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福贵,我老了,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但是我没有遗憾了。
我这辈子经历了很多的事情,我把这些事情说给人听,听了的人都摇摇头说我不幸,我不承认这话,不幸这个词太严重,我没有觉得我不幸。
我活了那么久,也活明白了,生和死,不过就是睁眼和闭眼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活着是转瞬,死了才是永恒,就好像我的凤霞,我的有庆,虽然离开很久了,可我常常听见他们喊我爹,向我走过来。
我这一生,经历过很多场死,他们每走一个,我好像就死过一次,最后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快了。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过过富贵日子,什么勾栏瓦舍的我也去过,锦衣玉食的我也享受过,也算值了。
但是老祖宗攒下来的祖业,被我一夜之间赌没了,连祖屋都抵了还赌债了。
我的爹娘、还有家珍,我们全家不得不搬出祖屋,就在搬的那天,我爹一直喃喃地说以为他会死在这屋里,我知道他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到了晚上,我爹就死了,我想他是被我气死的,我对不起爹,我决心以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在前线,我躲在壕沟里,外面是轰隆隆的炮声,子弹飞来飞去,壕沟前的空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我很害怕。
那时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最后我终于回到家里,家珍却说我走了没多久我娘就死了,病死的。我知道我娘也是担心我才死的。
从小我娘就疼我,要什么给什么,总是顺着我,我干了这么大的错事,我娘一个字都没说我,可是她临死了我也没能回来看她一眼,我更愧疚了,我对不起我的爹娘。
爹娘没了,我还有家珍,还有我的凤霞和有庆,虽然凤霞因为生病变得又聋又哑,但是她比一般的娃娃懂事,有庆也一样,看着我的两个孩子,再苦的日子我也觉得有盼头。
可是没多久,我的有庆,因为输血输多了,死在了医院里。
我到医院的时候,小小的有庆躺在床上,小手凉凉的,我红着眼急的要杀人,想为我的有庆报仇。后来,我把有庆葬在了我爹娘旁边,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家珍有庆死了,可是母子连心,我怎么瞒得住!
眼看着村里和凤霞一般大的女娃都出嫁了,我们家还没有媒婆进过门,我很着急,不过我想,我的凤霞,吃了太多苦,我不能再叫她吃苦了,但是我又想,我的凤霞,不能说话也听不见,上哪去找婆家呢?
后来,有人介绍个城里的工人,我开始还不信,一听是偏头,我信了。
这个偏头女婿叫二喜,人很实在,对凤霞又好,凤霞终于不用再吃苦了。田里一歇下来,我就去城里看凤霞,天黑了还要赶回村里去,家珍得了软骨病不能和我一起进城看凤霞,每次我从城里回来家珍都要缠着我问凤霞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和家珍都很为凤霞高兴。
后来,我的凤霞也死了,产后大出血。我的凤霞,跟着我吃了好多的苦,好不容易享了几天福,就这么死了,我把她和有庆埋在了一起,我的凤霞最疼爱有庆,让他们俩一起做个伴。
没了凤霞,却有了外孙,家珍给外孙起名叫苦根,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娘,可不就是苦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亲手送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家珍,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生活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给你一点甜头就得让你加倍的苦,只能甜一阵,不能甜一生,这个道理我懂了。
过了三个月,我的家珍也死了。对于家珍的死,其实我早就有心里准备,她得软骨病好多年了,以前医生还说她不能活过一个月,但是她活了那么久,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跟着我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人如果能有下辈子,我想下辈子还和我的家珍在一起,好好补偿她。
家珍对我说,有庆、凤霞都是我送的葬,想到我会亲手埋掉她,她就安心了。家珍不知道,我一个一个把我最亲的人送走,心里是个什么感受!他们都走了,也把我的命带走了!
自从凤霞没了,我的偏头女婿变得沉默寡言,只有我去看他时,他才能有个只言片语,更多的时候是在拼命干活,我心里早把他看成自己儿子,我想想,虽然家珍没了,凤霞也没了,我和二喜、苦根,我们三个在一处,也要好好的活着。
但是二喜也死了,被水泥板夹死的,我的偏头女婿,歪了一辈子的头,临死了头伸直了,好像有话要说,我想,他应该想喊苦根,他舍不得苦根,舍不得就这么死了。
我只剩苦根了,看着他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的,我想大概凤霞说不出的话全给了苦根了,苦根在,我还有活着的盼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好好的过,凤霞他们在那头看着呢。
但是我的苦根,也死了,吃豆子撑死了。他那天病了,我想想这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好的,就煮了半锅豆子,我家苦根不是馋,但是家里太穷,豆子都难得吃上,我真是又笨又蠢,给苦根煮了那么多豆子,害死了苦根。
我最亲的人一个也不剩,我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入土为安,我也能放心了。往后的日子只能我一个人过了。
我常常在想自己怎么还不死,对于我自己的死我早有准备,枕头下面放了十块钱,谁来收殓就给谁,这个村里人都知道。
我以为自己很快就死了,但是我活了一天又一天,我闭上眼睛就看到家珍拿着针线在油灯下纳鞋底,有庆提着鞋跑得飞快,凤霞在田边割草,有庆歪着头推着板车笑嘻嘻的走过来,还有苦根,一本正经的仰起小脸和我说他不想吃糖。
我就和我的这些回忆一起,过了很久很久,我一遍遍的回忆,一遍遍的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我想了几千遍,可是我还没死。
我想起曾经对苦根说,鸡大了变成鹅,鹅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变成牛,我们就越来越有钱啦,对了,这话也跟我的有庆说过,可惜他们看不到我买牛了。
牛还是要买的,我去了一趟市场,买回一头老牛,我不知道这牛年纪有多大了----可能和我一样大,我看着有人要宰了他,我就不忍心,把它牵了回来。
我对死这个字,早就不害怕了,我常常想,要不今天就死了吧,但是我看看窗外,日头正好,地里秧苗绿油油地迎着风摆啊摆,我要是死了,它们就可惜了,等我施一施肥再死吧,等我施完了肥,一天就过去了,我想想,要不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死吧。
后来,总是没死成,我还是舍不得死的,来人世这一趟,我没后悔,虽然家珍他们都不在了,但是他们常常来到我梦里,这也让我觉得满足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个世界”,有人说这是迷信,但是我是希望它存在,这样等我死了,我就能和我的爹娘、家珍、凤霞、有庆、二喜、苦根再聚在一起了。
如果说我这辈子净是苦,我是不承认的,我年轻时见识过富贵风流,我有一心一意想着我的家珍,有懂事的凤霞、有庆、二喜,还有聪明伶俐的苦根,想到他们,我就满心欢喜,我唯一觉得苦的,是他们陪我的时间太短。
但是他们虽然死了,却一直还在我心里,我想,他们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我,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的。
生活给多少苦,都得接着,扛过去,就能尝到一点甜头,想尝更多的甜,就要受更多的苦,苦和甜都是有数的,一个人不能光吃苦,也不能总享受甜,我这辈子,就是苦甜参半。
活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当你真正活到我这个岁数,想不通的都能想通了,无法释怀的也都能放下了。
写在最后:
最厚重的人生,要慢慢地熬,最深刻的回忆,要细细地说。
之所以以这种方式写这篇书评,是因为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如果想读懂福贵这一生,就得以他的身份,来读这本类似“回忆录”的书,将福贵的回忆变成自己的回忆,才能明白福贵的这一生,不仅仅是苦难。
福贵面对苦难时的坚韧,以及叙述苦难时的淡然,教给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一无所有的时候,生命就是本钱,前路黑暗的时候,活着就是希望,绝望时读一读福贵的故事,也许你能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
当生活不断试图击垮你,活下去,就是对生活最好的反击,你要相信,总会有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