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还带火了盛极一时的一种中国特色电视剧类型——
宅斗剧。
顾名思义,宅斗剧基于传统宗族意识,讲述乱世中名门望族中的人物纠葛,也往往能折射出一个年代的兴衰。
除了《大宅门》,之后《乔家大院》、《大染坊》等央视经典电视剧,都属于这个范畴。
百草厅的人性复杂与戏剧冲突,也全融在了一个“斗”字里。
外斗,斗的是三代掌门人如何在仇家紧逼中,维护住百草厅的荣光。
剧中铁骨铮铮的老爷子白萌堂过世后,第一个在乱世中扛起大家族命运的是二儿媳白文氏。
作为家族企业职业经理人的代表,斯琴高娃饰演的二奶奶满脸写着不容侵犯的震慑力。
殊不知摆在白文氏面前的难关,可是风雨飘摇中动荡不安的白家基业——
丈夫“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天生软弱;大伯哥闹出医疗事故,被迫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小叔子和仇家勾结,吃里扒外构陷自己亲儿子。
责任感不允许她成为“表面女强人,实则靠男人”的玛丽苏,而是在男丁的敬佩中保护全家人,上下打点,收回百草厅。
相比之下,第三代掌门人白景琦可没母亲白文氏那么“顾大局”。
个性天马行空的他是个从小顽劣、充满反叛精神的人,因为激情做了很多不顾后果的事情:
交日本朋友,杀德国兵,与仇家女私订终身,还因此被赶出过家门,进出过大狱。但也在期间自主创业发明了32张药方,从而光宗耀祖。
如此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年代,枭雄白景琦叱吒商海,白家内部却乱成了一锅粥。
本就被仇家想着法子找缝叮,正巧大宅门里又全是一群“心术不正”的主儿,天天搞内斗。
白景琦的三叔白颖宇,本是混不吝的纨绔败家子,又总想在和二嫂白文氏作对的过程中找点儿存在感。
白老三年轻时,抽大烟、闹家产、带着年幼的白景琦逛妓院,投机倒把了几十年;
老了闹不动,又教唆白家第四代白敬业坑自己人,气得白景琦直接打断了亲儿子的腿。
白家两位二世祖,倒也承包了全剧的笑点
缠斗更发生在百草厅的女人间,白景琦的几任爱人,仇家女黄春、窑姐杨九红、丫鬟槐花、抱狗下人香秀,都是豪门大院里不受待见的“少奶奶”;
姑奶奶白雅萍本嫁给门当户对的关家,却因意外摔死孩子而被婆家赶出门外;
白景琦的亲妹妹白玉婷本是个衣食无忧的大家闺秀,但偏偏要做个神神叨叨的追星少女,非要嫁给京剧名伶万筱菊,甚至和人家照片结了婚。
她们要么所托非人,要么门第不匹,就这样陷在痴情和礼教中斗了一辈子,也让《大宅门》的爱恨纠葛变得更加复杂。
从一部剧,窥得整个时代
07、08年古偶剧和革命剧兴起后,宅斗剧渐渐失去了市场。
没想到这两年,随着宫斗审查的收紧,大宅子里的勾心斗角又流行回来了,但质量却不及《大宅门》的半分皮毛。
比如别名是《那年花开全备胎》、《女首富和她背后的男人们》的《那年花开月正圆》。
表面上是清朝女首富周莹走上事业巅峰的故事,脚底下却是五个男人虐恋着她的男人,商战部分写得漏洞一大堆;
去年的那部《芝麻胡同》,简介里说得好好的,是北京沁芳居酱菜铺的年代商战巨著;
等上了电视,就变成了酱菜铺老板如何享受着二女共侍一夫的生活,动不动还要处理俩媳妇和别的男人闹出的绯闻、生下的孩子。
中老年狗血偶像剧的风格,被无数观众调侃为《绿帽胡同》,要不是有何冰、刘蓓一群老戏骨撑着,简直不忍直视。
更别提《娘道》这种公认的辣眼剧了,能看完的都是狠人。
和只会拍女人争风吃醋的狭义“宅斗言情剧”比起来,你会发现《大宅门》之所以能被回味20年,就在于——
百草厅斗的,从来不只是“主角被窝里的事情”;让人记住的,也从来不是千奇百怪的上位手段。
毕竟虽然故事的明线是白家老号家族的兴亡史,其中藏的暗线却中国近现代史。
一个时代的病,更是汇集在了大宅中每个人的痛上。
最典型的,便是百草厅的悲剧人物之一,杨九红。
她接受不了身为丫鬟的槐花,被二奶奶送到白景琦的床上。而自己陪七爷出生入死、轰轰烈烈,却只能当个姨太太。
于是由嫉生恨,先是逼死槐花,又把怒火发泄到了女儿白佳莉身上,后半部剧里活脱脱一个妒妇。
杨九红黑化的诱因,却不是什么宫斗中“上位无望”的争宠故事,而是封建礼教的紧紧相逼。
从小被家人卖给青楼的她,本想死心塌地跟着为自己得罪提督府的白景琦,却因为一句“望族的脸面”始终得不到白家的认可,连亲生骨肉都被婆婆抢走。
商场女强人如白文氏,更不是什么遗世独立的圣母,封建思想让她无法接受儿子娶一个窑姐,临终前都不忘拒绝杨九红戴孝。
如是,《大宅门》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时代局限性。
也正是因为拥有一己私欲,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独立个体,而不是为了主角开挂让路的工具人。
爱小偷小摸的白老三,天天琢磨着分家和窃药方,在大宅门近百年的世事变迁中担当了一个极不体面的角色。
但当儿子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后,却迸发出了极大的志气。
在敌军的威胁下,白老三出任药行会长,替白景琦抗下了汉奸的骂名,然后在就职典礼上吞食大烟膏英勇就义。
正如导演郭宝昌说,“我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是把发生的这些事情重新呈现出来,无意去塑造谁善谁恶。”
胆小软弱和顶天立地是白老三的一体两面,也构建了国产剧中罕见的复杂且立体的人物。
它是艺术品,不是快消品
后人输给《大宅门》,其实就输在这份格局与厚重上了。
百草厅的沉浮史,横跨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1911年清朝覆灭、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7年卢沟桥事变……
时代印记可不是旁白说两句,字幕交代一行“故事发生在民国XX年”就完事儿的。
而是体现在京韵大鼓和京剧唱腔的配乐中,和每一句细腻又颇具人文情怀的台词里的。
白景琦的老师季宗布,堪称国产剧第一哲理大师。
更难得的是,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经典巨制,也没超过四十集,这足以窥得主创的功力。
不过,当你知道编剧和导演是郭宝昌之后,有多“神”也都不稀奇了。
一个对新观众的冷知识是——《大宅门》的原著其实就是郭宝昌自己家的传记小说。
郭宝昌原名李保常,1940年8月出生于北京一个贫困的工人之家。两岁时父亲冻死街头,然后被两次转卖进了同仁堂乐家。
白景琦的原型,就是郭宝昌的养父乐镜宇;第二任正房李香秀的原型,便是郭宝昌的养母郭榕。
郭宝昌在乐家大宅门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后,开始动手写家族题材的小说。
他从“乐”的繁体字写法中,拆出一个“白”姓,进行小说《大宅门》的戏剧化加工。谁曾想这一动笔,就是三毁四写,历时半个世纪——
1964年,郭宝昌被打成“反动学生”,写到三分之二的小说《大宅门》被没收,罪状是为反动资本家竖碑立传;
三年后,偷偷重启的剧本被付之一炬;
1980年,因与妻子离婚,《大宅门》的手稿被其妻焚毁。
直到2001年,历经多年创作的故事才终于完成并登上了荧幕。
换言之,《大宅门》之所以能这么精彩,是因为它根本不是“剧本”。郭宝昌只是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讲述了亲历过的家族兴衰。说服力之大,后人难以想象。
《大宅门》的本子有多好,从超级大腕儿挤破头来争取一个角色也足以见得。
陈宝国的片酬只有8000元一集,斯琴高娃在得到白文氏的角色后“激动得下跪”。
刘佩琦一连推了12部戏,只为给《大宅门》腾出档期;
蒋雯丽为了演出白玉婷的年代感,用火钳直接烫头,拍完戏立刻剪了短发。只因为“一个演员一生不会有三五次的机会,这样的角色一生可能就一次,也可能没有”。
《大宅门》另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场面在于,它可能是中国第五代导演聚得最齐的一次。
张艺谋演李莲英;田壮壮演田木军官;姜文演见钱眼开的府台大人;在英国伦敦拍电影的陈凯歌,千里迢迢跑回来客串一个小官。
名声赫赫的大导演们集体客串边角料的小角色,甚至还为此全剃了光头。
1982年田壮壮当导演、张艺谋当摄影的毕业作品《红象》就是郭宝昌审的,二人出演《大宅门》也算是报答知遇之恩了。
最有料的剧本,交给最顶尖的演员,结果就是百草厅的史诗再厚重,人物也如浮雕一样清晰。
每一个嬉笑怒骂、每一次言行举止、每一个剧情转折,都恰到好处而生动可信。
这便是艺术品和快消品的最大区别。
一件艺术品需要对美学水准负责,它所追求的是百世流芳,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精益求精;
但如今自己给自己扣上 “年代剧”、“史诗剧”、“宅斗剧”帽子的快消品,却太清楚哪些狗血能调动观众情绪、哪些流量艺人能吸引收视,于是内核就只剩下大宅子里女人的撕逼。
严密的情节、人物的逻辑、精心雕琢的台词全都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小节。
《大宅门》的百草厅里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告诉白家子弟做生意都要“人诚药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当钻研被嘲讽成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欺人、不自欺”的自我告诫,又何尝不是影视创作者应该写在心里的大字。
琢磨,才是戏。
而不是让人二倍速地看完后,只记得“是男主帅、还是男二帅”的动态PPT;
更不是把“历史”当做一个架空的背景,投射的全是一批又一批观众的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