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正值举世瞩目的香港回归时期。
那一年，所有能收到无线TVB和亚视ATV频道的电视里，都映着一番盛况。
港剧彼时之地位，在于哪怕回归当天，也并未让位。
仅仅是播放时间延后，可谓“马照跑、舞照跳”的真实写照。
那一年，TVB（即翡翠台）推出了《天龙八部》《难兄难弟》《刑事侦缉档案3》《壹号皇庭5》《廉政追击令》和《醉打金枝》等。
年底，则以《鉴证实录》高调收官。
一向积弱的亚视（即本港台），也有《肥猫正传》打翻身仗。
再加上《雪花神剑》《剑啸江湖》《国际刑警》和《大闹广昌隆》……
展现的又是一番精彩。
那一年，TVB与亚视共计制作了三十多部剧集，其中足有二十部可列入经典。
整个90年代，两家香港电视台皆是在这般华丽比拼中走过。
那时的繁华鼎盛，让人始终未曾想到——
此后的港剧竟会一步步迈入黄昏。
如今的香港电视剧，早已不再是经典难再续这么简单。
16年亚视宣布停播，首先埋葬了港剧复兴不小的可能。
而日薄西山的TVB，今年带来了全台主推的《法证先锋4》。
事实证明，不过又是一次狗尾续貂，伤害着观众仅存的情怀。
港剧这门电视艺术啊，真真切切有过让人愉悦的成熟期。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纷纷烂掉了。
年复一年，常是满目一言难尽的剧集，看一次等于受一次辱。
唯有偶尔碰见好一点的作品，才似报了仇般痛快。
港剧经典反复重启，倘若一部扑街，我们可以骂他不用心。
但问题是，何以部部不用心至此？
01
当刑侦没有猎奇的时候
当“精英”不再牛
八十年代的《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路人甲名叫欧阳震华。
他在九十年代，凭借经典律政剧《壹号皇庭》咸鱼翻身。
随后的《陀枪师姐》《谈判专家》《法证先锋》系列，让他成为港剧的收视福将。
而《壹号皇庭》还捧红了另一位小生——陶大宇。
他因饰演《刑事侦缉档案》里出得厅堂，打得流氓的警察张大勇，同样风靡全港。
以上两位演员的早期代表作，几乎包揽了香港刑侦的最佳典藏。
那时的剧集灵活生动，不仅猎奇满满，也温情满满。
第一次知道人格分裂，是因为刑侦港剧。
《陀枪师姐》里，鲍国平是一个胆小怕事，相当懦弱的男人。
年幼时，他亲眼目睹嫂子红杏出墙，甚至被她威胁。
险得好友翁文成的帮助，才度过难关。
后来鲍国平接受不了翁文成的死讯，衍生出第二人格——
计程车判官翁文成，到处惩罚行为不检的女人。
先后强奸4人，奸杀2人。
这位经典的港剧杀人犯，带来的曾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恐吓。
第一次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是因为刑侦港剧。
《谈判专家》里，打工仔大智因工伤索赔不成，携菜刀闯入昌隆公司。
他胁持众多职员，并与随后赶到的警方对峙。
当职员被关在办公室里，孤立无援的他们发现大智没有伤害自己。
反而还给水和食物，让职员们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依赖感。
再加上大智讲述自己的遭遇，又使人产生同情，怜悯。
随之出现了斯德哥尔摩，人质开始与警方对立。
潜意识里他们认为自己和大智是一伙的，威胁他就是威胁自己。
看到这段，只记得当时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问号。
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喜欢女人，还是因为刑侦港剧。
《刑事侦缉档案》里，康宝琪是一名同性恋。
她的女友端木紫，因被教育中心三个男人迷奸而自杀。
怀着忱挚浓郁的感情，康宝琪倾尽一切手段，虐杀了那三人。
“我也知道世俗眼光是不会接纳我们的。
不过感情的事很难控制，感情也没有对与错。”
在陈述完犯罪过程之后，康宝琪举枪自尽。
那身男装清朗俊秀，暗含几分英气，也昭示着同性之恋的生存价值。
怀念以前的港剧，怀念的是尺度张扬的剧情。
当然，也还有烟火气与精英感微妙的平衡。
那时的刑侦剧，没规定人一定要年轻貌美或帅气。
欧阳震华是颜值挂吗？没觉得。
但他可以今天喝红酒吃牛扒，明天街头来碗煮牛杂。
两不违和，就有种真实的讨喜。
那时也没规定人要三观笔直，善良无私。
除了凶残罪犯，主角照样可以有不愿提起的过往经历或阴暗面。
《法证先锋1》里，Tim曾怀疑罹患癌症的妈妈是被爸爸用山埃毒死的。
因为爸爸在化工厂做事，长期接触山埃。
为此，他对父子关系百般疏离。
但后来他成了高级化验师Tim Sir。
这份工作要求他时刻遵循：
放下个人的主观情绪和成见，凡事做到客观公正公平。
最终，他学会以类似态度去解开父子的误会。
以前看港式刑侦剧，很想成为主角那样的人。
因为他们总是某个领域里很厉害的角色；
更因为他们让我们领会到了一个行业的闪光点。
除了男性的精英本色，港式刑侦里的女性也毫不逊色。
职场上，她们跟男主势均力敌，有自己热爱的事业，不依靠关系上位。
不会拘泥于家长里短，婆婆妈妈；
也不会被感情拖累，哀哀戚戚；
就算不婚、丁克，都坦坦荡荡的。
《陀枪师姐》里，娥姐一开始就是家庭主妇，整天围着老公孩子转。
结果老公出轨，小三怀孕。
在朋友同事的鼓励下，她成了陀枪师姐，找到自我。
这部剧实力演绎了“女人也能撑起半边天”。
正如主题曲郑秀文《女人本色》中所唱：
“不必装蠢，做女人不应甘心做花樽。”
以上种种，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
也让我们很荣幸生在那样的港剧时代。
然而在新一代刑侦IP里，类似的感觉全都消失了。
《法证先锋4》里，没有面冷心热的Tim Sir、上进可爱的娥姐；
只留下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不良观感。
主角们离地的精英气息，让观众内心灌满了“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的感叹。
难度简单化的案件，还要全面依赖眼花缭乱的高科技。
线索更是理所当然的摆在手边。
这样的法证能让人欣赏到几分专业？
而凶杀案告破，故作深沉的总结就像说教，流于表面的品评也不讨喜。
生怕点不到观众做人的道理，反映出来的都是伪精英，真油腻。
最不能忍的，是亲眼目睹几个人围坐在精装样板间般的公寓里。
这边吃着甜点，那边品着红酒。
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对受害人的生活和选择评头论足。
这些在经典港式刑侦里，都绝不曾有过。
的确，住在富丽堂皇的豪宅，怎么会理解“他们”那群人？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这点不假。
但你们还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别人的苦楚肆意评判。
不觉得冷吗？
《法证先锋》后，港式刑侦的悲剧依旧在延续：
今年，TVB有计划重启《陀枪师姐》和《刑事侦缉档案》。
前者时隔16年，后者时隔21年，将再度回归观众视线。
至于又能拍成什么样？不敢想象。
02
当商战没有星光的时候
当港味不再是潮流
1999年世纪之交时，一部投资1.5亿港元的超强巨制正在TVB播出。
这部106集，分为上下两季的巨制，至今仍保持着无可匹敌的地位。
它就是《创世纪》。
当年的TVB，几乎出动了全台精英拍出这部剧。
而剧中所有演员，也都贡献了演艺生涯中近乎最精彩的表演。
那会为了吸引观众，剧情是真狠，以各种极端情节逼迫演员。
《创世纪》的主线角色叶荣添和许文彪，都是天赋异禀的商业奇才。
在房地产行业携手起家的过程中，两兄弟的人性有了种种转变。
罗嘉良饰演的叶荣添，是个标准的，有血有肉的商人。
他做生意经常钻法律的空子，甚至有点不择手段。
而这是源自创业失败17次，让他领悟的一则人生信条：
“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你走快一步，没人会介意。
但是你若走慢一步，你就会永远被人瞧不起。”
陈锦鸿饰演的许文彪，则是物欲横流社会下一个典型悲剧。
他最初的理想是建造人类史上第一座无烟城。
希望大家都能生活在一座没有污染的城市里。
尽管曾坚守理想，但他的家人、女友、朋友，甚至是人生榜样都逼他放弃理想。
父亲骂他没出息；
女友看不起他，主动跟他分手；
而他拿着辛苦凑到的赎金去台湾救他母亲，半途又遇到持刀劫匪。
几度遭受欺压和排挤，现实如温水煮青蛙一步步将他打败。
许文彪终是被逼到黑化，逼成了罪犯。
除了饱满的主线人物，大时代背景下还有一众鲜明的配角。
郭晋安饰演的马志强，对谁都有颗真诚的心。
在如狼似虎的叶荣添、许文彪之间，他化身黏合剂，将三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汪明荃饰演的方建平，是一个非常像她本人的大女人。
明明身处争权夺利的中心，明明自己做什么都两面不是人——
但凡是她认为对的，她就会坚定地去做。
而郭可盈，剧里是爱的化身颖欣。
从暗恋叶荣添，到后来跟许文彪在一起，她义无反顾地付出了一切。
短暂一生几乎都是为别人而活，基本上没为自己做过一件事。
至于古天乐饰演的张自力，童年黑暗经历造就了他刚出场时莽撞易冲动。
后来为报兄仇，又深陷不分善恶的私欲中。
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越来越强，一步步迷失，自私自利、猜疑心重。
看完这部剧，你会发现不同角色的人生观、价值观都被刻画的非常到位。
剧里没有一个完满的好人，也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整部剧虽然一百多集，但没有多余的废话。
所有要讲的都包含在了星光熠熠的演技里。
商战剧《创世纪》在港剧中的地位，堪比一艘航母。
它承载的，一方面是整个90年代港剧的积累；
另一方面，则是一座被称为东方之珠的城市对新世纪特有的期待。
那时的演员，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都市气息。
他们因发自内心地相信未来会由自己谱写，而自带感染力。
可真的进入了新世纪，大概很多人都没想到——
这些演员再也没能遇到比这部剧更好的角色。
罗嘉良几年后，演了他个人最后一部大制作《流金岁月》。
这个叫丁善本的男人，集完美于一身，却不再像叶荣添般人性丰满。
而在那之后，港式商战里再没有我们熟悉的大哥。
离开了许文彪，陈锦鸿成了《老婆大人》里打理家务，凑仔煮饭的好男人。
我们也鲜少能再见他光芒四射的反派演技。
努力诠释了不少角色的郭可盈，始终没拿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奖杯。
最后她选择减产，回归了家庭。
又A又飒的阿姐汪明荃，反倒走起了喜剧路线。
《我的野蛮奶奶》里，总和儿媳妇胡杏儿为鸡毛蒜皮吵架。
而古天乐，不仅仅是白古变黑古，离港剧也越来越远。
这些年，劳模如他拍了n部电影，但却很少比得过曾经的剧集。
郭晋安倒是角色大乱斗，忠奸傻戇各演了个遍。
还拿下三届视帝，成了港剧一哥。
这些人，近看都是时来运转，今非昔比；
可远看，却也少不了一种遥遥无期，高光时刻难再见。
感叹归感叹，谁能想时隔19年，这部剧居然推出了姊妹篇——《再创世纪》。
投资1亿港元，打的是“香港回归20周年，TVB50周年献礼”旗号。
剧里，老面孔悉数离开，只留下一个郭晋安。
而他不也再是老好人马志强，成了全新故事里的贺天生。
身为视帝，演技自然是没话说。
金融界大拿的精明强干、自私自利他都诠释到位。
但这么个脸谱型的反派，上来就告知全世界：我很坏。
没有挣扎的理所当然，看得人也毫无波澜。
在他的带领下，TVB新人悉数登场。
可《再创世纪》给人的感觉，却是年轻一代香港人不再焕发光彩。
戏里，没有了努力，才华，理想，智慧，拼搏，潇洒所附带的港味。
只留下廉价的塑料感和中英文夹杂硬要营造的装bility。
戏外，小花生演戏硬邦邦的，没了精气神。
可见新世纪的香港，已无法在演员身上滋养令内地艳羡的都市气息。
其实，如果这部剧不叫《再创世纪》；
如果它不碰瓷港剧航母，这些或许都可以无视。
03
当古装没有咏叹的时候，
当市场不再眷顾
2004年，一曲《咏叹调》反复吟唱。
它的旋律里，不仅满含黄瓦红墙内无奈的人生，还有港剧最后的荣光。
港式古装《金枝欲孽》，被称作清宫斗的鼻祖。
在这部剧里，每个人都是悲剧。
无论是执掌后宫的皇后，还是风头正劲的钮祜禄如玥，亦或三位棋逢对手的新宠。
至死方休的尔虞我诈，谱写了一本满盘皆输的清宫长集。
众多女性人物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当属如妃。
这个封建时代的女子，有着鲜明的个性。
面对敌人，她不怕鬼神，果断狠绝：
一句“我活着，便是为了和你斗”，让皇后也要忌她几分。
面对至亲，她舍不下心底的柔软。
然而却只能抱着女儿渐渐冷去的尸身，在雪地寒风中哭求哀号。
面对自己，她唯剩下一番无奈自怜：
如妃的一生，便如她在紫禁城墙头吟的那首诗：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其实这部古装剧想展现的，远非宫斗带来的人性至暗。
而是一种舍弃与遗憾，悲悯与心疼。
为了还原这份清宫神韵，剧组专门跑到了故宫取景。
大殿外白雪纷飞，宫女与侍卫缓步行过的一幕，颇显意味深长。
《金枝欲孽》是港式古装出道即巅峰的经典。
随后的《宫心计》，就没能再保住那惹人怜爱的内核。
而是走起了爆米花式的宫斗。
剧里无论男女，都画着大浓妆想着搞你，害你。
翻来覆去的本质无非是争宠。
仿佛宫斗没玩够，港剧12年又重启了《金枝欲孽2》。
奈何彼时林保怡“北上”，黎姿退出娱乐圈，佘诗曼分身乏术。
这使得近十年后的续集，更像是匆忙完成的一副草稿。
即便有《甄嬛传》中哭诉‘臣妾做不到’的蔡少芬压阵，仍无力回天。
也正是《甄嬛传》的出现，挤占了港式古装最后一点地位。
两次失败尝试，让港剧开始联合内地，有意识地转攻市场。
可往往完成的，全是命题作文。
失去以往的创作优势，反倒拿不出质量过硬的剧集。
18年的《宫心计2》，便是与腾讯合拍。
当年与它同台的，是于妈的《延禧攻略》。
结果后者拿下了TVB年收视率第一，这部续集只位列第三。
这一回之后，内地古装彻底完成了对香港市场的反向占领。
时代变了，叫人不得不承认。
就像大家以前去香港，都喜欢去港剧取景地打卡。
现在反倒更愿意去横店，围观拍戏的剧组。
这样的转变，是任谁都留不住的。
只是在我心里，即使这些年经历了满目坏剧集；
即使身边的人总埋怨港剧格局越来越小；
即使曾经的童年经典因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
但我仍深深记得——
那些人情、情义触到心底柔软之处时的感觉。
港剧在我们这一代，俨然已成一种情怀。
这情怀既是时代的馈赠，任它扑街续写无数，也终不会被抹灭。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