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金的笔下,豪门大户的年节乃是喜庆包裹着的吃人盛筵
巴金的众多小说中,主人公大多活动在高公馆这一空间意象之中,“公馆”也成为解读巴金小说的一个重要意象。关于巴金小时候在成都过年的情况,也大多反映在他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著名长篇小说里。
巴金自幼生活在成都北门正通顺街一户地主之家,豪门生活给他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在《家》中,他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写高公馆过年的情景。
高公馆虽然是虚构的豪门,但诚如巴金所说:“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因此,高公馆过年既是他小时候在自家见到的情景,也是当年很多豪门过年的缩影。
过年征兆 和老成都一样
市面的商品多起来,街上的灯在变化,车站的客流逐渐增大,城郊还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这是过年前的征兆,80多年前,巴金早就写到过的情景。
巴金在《家》里写道:“这个佳节并不是突然跑来的;它一天天慢慢的走近,每天都带来一些新的气象。”这正像老成都儿歌传唱的那样: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
老成都人过年,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起就拉开帷幕了。第一件大事是祭灶。传说灶神是玉皇大帝派往人间监视人们言行的,每年腊月二十三便要上天去“汇报工作”。于是这一天,各家各户都要在厨房祭灶,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祭祀要点香蜡,供奉刀头、糕点、瓜果,还要烧黄表;成都人祭灶决不能少的祭品还有一盘白麻糖,目的是要封住灶王爷的嘴,使其不能上天说坏话。送走灶神后,赓即便是大扫除,谓之“打扬尘”。房梁、墙壁上的灰土烟尘以及平日难以打整的旮旯角角都得打扫干净,于是过年的氛围也就浓了。
巴金的童年是在“高公馆”长大的,那么高公馆是怎样过年的呢?《雾》《雨》等小说里,详细描写了几个重要情节,即:年前准备、团年、祭祖、敬神、游喜神方、烧龙灯。这些,都和老成都民俗一样。
吃团年饭 座位完全按等级
“大人们忙着准备过年的时候礼节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种用品。仆人自然也跟着主子忙,一面还在等待新年的赏钱和娱乐。晚上厨子在厨房里做点心,做年糕;白天各房的女主人,大的和小的都聚在老太爷的房里,有的在右上房的窗下,或者折金银锭,是预备供奉祖先用的;或者剪纸花(红的和绿的),是预备贴在纸窗上或放在油灯盘上的。”年前要准备的东西不外乎两大类:一是给活人的,一是给死人。给活人的包括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小说中特别写到厨子做点心,做年糕,以示这个大家庭对于习俗的遵循。给死人准备的 则 是“ 金 银锭”。这需要用黄表纸和锡箔纸折成元宝形状。普通人家不会这么讲究,一般祭祖烧纸钱即可。
团年又叫吃年饭。成都人吃年饭不一定在除夕,大概从腊月二十 六 七 就 开 始了。巴金在《秋》里写道:高公馆的年饭规定在腊月二十九晚上。被各种灯光装饰得“非常明亮”的堂屋,“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诸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大户人家年夜饭的奢华与排场仅这段文字已可见一斑。
巴金写这顿年夜饭是具有对旧制度强烈批判内涵的。座位按等级规定,入座也必须要由家长发令,甚至饮酒、吃菜也要与高老太爷保持一致:“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子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这就是豪绅大户的团年饭,一个严格遵循尊卑长幼等级制度的会餐仪式!
主仆同乐, 初九晚上烧龙灯
豪门大户视祭祖为一年中最大、最庄重的事。鲁迅《祝福》中压垮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个祭祖仪式。鲁四老爷嫌祥林嫂是寡妇,身体不洁,禁止她碰祭品,最终导致了她精神崩溃。
除夕之夜,高公馆内的祭祖也是庄严而隆重的。巴金在小说《雾》里写道:“堂屋里挂了灯彩,两边木板壁上也挂了红缎子绣花屏。高卧在箱子里的历代祖先的画像也拿出来,依次挂在正中的壁上,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供奉。”天刚黑,高公馆的老幼便按照男左女右排列在神龛前,再请出老太爷,然后在爆竹声中,由老太爷先向祖宗叩头,接着便按长幼分批叩头。待到拜过祖先后,各房又依次给老太爷叩头请安;之后才是各房子女给自己的父母叩头,或者向伯父伯母和叔婶请安;最后则是高家的女佣、仆人给主子行礼。等级的森严再一次显示出来。
初一天敬财神是成都人的习俗,意在祈求四季发财,想必高公馆也不例外。敬神过后,高家的长孙觉新和叔父便坐了轿子出门拜年,而女眷们便“向着本年的喜神方走去,算是干了一年一度出行的把戏。一年里只有这一刻她们才有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机会。”
高公馆最热闹的是初九晚上烧龙灯。这是高家主子与奴才共同欢乐的时刻。巴金还在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里写道:一早轿夫们就聚在一起做竹筒花炮,并且特别在火药里掺了碎铜钱,为的是“将来放出的火花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耍龙灯的人都是些普通精壮劳动者,原本在新年期间凭借传统的技艺娱乐有钱人,以获得些喜庆赏钱。但豪绅大户却想尽法子折磨耍龙灯的人。龙灯被关在高公馆舞过之后,便是烧龙灯。轿夫们轮流“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上身射。”烧得这些人“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但兴高采烈的观众并不罢休,而是继续拿花炮“拼命地烧”。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青年巴金,写到这种残酷的娱乐时,愤怒的情绪溢于言表,他借觉慧的语言发出了作家的质问:“你以为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吗?你以为只要出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
在巴金笔下,豪门大户的年节乃是喜庆包裹着的旧制度的腐朽和吃人盛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