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伟功
▲ 张海阳上将品《热血》
▲ 刘亚洲上将品《热血》
第一集 老 山 情 怀
题记:此作献给:在云南老山、八里河东山前线浴血奋战和光荣牺牲的勇士们。
匆匆走近花甲之年的我,恍然悟醒:一生中的精华,竟是一座山、一伙兵、一场仗、一腔热血!
1985年,我在61师这支英雄的部队,亲历参加了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
当时,我是师政治部组织科的一名干事,负责参战期间的英模、烈士、共青团以及与后方的联谊工作。考虑到战地工作需要,我特意携带了一部傻瓜相机和一台小型录音机,用来拍摄战地场景和录制猫耳洞生活实况。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每当我翻看这一千多张战地老照片、重听这些录音带时,都禁不住思绪奔涌、热血激荡。那山、那景,那人、那情,刹那间涌上心头。每张照片、每段录音,涌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饱含着一个个传奇的故事,我不忍释手,充满感情地把这些故事串了起来,就构成了这部--《热血》集子。
其实,当年在前线的战友们,都有过类似经历,都有过各自不同的故事。也许并不惊天动地,也许平淡无奇。然而,战火、生死、爱情、舍己、奉献,凝铸成特殊的人性结晶,竟穿透时空,在诚信、道义已成稀缺,价值天平翻转的当下,闪烁出分外夺目的光辉。它们震撼并铭刻在我们的一生中,也必将激励一代代后来者。
记得在前线的有一天,一个距越军仅百十米的阵地上,十几名战士坚守在低矮潮湿的猫耳洞和战壕中。当我到阵地后,战士们非常高兴,亲切地围过来问候。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我倍加兴奋,想给他们递上一支烟。可翻遍口袋,却空空如也。这时,有个战士把我领到他的猫耳洞中,里面有一摞手榴弹弹药箱,他搬掉上面的几个手榴弹箱,打开最下面一只空箱,从里面找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在仅有的几支烟里,挑出一支烟,说:"王干事,这是上次赵文泷副师长上阵地送给我的,没舍得抽,你抽吧。"那情景,至今想起令我刻骨铭心!
另一次在阵地,越军向我方猛烈炮击。看着炮弹在阵地附近爆炸掀起一股股硝烟,我想拍一张爆炸瞬间的情景。当我站到猫耳洞洞口,举起相机等待捕捉爆炸瞬间时,正在阵地上站哨的小战士周清旭,却悄悄地站到了我身体的前面。我恍然:他是要用自己的身躯,为我遮挡万一飞来的弹片!--这就是我们的战士,伟大的战士!这就是战场上的官兵关系,生死兄弟战友情!
曾参加过"10·19"拔点作战的182团3营9连班长王常兴,打进攻战时刚刚19岁。冲上越军阵地后时他全身四处负伤,是战友们冒着危险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的;是四名军工在炮弹爆炸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同时扑在他身上救护下来的,而他至今也叫不出那四名军工战士的名字!战后,每当他自己工作遭受挫折,生活遇到困难,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命是很多战友抢救出来的,我个人还有什么好抱怨?还有什么好要求的?"他虽然年轻,但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曾经的沧桑,升华了他超凡脱俗、心胸宽广的境界。
师政委张海阳,在前线他的足迹踏遍了全师正面防御13公里大大小小的近百个阵地,他亲临一线,身先士卒;他明知危险,写下"遗言"也要前往的行为,给全师指战员留下了震撼人心的难忘记忆!
时任181团政治处副主任的郭建民,曾向我讲起这样一件事:战后,团里派他走访战斗中牺牲的10位战士的家庭。每到一家,他见到烈士的父母,心情非常沉痛。有几位烈士的母亲得知部队上来人谈他儿子牺牲的事,因承受不住巨大的悲痛,就躲在里屋听着他们的谈话。一年后,当他再次代表181团走访这10位烈士家庭的时候,其中4位烈士的母亲,因日夜思念儿子的折磨,已经陆续离别了人世……
这些痛苦伤感的真实事例,成为热血激情的一束束投影,始终撞击着我的脑海和心灵,贯穿于我的写作全过程。--是啊,十月怀胎,痛中分娩,嗷嗷待哺,从尺把长一个婴儿,一口奶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多么不容易地拉扯到18岁,当了兵,参了战,突然间,就牺牲了,人就没了。心何以容?情何以堪?战友尚且悲痛难忍,更不要说他们的生身母亲!这些烈士几乎都出生于六十年代,家庭岁月普遍困顿艰涩,他们长到成年,已经历过无数磨难……作为这场战争的亲历者,我的灵魂始终备受煎熬:为英勇献身烈士们的赞叹,最终哽咽在那些年轻母亲过早离世的悲情之中,恸哭不止!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当年61师的军人们怀着万丈豪情去战斗,出征前一个故事的细节,至今震荡在我的心头:
战友周天宏,时任61师司令部作训科副科长。他省吃俭用,参战前夕才还清了所有经济欠账,只想着没有欠账的牵挂、一身轻松投入轮战。岂料临行前夕,上级统一订来一批彩电,大家都鼓动他买,并且都愿意借钱给他。当晚回家,他两岁的儿子吵着要看电视,令他彻夜难眠!他反复盘算的是:一部彩电1400元,打仗期间他这个级别的作战补助费每月100元,一年半,如果能活着回来,靠津贴加战补就够还账了。如果回不来,新提高的干部"烈士抚恤金"是2300元,也够还账了!于是,他痛下决心:赊账买了这台彩电!第二天晚上,当彩电架设调试好,看着全家人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他笑了,从心里笑了。半夜时分,他悄悄起身,轻轻抚摸儿子的额头,吻一下他的小脸蛋,然后拍了拍低声啜泣的妻子,背上行装,挎上枪,蹑手蹑脚,打开门,消失在夜幕之中……一年多以后,在即将换防撤军的一个晚上,他把终于攒够了的1400元电视机钱,庄严、郑重地交给他的老班长--师政治部宣传科长李学文!
《烈士不朽生命永续》是战时182团政治处主任刘春灏为纪念中央军委命名的战斗英雄--赵怡忠追思的文章。其中记载着:烈士牺牲的那一天,他的儿子赵宁出生才138天。前一天,1986年10月18日凌晨,我为出击战斗分队送行,赵怡忠把他在昨夜写给儿子的遗嘱交给了我--
"我可爱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爸爸可能离开你已经很久了。但不要埋怨爸爸的无情,在这次出征前夕,我拿着你的 百日照 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把它放在枕头边上。明天,爸爸就要带着你的许多叔叔,去收复被敌人侵占的国土了,还要把 你 带上阵地去哩!孩子,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你应该感到光荣和自豪,因为爸爸是为国家牺牲的。以后你妈妈改了嫁,你不要怨恨她,你妈妈今年才24岁,我想等你懂事的时候,你会懂得这个道理的。只要你妈妈幸福,你爸爸也会含笑九泉之下。你出生三个多月了,还没有起名字,爸爸也许没有机会给你起名字了,你长大了别忘了你是革命烈士的儿子,千万不要做有损于党和人民的事情。爸爸:赵怡忠,1986年10月17日夜。"
我曾经在历史书和课本中读到过类似的遗书--那是抗日女英雄赵一曼,是坚贞不屈的江姐,写给幼小儿子的铮铮遗言。但我从未想到:眼前这封具有同样震撼力、催人泪下的最后遗言,竟然与我如此贴近,就出自在我身旁的牺牲战友!
本文还要特别提到书中那位"豹头环眼、嘴大声疾"的突击大队长狄国平!在我写作初稿时,曾以"我的眼睛看老山"为宗旨,冷峻记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修改草稿时却意外发现,--狄国平,这位被我冷血、冷眼记载的人物,竟颇为丰满。他不仅是一位"太有个性"的基层指挥员,还是一位"毛病太多"的战斗英雄,更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无论怎么看,说狄国平与《亮剑》中的李云龙有相似之处毫不为过。他简直就是为"有争议"而天生的!
刘亚洲将军近期在一篇《军改宣言》的讲演中提到:"美国人说--二十一世纪的战争是班长的战争。这话太妙了。它昭示着一个真理:新型战争需要新型军队。……美军新的条令规定--连长要具备司令意识。更深一层次的意思是,陆军的连长、F-16编队的机长、海军的舰长,都要准备在战争的某一个阶段唱主角。因此,必须学会把握大局……"
狄国平不是61师第一位"个人英雄主义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位。伴随着历史,他的功过是非,很可能产生出更为丰富多彩的评估、评论、评价、评说。
61师是一支具有强大磁场吸引力的部队。她培育了许多英雄、模范,更产生出无数英勇、正直的普通一兵。凡在这个红军师当过兵的人,都会永远地爱着她,忠诚地维护她,无尽地惦念她!我虽已转业回到地方二十余年,但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老部队,都在思恋着老首长和老战友--这是一种情结,热血军人都有的情结!
为充分倾诉这种情结,我请来朋友巴火--一位湖南衡阳的年轻作家与我合作,努力收集、整理了1985年至1987年我参加61师轮战的史实,并得到参战时期一些首长和战友的倾情帮助与支持,完成了这部纪实传记--《热血》。
《热血》一书的完成,还要特别感谢国防大学政委、上将刘亚洲的关心和帮助。正是由于他的亲切鼓励和具体指导,才使我坚持完成了此书的写作。
这本书不仅仅是我个人军旅生涯和在前线的所见、所闻、所感,更是61师轮战历史的一个侧面。我把它献给培养我成长的老部队、老首长,献给那些曾在云南老山、八里河东山浴血奋战和光荣牺牲的勇士们!
祝福我亲爱的老部队61师,永葆战斗青春!
作者王伟功与刘亚洲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