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卑贱的情操,而是永不会被卑贱所征服;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黑暗的时候,而是不会被黑暗所淹没。”
这是罗曼·罗兰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卷首语。
这本书出版于抗战时期,主人公约翰·克里斯朵夫,在苦难中不放弃对自由生命追求的精神,曾鼓舞了无数迷茫的中国青年人,一度畅销。
它的中文翻译是傅雷。
傅雷是谁?
傅雷,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于江苏南汇县一个地主之家,出生时因为哭声宏亮,所以长辈为其取名“雷”,字怒安,取意“文王一怒而天下安”。
一语成谶,这个名字,预言了傅雷一生的性格与命运。
傅雷一生爱憎分明,他嫉恶如仇的性格,可能来自他的经历。
四岁那年,父亲傅鹏飞被劣绅诬陷入狱三个月,出狱后,含冤未雪,加上身患肺痨,24岁就抑郁而亡。父亲蒙冤而死,母亲为了给父亲伸冤而四处奔走,四个孩子死了三个,只有傅雷命硬侥幸活了下来。
傅雷与母亲
从此,母亲一个人带小傅雷艰难讨生活。因为从小目睹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所以后来成为翻译家后,傅雷翻译的作品多是些揭露社会弊病和人物奋斗抗争的故事。
虽然生活艰难,但是傅雷的母亲毕竟也不是一般女子,办完丧事后,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乡下来到上海,她在这里请了先生教儿子读书,小时候,傅雷跟着老贡生学过四书五经,跟着外国人学过英语,五四运动后,傅雷又进了新学堂徐汇中学。
1928年,傅雷赴法留学,就读于法国巴黎大学,专攻美术理论和艺术评论。
1931年,傅雷回国后任教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原上海音乐学院),教美术史和法文,同时翻译了大量法国文学。
傅雷翻译的处女作就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为了翻译好这个作品,他给自己定了规矩:
“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
傅雷选择这本书作为自己的翻译处女作,一是因为喜欢原作者罗曼·罗兰,二是约翰·克里斯多夫身上的精神让他欣赏,如他在这本书开卷写的那样:
“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卑贱的情操,而是永不会被卑贱所征服;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黑暗的时候,而是不会被黑暗所淹没。”
书出版的时候 ,中国正在抗战,傅雷出版此书,意义重大。
傅雷夫妇的爱情:她像暖和的空气,把我养在花房里
傅雷与朱梅馥是青梅竹马,朱梅馥原名朱梅福,傅雷是朱梅福的表哥,他比表妹大五岁。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傅雷和朱梅馥的爱情特别清纯美好,傅雷的处女作《梦中》曾描写了少年时初恋的美好:
偷偷地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地看我,四目相融,又是痴痴一笑。”
在傅雷赴法留学前,两人在双方家长支持下,定了婚约。然而,好的爱情一定是要经过考验的,事实上,傅雷与朱梅馥的爱情也经历过波折。
去法国没多久,热情似火的傅雷,很快喜欢上了有自己一样热情迷人的法国姑娘玛德琳。这个姑娘与温婉柔顺的朱梅馥不同,幸福的傅雷如此讲到:“这两个姑娘就像一幅莫奈的画与一轴母亲手中的绢绣那么不同。”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傅雷决定向玛德琳求婚。性格急躁的傅雷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计划与朱梅馥解除婚约,他把信委托给了好友刘海粟。
留法期间的傅雷
万万没想到,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打算的傅雷失算了,玛德琳拒绝了他的求婚,理由是并不想被婚姻的俗套形式束缚。
后悔莫及的傅雷,赶紧找到刘海粟,幸好这个好朋友并没有把信寄出。
有情人终成眷属,1932年1月,24岁的傅雷学成回归,与19岁的朱梅福在上海举行婚礼。
婚后傅雷为妻子改名朱梅馥,言外之意,妻子是“一枝圣洁馥郁的梅”。
婚后,温柔体贴的朱梅馥把一切都献给了傅雷和家庭:
傅雷喜欢喝咖啡,她得空就在家煮咖啡;傅雷喜欢鲜花,她就在院子里种满了玫瑰、月季;傅雷文稿多,她就把文稿排序,并一笔一划地誊抄一边……
朋友们这样描述朱梅馥对傅雷的爱:
“像这样的人,我一生从未见过第二个,用上海话讲,她是活菩萨。她受的是西式教育,听音乐、看书画、读英文小说都起劲,但性格却完全是旧社会那种一点没文化的贤妻良母式的典型。”
杨绛对她的评价也极高:“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和“傅雷最得力的秘书”。
杨绛曾评价傅雷夫妇:如果没有朱梅馥,傅雷的成绩至少要打三四折。
都说七年之痒,婚后第七年,傅雷爱上了女学生的妹妹成家榴,这个女人与法国姑娘玛德琳一样,是一个热情得像酒一样的烈女子,傅聪回忆:
“她真是一个非常美丽、迷人的女人,像我的父亲一样有火一样的热情,两个人热到了一起,爱得死去活来。”
温柔如水的朱梅馥,看到深爱的丈夫寝食不安日夜憔悴,她再次让步了,她把成家榴请到家里住下,热情地招待她,傅雷和她聊天、交换信札,即使俩人每天见面,他们还是更喜欢文字交流。在如胶似漆的爱情滋润下,傅雷又重燃了活力。
朱梅馥想好了,如果傅雷最终选择成家榴,她就带着孩子悄悄离开这个家。女人何必难为女人,朱梅馥的大度与包容,最后让成家榴折服了,她主动退出了这场爱情保卫战。
后来成家榴晚年对傅雷的次子傅敏讲:“你爸爸很爱我的,但你妈妈人太好了,最后我不得不离开。”
都是长情之人,得妻如此,傅雷感慨:“自从我圆满的婚姻缔结以来,因为梅馥那么温婉,那么暖和的空气,一向把我养在花房里。”
朱梅馥为什么要隐忍,很多人不解,朱梅馥在给儿子傅聪的信中这样解释: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阿,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
对朱梅馥来说,对傅雷的爱,就是她生命的信仰。傅雷年轻时秉性急躁,常常对夫人和孩子发脾气,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体悟爱情历经时间磨砺的珍贵,与夫人的感情愈久弥坚。
晚年朱梅馥在给傅聪的信里说:“(你爸爸)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有些帮助,这是我可以骄傲,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
真好。
最终,她还是赢得了他的爱。
《傅雷家书》:中国君子写给长子的信
傅雷教育孩子在当时文化圈是出了名的。很多人认识傅雷,是因为《傅雷家书》。这本书是傅雷给长子傅聪的186封信,收录自1954年至1966年,历时12年,这些家信囊括了亲情浓淡、道德理想、艺术感悟和生活琐事等,1981年在大陆由傅雷的次子傅敏出版,引起轰动。
有人说这本书,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完全赞同。
傅雷家书手稿
因为从小失怙,自幼与寡母过活,为了出人头地,母亲对傅雷管束近乎虐待。
举个例子,有次他没认真读书,后来觉得肚皮很烫,原来是母亲用蜡烛在他身上滴蜡。
等自己有了孩子,傅雷也成了近乎苛刻的家长,他给孩子定了规矩:
每天同桌进餐,坐得必须端正,手肘不能妨碍同席的人,饭菜咀嚼不能发出声;
练琴完不成每日的训练,不能出去玩。
不仅对儿子,对家人和保姆,他也认真严苛一丝不苟:
家里的水壶,把手一律朝右,水倒完了,空瓶要放到排尾,灌开水时,要从排尾灌起;
家里的日历,必须由保姆来撕,别人都不许动。万一别人撕了,他就必定要粘上再等着保姆重新来撕。
甚至家里几点开饭,几点散步,都有严格的作息。
父母是孩子第一任老师,一个好的家庭,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幸事。
傅聪3岁表现出极敏锐的音乐天赋,7岁半偶然机会学了钢琴,从此钢琴和古典音乐成了他的全部。21岁的傅聪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成为世界上少数能深刻演绎肖邦作品的艺术家,由此接到波兰政府要求,到肖邦故乡深造。
1954年,傅聪留学肖邦祖国波兰。刚走没几天,傅雷就开始给儿子写信,一直写到1966年去世。
他把儿子当作一个好朋友,探讨艺术、音乐、文学和人生。
儿子走后,距离远了,他们的心却近了:
“亲爱的孩子,我高兴的是我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呢?”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钟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
在波兰留学4年后,傅聪又赴英继续深造。在英国,傅聪收到父亲最特别的礼物:亲手抄录的法国艺术史家丹纳的《艺术哲学》。这是一本探究艺术本质与哲学的著作。傅雷知道傅聪喜欢希腊艺术,但又一知半解,就亲自抄录了《艺术哲学》的第四篇《希腊雕塑》,译稿六万余字,前后抄写了一个月。
后来朱梅馥写信讲述了这段时间的辛苦:
“爸爸虽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泪,但是为了你,他什么都不顾了。原来的稿子,字写得像蚂蚁一样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镜来抄,而且还要仔仔细细地抄,否则就要出错,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的热爱,对你的关怀,我看了也感动,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这样的无微不至的教育,真是罕见。”
知道傅聪谈恋爱了,他赶紧写去一封信,告诉他《爱情要冷静》:
感情激动时期不仅会耳不聪,目不明,看不清对方,自己也会无意识地只表现好的一方面,把缺点隐藏起来。保持冷静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至于为了谈恋爱而荒废正业,或是影响功课,或是浪费时间,或是损害健康,或是遇到或大或小的波折时扰乱心情。
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
唯有极坦白,才能暴露自己;而暴露自己的缺点总是越早越好,越晚越糟!为了求恋爱成功而尽量隐藏自己的缺点的人,其实是愚蠢的。
傅雷收到父亲最后的赠言是:
“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钢琴家。”
他后来成为世界级钢琴大师,然而他的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英国一别,父子俩就再也没有谋面。
自杀与遗书:士可杀不可辱
1966年8月31日,傅雷夫妇遭受到四天三夜的殴打和凌辱,对精神和人格有洁癖的二人,遭受了从未有过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
1966年 9月3日凌晨,上海江苏路284弄(安定坊5号),傅雷夫妇双双自尽。
傅雷故居
自杀的地方就是傅雷最后的家,傅雷夫妇从1949年12月搬入这里。这条路上有很多名人故居和景点,钢琴家顾圣婴故居就在隔壁,张爱玲当年和姑姑张茂渊故居常德公寓,著名的贵族女校中西女塾都在这条路上。
傅雷夫妇的故居是一座三层小楼,一层是客厅和餐厅,二层是卧室和书房,三层是两个孩子和保姆的卧室。这个故居是傅雷夫妇居住最久,也是傅雷成就最高的地方,在这里他翻译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等,也是在这里,傅雷写了著名的《傅雷家书》。
傅雷翻译手稿
傅雷家保姆周菊娣回忆:
“傅雷先生每天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到十二点半工作,下午两点又到书桌前,七点多才吃晚饭,晚上看书、写信至深夜。那么多年,他一直如此辛苦。”
傅雷的翻译如同他的人一样,追求完美。每次翻译,原著他都必须先看四五遍,才敢下笔。
《高老头》,前后翻译了三次,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翻译时间横跨17年。
《约翰·克里斯多夫》,抗战时开译,四卷120万字直到1941年才译完。后来,他觉得之前翻译的不满意,又花了两年时间从新翻译了一本。
法国人说:“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将我们的名著翻译得如此传神。”如此,这本书当仁不让成了那个时代的畅销书。
傅雷夫妇与儿子傅聪在家中
1966年9月3日上午,是一个噩梦的早晨。
保姆周菊娣惊讶地发现,每天都能按时起床的傅雷夫妇,这天没有起来。她等了一会去敲门,依然无人回应,等推开门,她发现了自尽的主任。
自杀前,傅雷写好了给妻兄朱人秀的遗书,交代了他们去世后的细节: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侯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遗书
3000多字的遗书,字迹工整,一字不错,真想傅雷的为人。这也许就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高贵的风骨:干净、纯粹、认真。
傅雷遗书放大
为什么傅雷夫妇选择了自杀?
士可杀,不可辱。
傅聪回忆:
“我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慨、高傲、遗世独立。绝不与庸俗妥协;绝不向权势低头。父亲经常讲西方的人道主义,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这是中国文化特殊的悲剧精神,他一开始就是烈士,这是他的命运。”
黄苗子说:
“傅雷太轴了,我们都叫他老顽固,他也不生气,坦然地说: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随波逐流好!”
9月4日,傅敏收到了父母死讯的电报,他悲到极点,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对于父母的死,他讲了这样的话: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灵,同样不能违反自己的逻辑,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能让自己的灵魂被否定,所以他选择了死。”
傅雷夫妇自杀时,傅聪正在伦敦,傅敏在北京。从此,一家四口,阴阳相隔。
特殊的岁月里,傅雷夫妇因为一个叫江小燕的女子骨灰盒得以保全。江小燕是傅雷自杀事件的一个奇女子,她本与傅雷素不相识,因为热爱傅雷的书,在傅雷夫妇自杀后,她冒着生命危险要回他们的骨灰,还给中央周总理写了信,最后受到牵连,可惜等平反已经青春不再了。
最后傅雷夫妇的骨灰正式葬于上海福寿园的海港陵园。
墓碑上刻的是《傅雷家书》的名句:
“赤字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一生自律到近乎病态,风骨宁折不催,态度处处严谨。好友曾为傅雷描绘画像:
“身材颀长,神情严肃,仿佛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从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淖。 过分的认真,在他性格里构成了强烈的色彩。”
钱锺书说:“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两个人很重要,一个是‘不宽恕’的鲁迅先生,一个就是‘大爱’的傅雷先生。”这个大爱,就是爱真实、爱真理。傅雷死后,他翻译上“一生的对手”施蛰存说:
“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