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这部剧刚刚完结,剧中陈延年陈乔年的国内戏份杀青时,两兄弟就义前回首而笑,把最灿烂的笑容留给了我们这些百年后的观众。
而真正的历史并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也不会停留在他们笑容定格的那一刻。
陈延年牺牲后,1927年7月5日,当天的《申报》刊文《铲除×党巨憝》,向全社会公布了他的死讯。
这篇报道除了介绍陈延年的被捕经过和“斑斑劣迹”外,还声称他在临死前“痛哭流涕,亲作悔过书一通”,主动交代了党的很多秘密,企图借此乞求活命,乘机嘲讽党的主要领导者人设崩坏,奚落党的形象已经塌房。
这当然是对烈士的诬蔑和对大众的欺骗。党刊《布尔塞维克》随后就针对国民党的这种伎俩,批驳道:“陈延年同志一句话也不肯供,但死后他们反造什么‘悔过书’的谣言。”
这可以说是当时的舆论战。谁掌握了主流媒体,谁就能向全体国民发出最大的声量,不管真理还是谎言。
在白色恐怖的背景下,很多共产党员在被押赴刑场的路上,高呼着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无产阶级终有胜利的一天,我死不为恨!”甚至在临死时巍然不惧,慷慨激昂地对反动派痛骂不止,展现出了高贵的气节。
可到了第二天的报纸上,往往只是简略的一个标题,如《昨日枪毙发散反动传单某人》。不仅不会按实描述烈士们的英勇无畏,反而经常颠倒黑白,诬称他们贪生怕死,想要一石二鸟,达到泼脏水和打击革命群众士气的目的。
陈延年作为党内最优秀的领导者之一,反对派又怎么会在他身上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陈延年有多优秀,《申报》那篇报道结尾附有一封信的全文,很能说明问题。信的作者是吴稚晖,也就是剧中陈氏兄弟常常亲热称呼的“吴伯伯”。
这位慈眉善目的“吴伯伯”得知陈延年被捕,大喜过望。喜的自然不是可以靠保释陈延年再卖陈家一个人情,而是真的想要除之而后快。
历史课上都会学到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倡议国民党大肆“清党”的最主要人物,就要数吴稚晖和蔡校长。吴稚晖这时满心镇压革命,早已不念什么私谊和旧情,而是当即写信给当时的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大拍杨司令的彩虹屁。
信的内容如下:
“啸天先生执事,今日闻尊处捕获陈独秀之子延年,其人发生额下,厥状极陋,不觉称快,先生真天人,如此之巨憝就逮,佩贺之至。陈延年之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所有今日×党之巨头,若李立三,若蔡鹤孙,若罗亦农,皆陈延年在法国所造成,彼在中国之势力地位,恐与其父相埒,盖不出面于国民党之巨魁,尤属恶中之恶。上海彼党失之,必如失一长城,故此人审判已定,必当宣布罪状,明正典刑,足以寒通国×党之胆,适返沪以忽促未能奉谒,谨驰贺大成功,弟吴敬恒。”
吴稚晖说“陈延年之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上海彼党失之,必如失一长城”,认为陈延年跟他的父亲陈独秀相比,不但影响力不相上下,做事能力和“危害性”更是远远在他父亲之上,对他忌惮到要奉劝杨虎尽早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作为曾跟陈家有密切关系的老朋友,吴稚晖的判断很有说服力。不过作为曾经的朋友,政见不合,心狠手辣也就罢了,在信中特意提到陈延年的相貌,说他“发生额下,厥状极陋”,实在是让人意外和觉得不齿。
这样的人身攻击会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现实情况也确实是这样。事后不久的一期《语丝》杂志中,有人撰文探讨“陈延年该死之理由”。作者读过那天的《申报》,可能报纸随手一丢便找不到了,写稿时全凭残留的记忆,说按吴稚晖那封信的内容来总结,陈延年之所以该死,有两大理由:
“一,相貌丑恶,命中早已注定。
二,性能耐劳受苦,曾扮过人力车夫。”
吴稚晖这个人不知是不是有虽普但信的毛病,似乎特别喜欢在相貌上攻击陈氏父子。同一年,在孙中山蒙难五周年的纪念会上,吴稚晖就曾发表演讲,不遗余力地对陈氏父子进行容貌羞辱,他说:
“我和陈独秀也是朋友,他的人怎样呢?哈,他的面孔要我形容出来,实在说不像,只好说他的头是向后突的,他的面孔好像是一把铲刀,然而他却是自命是了不得的。他的儿子陈延年,还有一个陈什么年,他父子三人我相信凡见过他们的,都一定说:像他们这样的尊容,再丑也没有了,他们就是穿了一件漂亮的纺绸长衫,人们也还要说他是小偷。你们如愿意见见他们的丑相,我们可以到武汉把他们捉来给你们看看。”
总结上面两个理由的作者负生,应该也凑巧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场演说,因此描写地更加惟妙惟肖,他复述吴稚晖的话说:
“(陈独秀)这人的相貌,简直难看极了!额头有这么宽(用手作比势),嘴巴有这么长(用手作比势);眉往下这么湾(比),鼻往下这么钩(比)。真是‘天地之厉气所钟’,简直不像个人。还有他儿子,哈,那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儿子和他差不多,无论穿上怎么好的衣服,也和乞丐一样。”
记忆虽然有偏差,字句并不准确,大意却是没错的。
陈独秀的照片,记得历史课本上就有,大家可以自行打分。至于陈氏兄弟的容貌,真的像吴稚晖所说的这么不堪吗?
跟他们一同赴法勤工俭学的同伴中,有一个叫郑超麟的人,在回国后也一度跟陈延年关系密切,他回忆其长相说:
“(陈延年)不很健康,肚皮比常人大,两条腿比常人细,皮肤黑而粗,浓眉毛,斜眼,近视,有时你还以为他在看你,其实他看的是你旁边的人,动作缓慢,表面上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到莫斯科后袁庆云给他一个绰号‘腐败’。但他并没有吴稚晖所形容的那种丑相。”
而陈延年不像平常人那么健康的原因,是因为他小时候生过病,可能留下了后遗症,所以“脸很不好看,精神也不很好”。
但是他并不丑陋,要我说,对他人的不幸津津乐道、指手画脚的人才是真的丑陋。
跟陈延年共事过的同志,都很客观地忆及他相貌的普通,说他平常把头发剪得很短,面容粗糙,皮肤被晒得很黑,看上去根本不像读书人的样子,他平时又总穿一身破旧的工装,完全是一副工人的形象。来华的俄国顾问都私下评价说:“陈延年不但思想是无产阶级的,而且相貌也是无产阶级的。”
对无产阶级运动来说,这其实不是坏事,反而是一个加分项。正是因为陈延年外表、肤色和体型各方面跟普通工人一般无二,所以当他为了做群众工作,假扮人力车夫,每天上街跟车夫们一起跑腿拉车时,才能形同本色,毫无违和感。
负生从吴稚晖的信总结出的第二个理由“性能耐劳受苦,曾扮过人力车夫”,就跟此有关。不过他记错了,吴稚晖的信里并没有这部分内容,而是当天的报道中曾提起过。
可见单靠记忆传播的信息,在短时间内就可能有所失真。
我们现在所能查到的陈延年牺牲的经过,有好几个版本。
一种说法是,陈延年被捕后,蔡元培等人试图营救,蒋介石因此犹豫不决,这时吴稚晖给他递了一个字条,上面写着:“独秀犬父,延年虎子,此人不杀,后患无穷”。终于坚定了蒋介石的杀心。
另一种说法称,陈延年被捕后,因为工人打扮,并没有暴露身份,他给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写信求救,汪孟邹又去找胡适帮忙,胡适转而找到吴稚晖帮忙。吴稚晖得知陈延年被抓,喜出望外,立即报告给蒋介石,同时写信给那位杨虎杨司令,这才导致陈延年被识破身份,进而被杀。
还有一种说法,细节更加丰富,说胡适答应汪孟邹营救陈延年后,马上去告诉了吴稚晖(讲述人称其为“吴老狗”),吴稚晖当场跳起来大笑:“好了!好了!老陈(指陈独秀)没有用,小陈可怕;捉到小陈,天下从此太平了。”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蒋介石。
这几种说法都来自口口相传,源头无从考证,从内容来看,吴稚晖告密的情节,很有可能是根据《申报》上那篇报道和吴稚晖的信,因为记忆偏差,或者掺杂了反感胡适、憎恶吴稚晖之类的个人感情,或者别的原因,共同演绎出来的。
也有说法,无论吴稚晖告密是真是假,就算没有告密,陈延年也难逃一劫,因为跟他一同被捕的韩步先叛变,还有另一位叛徒张葆澄,已经出卖了他。
在陈家三弟陈松年的回忆中,对这些纷纭的说法避而不谈,只说1930年,也就是陈延年牺牲后的第三年,他们曾问小姨高君曼,能否找到大哥的遗骨。
高君曼悲痛地回答:“你们不要操这个心了。延年牺牲后,组织上曾托人找过国民党的人,要延年的遗体,但蒋介石就是不给。延年死得很惨,据监狱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延年被捕后,反动派要他供出党的地下组织名单,他誓不泄露党的秘密,受尽了各种酷刑,最后被分尸惨害的。”
陈独秀当时听到长子的死讯,有好几天都不发一言,也不知他在悲痛和沉默中,有没有想过次子的命运会是怎样。
跟陈延年之死比起来,陈乔年的牺牲简单很多,没有那么多的历史谜团,连《申报》也没有用很多篇幅,只是简短地发了一篇通告《陈乔年等枪决讯》。
电视剧中的陈乔年,始终是一副娃娃脸,声音也稚嫩,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事实上,陈乔年确实跟哥哥陈延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是亲兄弟。郑超麟回忆赴法众人说:“乔年是个美男子,不仅是我们十二个人中最美的,而且也是我所见的莫斯科中国同学中最美的,连顾影自怜的李鹤龄也比他不上。他身体强壮,皮肤很白,两颊同苹果一般红。”后来他们去莫斯科进修,陈乔年被大家称呼的外号就叫作“苹果”。
陈松年也说自己这位二哥“皮肤白皙,身材瘦削,象个白面书生”。
可能是从小到大一直跟随兄长的缘故,陈乔年虽然容貌出众,却一直被掩盖在陈延年的光芒中。郑超麟评价说“乔年能力没有延年强,许多方面比延年幼稚”。
在某些信念上也比不上兄长,比如剧中经常被他们挂在嘴边的不婚主义。所以当陈乔年回国后跟一个叫史静仪的女孩结婚时,终身都不曾恋爱且一直奉行到底的陈延年大为不满,郑超麟惊讶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乔年表示不满,因为乔年性格很好,大家都很喜爱他。
陈乔年夫妇生有一子,生日在1927年5月,五月有几个重要的纪念日,像五一劳动节、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因此被称为红色的五月。可能是为了纪念红五月,他们给孩子取名叫“红五”。
陈松年曾随生母,也就是陈独秀的原配高晓岚去武汉看望他们一家,离开时,高晓岚提出想把红五带回安庆老家抚养。陈乔年没有同意,他对母亲说:“你养我们那么大,我们一点也没帮助你,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
他拒绝母亲提议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夭折。汪原放是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的侄子,跟陈氏兄弟算是世交伙伴,他忆起这个孩子,说“由于乔年夫妇无暇照顾,第二年就死了”。陈松年的说法更加仔细,听起来也更加合理,他说陈乔年被捕后,史静仪四处奔走活动,没能很好地照顾孩子,结果乔年没能营救成功,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死去了。
曾经的一家三口只剩下史静仪一个人,而她的余生也命运多舛。她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过了不久抗战爆发,那个国民党军官在战场上壮烈战死。陈家跟史静仪很少联系,只知道她还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是不易。
陈乔年虽然看起来是书生模样,汪原放说他回国后“依然是一个穷学生的打扮”,可他表现出的勇敢坚韧,绝不比哥哥陈延年逊色。
1926年,陈乔年在北京同李大钊、赵世炎一起领导“三一八”请愿运动,站在群众队伍的最前面,迎着反动军警的刀枪,毫不退缩,结果胸前被捅了一刺刀,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始才痊愈。
他因叛徒告密被捕后,汪孟邹很急切地到处奔走,想方设法营救他。王若飞等同志还花重金买通了警备司令部的办案人员,可是那些人很不地道,钱收了却不办事,最后还是把陈乔年杀害了。据说,收押期间,巡捕房为了防止劫狱抢人,一度把他关在装甲车里。
陈乔年牺牲前的情形,因为有同舍狱友桂家鸿幸存下来,比起陈延年,要详实可信很多。
据他回忆,当时跟他们关在同一间牢舍的,还有一个名叫唐瑞林的政治犯,是个陌生面孔。这个人却是个自来熟,对他们尤其热心,特别是对陈乔年,总找机会搭讪,借着关心之名对他问东问西。
陈乔年在狱中化名王某,还没有被人识别身份,唐瑞林每次致命的询问,也都被他机智地应对了过去。相处一久,大家自然对这个热情过头的陌生人起了疑心,怀疑他是警察故意安插的卧底。后来,有人秘密传来消息,证明这个唐瑞林果然是告密导致他们被捕的叛徒。反动派的无间道计划就此失败。
陈乔年在监牢中受尽严刑拷打,被打得遍体鳞伤,始终都守口如瓶,没有吐露任何信息。
跟他差不多一同被捕的有二十三人,由于唐瑞林的出卖,除陈乔年之外,只有两人的身份还没有被反动派探查清楚。
其中一人是周之楚,不久前才到上海市总工会任秘书长,所以唐瑞林并不认识他。本来这是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绝好机会,可周之楚心中所想,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怎样才能利用敌人这个情报盲区来保护陈乔年。
他主动求见法官,承认说他就是陈乔年。他当然知道,这一冒名顶替,等待自己的只有一死,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不过,天意弄人,事情并没有按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周之楚是个华侨,出身南洋的大资本家家庭,还是家中的独子。他父亲得知消息,心急如焚,连忙派人回国营救,这样一来,他的真实身份就大白了。
对周之楚的判决,被从死刑改为四年有期徒刑,后来经过他父亲的运作,于1930年被提前释放。他在狱中时染了严重的肺病,经常咳血,父亲本打算让他休养一阵,然后带他出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却趁父亲不备,偷偷离开,继续投身到革命事业中去。1931年,周之楚再次被捕,身心的双重摧残加重了他的病情,不久便在狱中病逝了。
陈乔年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同志们对他曾有过如古侠客一般悲壮义烈的营救。如果他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制止这样的行为。
当他听说外面正在花钱打点关系时,同样轻轻拒绝了,他对桂家鸿说:“没用,你赶快告诉外面不要白花钱。”
狱内和狱外两边的努力都以落空收场,反动派最终弄清了陈乔年的真实身份,作为“要犯”将他判处死刑。
临刑前,狱友们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只说了一句话。
“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享受前人披荆斩棘的幸福吧!”
看资料的时候,我一直心中是没有多大波澜的,因为看过历史中太多的惨酷和壮烈,柔软的神经早已磨出了薄薄的坚茧。
可这句话还是让我破了防,眼前顿时花成一片。
仿佛看到先烈们在荆棘环绕中,满身鲜血,目光深远,饱含爱意地望着我们这个时代。
而我们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生疏地回应着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认真端详起他们永远年轻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