泔河塬人家
四
七先生一炮打响走红,豆腐脑好吃消息不胫而走,四乡八村尽知。
往后,每天晚上七先生准时泡六斤黄豆,天不亮起床磨豆浆点两缸豆腐脑。担上担子走街串巷,上午卖一缸,下午卖一缸。天黑回家,虽说累的人浑身像散了架,心里却乐滋滋的。
岂料几天下来越忙活,烦心事犯难事越多。
一是价格难定;集市上黄豆比小麦贵,关金币波动大,没有硬通货银元靠谱。一斗黄豆卖两万元(两元)左右关金币,折算每斤大约五千元(五角)。三斤黄豆做成一缸豆腐脑大概卖六十碗上下,估摸着一碗收一千元(一角),没有纸币,交一枚十文铜元也合算。能赚对半利。
二是有人口袋没钱要用小麦换,七先生作难了。周天文绞尽脑汁找来一个小竹筒,用锯子截了好几次,做成一个装四两上下小麦的小竹筒。打磨光滑,一竹筒小麦一碗豆腐脑。
三是一部分人要求赊账,忙罢干麦上囤结账,比现把贵点也认。没办法,七先生每天出门还得多带一本账簿。几天下来,赊账的食客越来越多,一本厚厚竹纸账簿记下好几页。晚上抽空细算账;虽说欠账不少,盈利却颇丰。最令人头疼的欠账户非狗皮膏药二杆子周二莫属,半月时间赊账近百碗豆腐脑,折合十多万元(十元)关金币。
周二大名周开彪,排行老二,从小父母双亡少教。六尺高的大块头,踏踏鼻子斜瞪眼,秃顶少毛嚓嚓声。身懒怕务农活,一肚子坏水水游手好闲,二十四五岁依然单身独户光棍一条。周二爸妈在世时办事低调隐秘,从小和靠山咀仙仙订娃娃亲的来龙去脉,除过媒婆,旁人闻所未闻。
自从七先生生意那天开张起,周二怕做饭,每天都要自带蒸馍拦着七先生咥上两三碗,吃罢一抹辣子嘴说声:“给我记账上”甩袖扬长而去。最要命的是几天前,周二修补柴房,准备发市了也好改做牛羊棚省事。招了四个小伙,支两合模子打土坯,五个人一连吃了四顿豆腐脑。赊账一河滩,周二依旧大不咧咧满不在乎。
正月十五刚过,年气淡去,各地集镇开市。人们好像吃错了药焦虑不安起来,蹭!蹭!蹭!几天功夫,粮食涨价猪羊降价。
从去年正二月到今年正月,整整一年天旱少雨,天天蓝天无云,光彩照人。偶尔几次黑云压顶狂风大作,只听干打雷不见下大雨。挨到四五月份,田野里小麦拔节缩头,油菜豌豆根枯叶黄。绝望使人愁肠百结,借仅有一次小雨薄墒,周天文带头犁掉小麦-油菜-豌豆,补种早秋。挨到署夏,一场蝗灾铺天盖地袭来,把未成熟的绿野啃个精光。熬到秋收,除过沟壑背阴地耐旱的豆类作物略有收获外,其余皆薄收。
庄户人家养猪养羊,指望着零吃瓦块囤㞎砖头,长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那时候,磨面靠石磨,豌豆蔓蔓或谷物碾成小米后的谷糠和谷穗蕊蕊,是喂猪养羊的最佳饲料。丰收年,把豌豆蔓蔓及谷穗蕊蕊在石碾子上碾碎,竹筛隔筛出细糠,欲换来:
三十亩地一头牛,
老婆娃娃热炕头。
猪羊满圈鸡满院,
闻听犬吠驴叫唤。
去年两季薄收,无有饲料谁家还能养得起猪羊?
周天文虽然不识文断字,却是个头脑活络有超前意识农民。他跟集上会,时刻观察着集市行情变化。当发现猪羊市上,越来越卖猪人多买猪人少时,预感到年景不妙,粮食非涨价不可。便及时抓紧筹资连买带赊了两担(不足千斤)黄豆,囤积起来以供做豆腐脑不时之需。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喊来七先生问:“最近卖的咋样?”
“还可以,就是赊账一天比一天多”,七先生呐呐着回答。
周天文又问:“最多的欠账有多少?”
七先生赶紧取来账簿算了起来。不大一会算完账说:“总欠账人数58人,赊出207碗,最多赊账是周二,共赊欠96碗”。
“啊!”周天文瞪了七先生一眼:“才几天功夫咋就赊欠那么多?”
七先生见大哥发火,偷偷瞟了周天文一眼压低嗓门说:“早前他找人打土坯,五人吃了四顿,讨不来账我也不知咋办好”。
周天文又问:“结账设定时间没有?”
七先生赶紧回答:“那倒没有,他只是说记到账上”。
周天文思考半晌嘱咐七先生:“没设定时间就好办,这几天抓紧收欠账。周二如果不结账就断了他的豆腐脑,看他还敢不敢耍赖”。完了又提醒七先生:“今年年景不好,纸币不牢靠,最好用粮食交换”。
“嗯!哥--记住了--我困很--想睡觉”。七先生说着趴在炕边打起鼾声。
周天文年前算计着豆渣合糠喂猪省料,猪娃上膘长得快,提前在隔壁老三爷家赊了一公一母一对跑路路猪娃,养在自家猪圈。睡前思量再三,总觉着趁明天二五八注泔镇开集,闻浅早卖稳妥。
一觉睡到五更鸡叫,隔壁老三爷家“吱嘎嘎”开门声把周天文吵醒。赶紧爬起穿好衣服过去一问,巧了,老三爷家一头老母猪带四只跑路路猪娃,也去跟集上会,想把猪娃卖掉,一起同行最好不过。
老三爷家有一辆地轱辘推车,一路脚脚上,周天文年轻力壮,省去老三爷好多力气。
七先生按时起床磨豆浆,点好豆腐脑。嫂子做好的早饭快凉了,没问大哥忙活啥,抓紧吧啦两碗小米稀饭泡馍。担着担子也急火火出门了,这时周天文已经走过了五里多路。
七先生向北,走街串巷吆喝着卖豆腐脑,碰见账户不免要拌嘴讨要欠账。账户本来要继续赊账吃两碗,七先生讨账不会绕弯巧说,出言生硬,惹恼几个账户,干脆付清欠账赌气不吃了。
往日正午时分缸子快露底,今天三游四转一缸豆腐脑还剩多半缸。眼看着离注泔镇不远了,索性担着担子跟个罢罢集,碰碰运气。
集市街道口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担着担子寸步难行。七先生找一块蓆片大空地勉强摆下摊子,大声吆喝起来:“哎!快来吃豆腐脑,哎!咱老七豆腐脑香的很---香的很---香的很------”。
刚吆喝几声就有人来吃,七先生忙活起来。
“喂!七孙头,给二爷来三碗豆腐脑,油泼辣子蒜水上重点”周二嚓嚓声钻进耳朵。
七先生抬头但见周二手里提溜着一捆油麻花站在对面,便噘嘴爱理不理:“你先把欠账结了再说”。
“啊!你碎怂说啥?不是早说好记账嘛,再糊犟小心二爷捶你。”周二蹦了起来。
七先生脖子一犟:“我哥说咧,你不结账就不卖给你。我不怕你,敢捶我,我哥找人把你浠㞞打的从嘴里吐出来,”七先生虽然嘴硬,心里还有一阵发虚。
别看周二把七先生从来不放在眼里,提起周天文还是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人家在村里讲信用人缘好,自己老欠账理亏,上不了台面,闹僵了对自己不利。随即一拌脚:“好,你等着,结账就结账,哼!谁怕谁?”扭头离去。
周二转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信步来到拐家坡猪羊市场。
这会,喧嚣的猪羊市上人流慢慢稀疏下来,猪哼哼,羊咩咩,猪羊叫唤人吵闹,多半是卖家,买家户所剩不多。趁机挑挑拣拣,爱肥嫌瘦,吹毛求疵,讨价还价。急的经纪团团转,一会伸袖筒捏指头,一会儿大声明价砍,喊叫的飞沫乱灒,两头压。
周二一眼看见老三爷,赶忙过去打招呼:“三哥,你也来了,咋的?是卖猪还是买猪?”
周天文和老三爷上集早,周天文两只猪娃喂豆渣,膘肥个头大,毛色光亮好卖。他感觉市上形势不妙,对老三爷说:“今天估摸行情不好,眼睛放亮手放松,能出手就丢手,不敢硬扳”,老三爷不以为然。
不大功夫,周天文两只猪娃以二十万元(二十元)关金币出手,老三爷心疼的唠叨着:“可惜,能少卖四五万元,”周天文笑而不答。
一个时辰过后,猪娃一会一个价,哗哗哗走低。老三爷再也不敢犟嘴,暗暗佩服周天文有眼光。好不容易在周天文帮腔下,老三爷三只猪娃也卖了二十万关金币。
眼看着日头过午,周天文有事要办,先走一步回家,老三爷剩下最后一只母猪娃好赖无人问津。
正在着急上火时,碰上了狗皮膏药二杆子周二,来猪羊市赊猪娃还账。老三爷不知道周二债主是七先生,最终架不住周二死皮赖脸软缠硬磨,经纪强扯硬拉,以五万伍仟元(五元五角)关金币赊给了周二,期限是忙罢干麦上囤付款。
老三爷除没收周二一文钱,还需从口袋里掏五千元(五角)给经纪开口舌费。
周二从老三爷小推车上捡两截绑猪娃麻绳,毫不理会猪娃死劲挣扎叫唤,把猪娃前腿一背绑,两个后腿捆一起。眼瞅着周三爷回家走人后,抱起猪娃来到七先生豆腐脑担担前,把猪娃往地上一撂,阴阳怪气阴沉着黑脸,理直气壮:“狗日的七孙头,二爷这次亏吃大了,花十二万元赊一头猪娃给你结账。你娃娃把账算好,十万元结账,剩下两万元挂账上二爷随时来吃,今天先给二爷来三碗豆腐脑。哼!谁怕谁”?
半下午,一缸豆腐脑终于卖完,该收摊回家了。张口货不好上路,把桑木扁担一头从猪娃两条后腿中穿过,一头挑着乘碗-勺-调料罐罐木盒盘,一头挑着背绑猪娃和空豆腐脑缸子上路了。
穷汉出行躲路颠,
心闲方喜瞧稀罕。
诫劝行人莫逗笑:
谁懂双肩挑愁艰?
96碗豆腐脑换来一头掉价活物虽说不值,总算了却了一桩烦心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