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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林》2019年第4期推荐
娜仁琪琪格
蒙古族。生于内蒙古,长于辽宁朝阳,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大型女性诗歌丛书《诗歌风赏》主编。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嵌入时光的褶皱》。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从书。
静静地领悟
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
潮尔、托布秀尔、马头琴
这些古老的蒙古族乐器
在巴义斯胡楞的手中
轮番上场。这个阳刚、帅气的蒙古族艺术家
一边演奏,一边歌吟
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
无法自制啊——
青草、河流、风涌的百花、晶莹的露珠
长天浩荡、白云悠悠
这些在我被放逐的命运里,远去的事物
一一返回
牛羊、骆驼、飞奔的骏马、山峦上的敖包
返回到我生命的河床、沟谷
平原,山峰,每一个神经末梢
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
夜幕下回到艾斯里金草原
穿越傍晚的戈壁滩,壮丽的夕阳
就把野茫茫的戈壁滩,和我们一起拥入了
唯美的怀抱——
白刺、红柳,那些看似矮小的植物,
它们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很多年。
它们的根系牢牢地抓紧着大地,
倔强、坚韧
此时,它们在我们远去的视线里,再次成为
遥远……
夜幕下回到艾斯里金草原
空空旷旷,无尽的神秘、幽冥,
四野弥漫——
仿佛到处都是咻咻的喘息
八面来风,它们在潜行、暗长
伺机而待——
佳肴、美酒
蒙古歌手戈壁端起酒杯唱歌,凝滞的河流开始
流动、奔涌——
嘹亮、苍凉,又紧紧贴着大地、青草
花朵、牛羊,戈壁滩上倔强的万物
过太平洋
快艇犁开平静的水面 翻卷的浪花
腾跃着疼痛的欢愉 出发的码头瞬间成为了彼岸
遥远得了无踪迹
苍茫浩大 世界尽是一片水
这巨大的蓝 浩渺的蓝 微微颤动的蓝
寂静无边的蓝 和天空凝视着的蓝
遥远的太平洋的蓝 此在的蓝
充满了迷幻与蛊惑
在峰谷浪尖上 一枚树叶载着的沉浮
命运已不在自己的手中
我远眺的双眼 看到一只黑色的精灵
降落在快艇犁开的浪花上
从一个白色的花朵到另一个白色的花朵
双翼轻盈
迅疾成一个幻影 一道闪电
我们就在这片琥珀绿的海域中一起诞生——给女儿苏笑嫣
海水是绿色的 琥珀的绿 推涌着
一波又一波雪白的浪花
这是我见过的最简单 最烂漫的笑
是一个婴儿的笑 孩童的笑 纯净剔透的少女的笑
这笑是多么干净 多么纯粹
又是多么美
让你想去触摸 亲吻 拥抱
这是我见过的最温和的笑
是母亲面对孩子的笑 是菩萨面对众生的笑
是佛陀的慈悲 是光 是无量无边的爱
它拥有宇宙万物汇聚在一起的能量
宽容 博大——
因获得真知而泰然自若
孩子 我们坐在温软细润的白色沙滩上
抑或在海水中踏浪 游泳 那些碧波推涌着我们
载着沉浮与欢愉
温婉的漾动 让我再次想到 母亲的宫房
它温情 轻软 托举着 滋生着
女儿 在遥远如梦的太平洋 在异域的凝眸里
我们就在这片琥珀绿的海域中
一起诞生
太阳慢慢西斜 倾洒光芒 漫天的霞彩
瑰丽纷呈
亲爱的女儿 你看 你看
人生就是这样 有着无数次的诞生
沙美岛日出
暗。而在一点点地亮
清晨的气息温软、透彻,笼罩着沙美岛
神来过这里,留下了足迹。
现在,它们的身影,正在天边晃动
海水一次又一次漾来,亲吻我们的脚踝
也弄湿裙摆——
我们专注的目光投向天边,和众神一起
期待、迎接,怦然心动的时刻。
霞彩在海天弥合之际,漫散
从灰里透出玫红、浅黄、淡青、孔雀蓝
梦幻的蓝已氤氲开
绯红、瑰丽……
我屏息,却抑制不住心音的强大
震颤的音波,来自大海、天空
太阳,突然跳出了云层,海面金光闪烁
我们一起见证了
伟大的诞生
静静地领悟,自然、生命的真谛
戈壁太阳
冷艳的,却也是温暖的
隐约的,却也是清透的
一轮太阳,散发出的不仅是耀眼的光芒
驱赶黑暗的明亮
在阿拉善戈壁滩,我们是被一轮太阳
七彩的光环惊艳
在阿拉善戈壁滩,我们听从了一轮
头顶彩虹的太阳,所呼唤
当我们走下大巴
收纳了吉祥的福音与深邃的光照
我们是被戈壁太阳照耀过的人
过河西走廊
巨大的太阳,在戈壁滩上奔跑
把荒凉、旷野,照得暖洋洋
我相信,是神一再加柴添火
明晃晃的,把整个河西走廊照得通明
豁亮——
巨大的太阳温暖着无垠的戈壁滩
巨大的太阳驱赶着寒冬的冷僻
刁钻。我相信,天神一路在护佑
举着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你看 你看,真相就在前方
就在不远的阿右旗,就在雅布赖山升起的月亮与太阳中……”
是的,我相信,人心因狭隘竖起的坚冰、寒凉、
冷杀、逼仄
终将被一轮巨大的温暖的太阳焐热
融化。终将在绵延的祁连、雅布赖山
给出的辽远、阔大中
低头羞愧——
石头上的花朵
天门开启 一块天青石被阳光
抚摸 亲吻
它就生长出润滑的软语 呢喃
而一头向上奔跑的长尾巴黑熊
否定我的说法
它以决然的姿态
告诉我 那是它播下的种子
散落的花朵
雾 起
是画落到画里去了 是诗牵引出诗
当奶一样白皙的雾 在朝拜河中
漂浮 飞腾 又把岸边的树木围绕
弥漫——
北方的清晨 演绎着烟雨江南
我在凝神视听 在曼妙的世界中
每一瞬 都是万千的变幻
水雾与太阳光辉 弥合在一起
达成交融的默契
潜水的鱼儿 游动的水鸟
水中的苇草 岸上的树木
和沉迷的我 都被收拢在其中
那一刻 我颂咏出经文
为着与万物同在的赐福 润泽
啊 春天啊 我听到了疾行 奔涌的
浩荡——
在一块画布上对话青溪峡
我在这里进入青溪峡
从一块画布上,临近它的巍峨
宁静、潺缓与激荡
坚硬的岩石,洇渍出孔雀开屏
又生长出青藤茂盛的柔软
这烟波浩荡,这流转的画卷
翡翠的碧绿收藏过往的舟楫
云影、鸟鸣、风声——
那些开过的花朵,依然俏丽飘逸
那些未开的还走在路上
时光流逝,又跌宕而来
被它凝望过的,终将成为永恒
我的笑是从身体内部溢出来的
我的笑是从身体内部 溢出来的
在我向上扬起的嘴角 在一张春风扑面的脸上
我的笑在阳光奕奕的清晨
是那晨露的光泽 潜行在树枝 草木间的
水木清华——
当我举起手来 在一株桃树上触摸水珠
发现那晶莹的液体 不是露珠 而是剔透黏稠的
蜜汁 猛然抬头望向很多的桃树
它们都骄傲地 举着晶莹的碧波
我明白了 那是从生命内部溢出来的
汁液 体香
是清晨的雾岚与朝阳的沐浴 润泽
焕发出来的珍珠
啊 花仙子们就要在那水灵灵的帘幕后面
怡然走出来了
多么美妙
在这个清晨 我和它们一起沐浴了天恩水泽
偶然发现了自然的真知
晨光,黄姚古镇
那只将我从沉睡中唤醒的小鸟,它啁啾婉转的歌鸣
实在好听。我认定她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使者
我认定它是黄姚古镇最美的精灵
它用滴翠的鸣叫,唤醒我
我叫它:小姐姐
它用滴翠的鸣叫牵引
我看到,雾岚推涌着山峦
我叫她:小姐姐
惊艳间,我看到,神仙在人间行走
神与人离得这么近,这么近
我来到古老的龙爪榕下
晨光温存,轻抚它八百多年的古老身躯
听到厚重的喘息,它沧桑的力道开始讲述
青石板上跌宕的历史——
小桥、流水 绕过紧密的人家
昨夜的灯火 安静迷离的梦幻、呓语
已经退转到更深的梦里。
我看着,姚江正温婉、柔情
串连起一块块碧玉
——酒壶、真武、鸡公、叠螺、隔江、天马、天堂
牛岩、关刀九座山脉
它们又穿连起姚江、小珠江、兴宁河,
蜿蜒旖旎、丰茂娇娆、千姿百媚,
激越、低缓
在古镇汇合交融。
乱花飞絮迷人眼
我心潮翻涌,而后是整个生命都在
漾动起波澜。
那些潮水,不可截止地涌上双眸
此时,我面对的是
我画的一树的丰饶——
我举着画笔,在画布上描绘色彩
饮醉的蓝色水面上,探出一株素白、淡粉
淡紫的——花树
它们纷繁起来,越来越浓密
我就闻到了花香。
我的生命里涌流起花海
我知道,我撞了花魂。
它们不断用香气把我围绕
那些交叠,浓密与疏离。
“乱花飞絮迷人眼”这句话
被我一说出口,泪水就冲出了
生命的堤岸——
花啊,在尘世
哪个美丽的女人,不曾有这样饱满的青春?
相逢的人
谁不曾被香气陶醉、被美浸染?
在抒情背后隐伏的领悟之光
汪剑钊
娜仁琪琪格的这组诗命名为《静静地领悟》,显然有着特殊的深意,它是诗人笔下一首诗的一则短语。这为我们进入她的诗歌世界提供了一个便捷而有效的入口。所谓悟,就是理解,明白,觉知。东汉曾肇在《长阿含经序》中提出:“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此后,“妙悟”一词就在佛家经典的阐述中广泛流传,进而渗透到中国美学的理论概括中。南宋诗论家严羽更是将它发扬光大,引入自己的《沧浪诗话》,认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只有“悟”才是“当行”、“本色”,才是我们创作和理解诗歌应该择取的态度。正是这种“悟”带来的能量驱策着诗人去接纳世界那充满了缺陷的美好。她在开篇一首题为《过太平洋》的诗中如是陈述:
快艇犁开平静的水面 翻卷的浪花
腾跃着疼痛的欢愉 出发的码头瞬间成
为了彼岸
遥远得了无踪迹
苍茫浩大 世界尽是一片水
……
我远眺的双眼 看到一只黑色的精灵
降落在快艇犁开的浪花上
从一个白色的花朵到另一个白色的花朵
双翼轻盈
迅疾成一个幻影 一道闪电
“疼痛的欢愉”,这是一种对立的统一,极其微妙的极端性感受。顷刻,这些句子就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秘的领域,让我们跟随她的视线由物理的海洋向一个诗歌的海洋转移,从而进入了一个开悟的境界,全诗由“巨大的蓝”、“浩渺的蓝”和“此在的蓝”等,结晶为“黑色的精灵”,并将着色的笔锋掉转,踏浪似地跳向“白色的花朵”,最后合并成“一个幻影”和“一道闪电”,在自如的收放中显示了娴熟的语言控制力。众所周知,海洋是地球的血液,它以循环的流动来激活沉睡的陆地。人类的大脑也需要激活,需要来自语言的刺激来实现审美的醒觉。
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对抒情诗曾经表达了这么一个见解:“一首抒情诗的主题(所谓‘内容’)往往只是一缕思绪,一个幻想,一种心情或一次强烈的内心感受”,而“抒情诗创造出的虚幻历史,是一种充满生命力思想的事件,是一次情感的风暴,一次情绪的紧张感受”。所以,作者在创作时有时会略去情节、对话,更放弃了理性的论述,而是致力于让每一个词都发光,在瞬间捕捉永恒。她的这个看法,在《沙美岛日出》中似乎可以获得印证。在诗中,娜仁琪琪格张开双臂去拥抱大海,同时更是被大海的氛围所拥抱。为此,她在开句中作了这样的铺陈:
暗。而在一点点地亮
清晨的气息温软、透彻,笼罩着沙美岛
神来过这里,留下了足迹。
现在,它们的身影,正在天边晃动
作为一名有着绘画基础的诗人,娜仁琪琪格对色彩尤为敏感,这让她在选择词汇时选择了“玫红”、“浅黄”、“淡青”、“孔雀蓝”、“绯红”、“瑰丽”等词汇以表现其中微妙的色差,甚至借助诗画同源性的感受力,写出“梦幻的蓝”这样抽象中的具象之色彩。诗的末尾,在见证了红日冲破黑幕的壮观之后,娜仁琪琪格写下了朴素而真挚的句子,以抒发由衷的感慨:
我们一起见证了
伟大的诞生
静静地领悟,自然、生命的真谛
诗人发现,生命的太阳并非永远在头顶,有时反而隐伏在现实的某个角落,甚至是常人不易觉察的暗处。领悟到这一点,我们或许就可以在黑暗与明亮之间找到个人的位置,对黎明前的黑暗有更深的理解,并进一步延伸生命的痛苦与欢乐、灾难与幸福、逆境与顺遂之间的辩证关系。
世界是丰富的、多元的、彩色的,诗人的眼光当然也绝非偏狭的、简单的,更不会是纯粹的非黑即白,而是有如蜻蜓的复眼,对周遭的环境作出迅速的审视与反应。娜仁琪琪格的这组诗并非是有意的设计,也不是完成于某个集中时段。它们之所以集聚到一起,较多地受着诗人游历的脚步所圈定。不过,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些核心意象和个性化的书写节奏。必须指出,这组诗歌有两个重要的背景,一个是南方(异域)的大海,另一个是北方的草原、戈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日常性细节。同样面对太阳,《过河西走廊》一诗的色调不再有南国的热烈、温情和瑰丽,而是感染了大西北的冷峻、坚硬和辽阔:
巨大的太阳,在戈壁滩上奔跑
……
巨大的太阳温暖着无垠的戈壁滩
巨大的太阳驱赶着寒冬的冷僻
即便如此,诗人也深信,“天神一路在护佑/举着火把,照亮前方的路”,而如此“巨大的太阳”必定能将一切“焐热”和“融化”,可以驱散“人心因狭隘竖起的坚冰、寒凉、冷杀、逼仄”,因为那是“神”在为它添加燃料。诚然,这里的“神”,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仅仅是宗教信仰上的上帝或神祇,而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的存在,一种内在于人的精神动力。因此,她心目中的太阳,哪怕悬挂于罕有人烟的戈壁,虽然“冷艳”,却也是“温暖的”、“清透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娜仁琪琪格的诗歌之美实际有着伦理学意义上的支撑,她相信仁善是培植美最好的土壤,在丛林法则之上飘扬着人性的旗帜,它博大的爱与怜悯可以让身陷尔虞我诈社会中的人们低下羞愧的脑袋。
草原是陆地上的海洋,它的开阔、绵延给人以直抵世界尽头的遐想。作为成吉思汗的后裔,娜仁琪琪格的身体里无疑流淌着马背民族的豪爽、率真和淳朴的血液。惟其如此,我们在她的诗歌中可以感受到特有的长调与短调交错的节奏,那来自旷古的忧伤和即时行乐的豪放,此起彼伏地穿行在她的文字中,形成了独特的修辞与句词。正如她在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的自序中所陈述的那样,在诗歌里,她一次又一次安放下“我的草原”,安放下那颗“游牧的灵魂”,因为,“马头琴,苍凉的蒙古长调一直储存在我生命的河谷里,在那里风吹草动,低吟浅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诗人都走在回家的途中,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的便是语言,那既是摇篮又可能是墓地的母语:
青草、河流、风涌的百花、晶莹的露珠
长天浩荡、白云悠悠
这些在我被放逐的命运里,远去的事物
一一返回
牛羊、骆驼、飞奔的骏马、山峦上的敖包
返回到我生命的河床、沟谷
平原,山峰,每一个神经末梢
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
上面是从《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一诗摘出来的句子。从诗节上来说,这里列举的分行显然有着气韵悠长的连贯性。其中,我们看到的虽然是四行,实际却是两个中间人为地拆分的长行,隐伏着某种长调式的舒缓、绵密、高亢和繁复,但其中给出的数个顿号与逗号,又造成了一定的激越、简捷、明快的特征。它们无疑是有对应的,适合在旷野上吟哦和长叹,同时也有变化,因此不会给人沉闷、单调的印象。其中,青草、花朵、白云、露珠,多为静态的存在,被放置在浩荡的长天里,多少有一种因命运被放逐而产生的压抑感;下一节的牛羊、骆驼、骏马,则是动态的象征,它们与敖包、河床、沟谷、平原等又营造了一个可以栖居的场域,为“母语的暖流”作好了适当的铺垫。母语为诗歌敞开了大门,更是为精神搭建了一个永恒的家园。
毋庸讳言,娜仁琪琪格的这组作品也有少量的芜杂成分,有时读来就像站在某个敖包上眺望无垠的草原,那里充满了缤纷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神秘的符号,但有时会零星地冒出几根突兀的蒿草,打破了整个场景的和谐与完美。但是,这种芜杂并不意味着严重的缺陷,恰恰相反,它们可能是健旺的生命力之体现,是诗歌海洋不停地涌动着的语言潮水溅起的几点水沫,恰好与自然的生态形成了隐秘的对应,须知,米洛岛上的维纳斯也是以断臂的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
原载《诗林》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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