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电影网专稿国庆档的影市余温,随着《金刚川》的上映达到燃点。管虎、郭帆、路阳三位导演如“三驾马车”般,沿袭了《八佰》中苏州河南北两岸双线视角的艺术手法,以步兵、飞行员、高炮手三重视角完成了平行交叉的三段式叙事。
片中三位男主角刘浩、关班长、张飞更是借助戏曲唱词、角色台词等文学手法延续了《八佰》中同样通过文学手法和超现实主义、隐喻蒙太奇等艺术手段塑造的三国形象,并将其化身成为角色的高光时刻,成就了电影的“金刚川三结义”。
文化隐喻与英雄化身
从《厨子戏子痞子》到《金刚川》的三国形象变迁
早在2013年,《厨子戏子痞子》中的戏子(张涵予饰)就用两段取材自《三国演义》的京剧进行了隐喻对比。第一段是初见日本生化专家时用《空城计》进行的“自我介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①”,将被日军封城之北平比作被曹军包围之西城,以诸葛亮之神机妙算暗喻厨子、戏子、痞子“三个臭皮匠”相得益彰天衣无缝的配合。
第二段是戏子审问日本人时的京剧《击鼓骂曹》唱段“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②”,通过自比三国名士祢衡不屈威武展现中华儿女抗日决心。尽管三国形象的借鉴在此时仅仅是整部电影叙事的“只言片语”,但自此,遵循罗贯中“尊刘贬曹”视角的“蜀汉英雄”开始作为导演作品中抗战英雄的隐喻,“曹贼”则成了侵略者的化身。
在今年票房领头羊《八佰》(31亿)中,三国形象开始频繁出镜,并从幕后的隐喻进阶为台前的化身。导演先让在枪林弹雨中一马当先为护旗牺牲的端午(欧豪饰),与单枪匹马冲杀进潮水般曹军的赵云,在小湖北的眼中合二为一;
再让苏州河对岸的戏班班主用“戏中戏”的形式道出赵子龙这一英雄符号所指代的其实是全体八百壮士,“唱《长坂坡》,杀他个七进七出”,借此完成从个体到群像的英雄塑造;
最后让李晨饰演的山东兵齐家铭点明“关二爷讲的是兄弟情义,赵子龙护的是国”,并用皮影戏《长坂坡》来为众将士提升士气。灯影中单枪匹马的常胜将军护国救主,烛光下孤军奋战的八百壮士保家卫国:
“半世飘零半戎生
风打灯笼照残灯
封刃挂甲马歇处
不赴瑶台再走一程
八千里路月未明
烽火漫天遮废城
江南又起江北雨
一片焦土泪血凝
浊酒一壶梦未冷
了此残生再出征
战死沙场君莫怕
汉室中兴待后生”
在这里,“汉室中兴”成了“振兴中华”的同义词,以赵云为代表的蜀汉英雄则指代中国将士,而与之对立的“曹贼”再一次成了日军的象征。果不其然,“八百壮士”领袖谢晋元的坐骑和刘备坐骑“的卢”都是白马,而日军指挥官坐骑和曹操坐骑“绝影”都是黑马。
左骑黑马者为日军指挥官,右骑白马者为谢晋元
除了赵云,另一位五虎上将黄忠的形象也出现在了电影结尾,为掩护战友撤退,年纪最大的老铁(姜武饰)在飘雪中面对日军总攻,在仓库楼顶声嘶力竭舞刀高唱京剧选段《定军山》——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
助我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三军叫,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进退俱要听令号,
违令难免吃一刀。
三军与爷归营号!”
这一刻,历史、文学、戏剧与电影形象达成四位一体的重叠,抗战老兵化身杀敌老将,阻击日军的仓库屋顶则成了冲杀曹军的定军山顶。至此,赵云与黄忠两组完整的三国形象成为英雄人物高光时刻的化身与符号,组成了电影叙事的重要环节。
《金刚川》则直接塑造了与刘备、关羽、张飞同姓的“战火三兄弟”。关班长(吴京饰)为了把生还的机会留给张飞(张译饰),用“我那儿有100多发炮弹呢”“你把后面那门炮给我守好了”等理由将张飞连哄带骗赶到了隐藏炮位,最终为了吸引敌人火力,打光炮弹后用信号弹帮张飞定位敌机时牺牲。关班长这个带有关云长影子的义士形象呼之欲出,还来了一段取材自《三国演义》的京剧《甘露寺》选段即兴改编版,原唱词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他改成了:
“金刚桥前两腿抖
打不着飞机叫人愁
金刚川前吓得尿
枉叫那张飞莽撞人”
事实上,关班长有不少台词,如“张翼德在国人心中何等的高大威猛啊”等都是为了丰满战友张飞的形象,以欲扬先抑的方式让其完成角色成长,从谨小慎微的“假张飞”在目睹关班长牺牲后怒发冲冠蜕变成勇猛莽撞的“真张飞”。
张飞对关班长说的台词如“视野好不是更危险吗!你也成靶子了”同样体现了愿为对方赴死的兄弟情义,而他化身成猛张飞的“真张飞”阶段则集中体现在单人单炮单挑敌机时“你莫跑!做个了断吧!来吧!”的一连串怒吼中,重现了据水断桥,瞋目横矛的张翼德那声“吾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⑥”。这一刻,金刚川化作“当阳桥”,美军机群就是“百万曹军”,一个“黑脸的张飞叫喳喳⑦”跃然银幕,达到了人物形象与三国形象的无缝对接。
为了呼应关班长的唱词,张飞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打出击中敌机的炮弹时,用生命喊出了四句取材自《三国演义》的相声贯口《八扇屏之莽撞人》:
“长坂坡前救赵云
吓退曹操百万军
姓张名飞字翼德
万古流芳莽撞人”
与张飞几乎同时牺牲于燃烧弹轰炸的步兵班长刘浩(李九霄饰)是四川人,对应建立蜀汉政权的刘备;刘浩牺牲后,其部下旁白“一直在关注对岸炮位的战友(关、张),对岸炮位是护着俺们过桥的”,对应关羽张飞保驾刘备;三人牺牲顺序也对应了关羽、张飞(为关羽复仇而死)、刘备(为关、张复仇而死)的死亡顺序;同一日牺牲的结局更对应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誓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说《八佰》对三国形象的借鉴停留在点(赵云、黄忠、关羽),那《金刚川》就将三大男主与对应的三国形象“三点成面”。至此,三男主的人物形象、角色关系与刘关张的历史命运、文化典故完成了巧妙结合,历史、文学、戏曲三重媒介中的三国英雄形象与电影英雄人物达到了巧妙重叠,跨时空的国族叙事与民族文化进行了巧妙传承。就这样,导演将历史与“历史的历史”融会贯通,让英雄与“英雄的英雄”合二为一,书写了无巧不成书的“金刚川三结义”。
张艺谋的英雄梦和贾樟柯的江湖情
电影导演对三国文化的借鉴早已有之。早在2005年,张艺谋就在《千里走单骑》中将人物塑造与历史典故合二为一,以写实风格描绘了现代社会中沉默而又深睿的父子情。片中有一段傩戏《千里走单骑》,讲的就是《三国演义》里的关羽不惜放弃荣华富贵,策马千里过关斩将寻找结义大哥刘备的故事。
片中的父亲高田(高仓健饰)跨越异国他乡,为了完成患上绝症的儿子的心愿,同样“过关斩将”排除万难来到中国拍摄傩戏《千里走单骑》。如果说关公千里走单骑是为了“义”的自我行为;而高田的“千里走单骑”不仅安抚了自己的心灵,修补了与儿子的关系,还让远在中国的一对父子冰释前嫌共享天伦,将自我的补偿与他我的善意结合,对“千里走单骑”完成了当下性的阐释和超越。
2018年的《影》更是直接对三国故事进行改编。《影》最初的灵感源自朱苏进的《三国·荆州》,故事偏正史,立项近一年后才确定了“替身”这一主题,并在最终的故事中架空了 “三国”历史,融合了黑泽明的《影武者》的古代“替身”设定。
《影》中的子虞(指周瑜)是沛国(水乡之国指吴国)大都督,精通音律(“曲有误,周郎顾”),一直谋划着收复被炎国(炎汉,汉朝之意,此处指蜀汉)强占的境州(即荆州),一副周瑜在《三国演义》中急火攻心,体弱善妒的样子;子虞的影子关系也在暗示吕蒙和陆逊,吕蒙是大都督时装病让年轻的陆逊坐镇陆口麻痹了自负的关羽,而吕蒙则亲率白衣渡江一举夺回了荆州,明显是片中夺境州的原型——子虞令影子与杨苍搏斗吸引注意力,同时派兵从水底攻入夺取境州。
身处权利斗争圈内的子虞之妻小艾无疑是三国乱世的小乔;沛王“沛良”就是孙权的化身;事事讨好炎国大将杨苍的鲁严则指主和派的鲁肃;而手持偃月刀的自负的战神杨苍则是恃才傲物的武圣关羽的化身;杨平直接影射其子关平;武功了得的青萍作为沛国的长公主,为了两国结盟下嫁给杨平,则暗指嫁给刘备的吴国公主孙尚香。
《影》以三国为本,融入“影子”寓言等多重主题,既可为三国爱好者提供叙事参考和想象空间,又不妨碍对三国历史缺乏认知的观众读懂故事,还可以跳出历史局限完成导演个人表达,可谓一举多得。
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贾樟柯曾讲到,他在研究武侠片的同时,也会不由得去看小时候读的《水浒传》《三国演义》。他觉得其中评书式的、演绎式的、章回小说式的叙述方法有最早看“侠”的那种魅力,很通俗,环环相扣,里面的人物都有血有肉。
在其代表作《三峡好人》中,三明和民工喝酒时,身后的电视里放的正是94年央视版《三国演义》第62集,这一集讲的是为关羽戴孝的张飞前来问责刘备做了皇帝是否忘了桃园结义盟誓。而《三峡好人》的故事正发生在重庆奉节,著名的白帝城就在这里。蜀汉昭烈帝刘备为了给结义兄弟关羽报仇,舍弃“兴复汉室”的毕生理想讨伐东吴兵败并死于白帝城,葬送了最后一次汉朝复兴的希望,可谓义重如山。
而电影中,扮演刘关张三兄弟的川剧演员在餐馆自顾自的玩手机,之后韩三明的好兄弟小马哥死于江湖,暗指这个时代的兄弟情义成为了摆设与行头,已经荡然无存。
对于“义”字的希望重燃在了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中。在关羽故里山西,扛着关公大刀的少年已然长大,而老去的梁子病重回乡去向涛借钱治病,涛二话不说给予他资助——虽然爱已随风,但对于岁月和友情的敬重还在。
正如贾樟柯所云:“中国文化中,‘义’的精神来源于我故乡山西的一个历史人物‘关公’,他是中国经典小说《三国演义》里的重要角色。在中国人际关系越来越实用主义、人与人关系越来越淡泊的现实氛围中,我非常怀念我过去在山西的生活中,所能感受到的情义。”
行走在电影江湖的贾樟柯在一定程度上已然把影像中的江湖情义当做某种“信仰”,在他的电影江湖中,女人要情,男人要义,江湖浪子们最信的不是刀枪,而是关公像。到了《江湖儿女》,关公像直接出现在了宣传海报上,还配上了“也许再不相见,心中常有你”的文字,暗指男女主江湖一路走来各自的心路历程。
电影中的巧巧是个集智慧与义气于一身的江湖侠女,为男友斌哥入狱又出狱后,她一个人从重庆到新疆再回山西老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寻找斌哥,正是关公“千里走单骑”在当下社会的理想化呈现,毕竟在她的江湖里,情义大过天。而巧巧一路走南闯北见证的社会历史变迁,则让江湖成为了社会的缩影。至此,关公像、关刀等三国意象已经成为贾樟柯影像中“想象的能指”,投注了对边缘人物的情感关照,完成了对底层社会的深情书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三国文化以其家喻户晓的历史典故、极具魅力的英雄形象和虚实结合的演义故事成为了艺术创作者无尽的灵感源泉。从张艺谋借用三国典故构筑自己的英雄梦,到贾樟柯对三国情义的影像怀念与尊崇,再到从管虎对“重义轻生”三国人物的敬重,一代代中国导演都在三国文化的无尽宝藏中寻找自己诗意书写的元素和艺术加工的理念,并由此一步步深化了中国电影的历史态度和文化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