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忠勤
俺娘是个人物,这话是俺爹说的。那一年,俺爹和他的亲家翁喝酒喝岔了,一杯酒,你说该他喝,他说该你喝,俺爹说“你不喝我呼(扇耳光)你”——呼倒是没有呼,但是这句话有点儿重,亲家气不过,出门就开骂,骂了好几个村庄。话儿飞快传到俺爹耳朵里,俺爹心说:不管咋样,咱们是亲家兄弟,有气儿家里出,到外边去骂,还算个人吗?一生气,心脏病来了。看着俺爹难受的那个样儿,母亲一气儿跑到三里地外的亲家家里,大道理小道理,好听的难听的,从屋里到屋外,一通数落,惹得半截庄的人都来看热闹,亲家老头儿脑袋勾到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家母和邻居们都来赔不是,俺娘连口水也没有喝,跺跺脚就回来了。娘帮爹出了气,爹很得意,到了北京还给我讲这一段:“恁娘,那是个人物,她哪能让我受这气!”
俺娘是个人物,这是真哩!
娘没有文化,小时候家穷,上不起学,嫁到我们家,正赶上八路军来,看到人家队伍上的人,尤其是住到我们家的一位女军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母亲羡慕得啥似的。新中国成立了,村里办了扫盲班,娘把我往怀里一揣,用带大襟的褂子一裹,掂个木板、拿个粉笔,走进了扫盲班。“共产党、毛主席”“人民解放军”“人民政府”……娘说:“教的都是新词儿,过去听都没有听说过!”回到家没有地方写,就写在门板上,两扇门写得满满的。遗憾的是,随着我们兄妹四人陆续降生,娘识的几个字也就着饭吃了。但是,俺娘识大体,懂道理,也爱操心,亲戚邻居不论谁家有事,都爱找娘。直到现在,老人家都九十了,也还不断给左邻右舍“断官司”。
俺娘这辈子主持处理过家里的三件大事:
一是为二爷爷养老送终。二爷爷是个孤老头,终生未娶,无儿无女,把我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娘也非常孝敬二爷爷,嘘寒问暖、缝补浆洗,做吃做穿,都是俺娘的事儿。后来年岁大了,二爷爷身体不好,娘还要照顾我们兄妹四人,实在顾不过来,就送二爷爷住进了大队办的敬老院。敬老院在村前大坑南边,娘说:“那时候,满满一坑水,恁二爷进了敬老院我可不放心,经常到那里去看他。那天上午,我去看你二爷爷,一进门儿,只见他堆瓮在床上,我叫二大爷,没吭,再把手放在鼻子上一试,没有气儿啦。咋弄呢?那时候穷的啥都没有,没有办法,把自家大床上的席子揭下来卷成一个席包,把你二爷爷软埋了,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恁二爷活了一辈子,到了了,连一口棺材都没有用上!”俺娘替二爷养老送终,继承了二爷爷的一片宅子,若干年后,在那片宅子地里挖出了两篅铜钱,卖了一笔钱,邻里们都说俺娘好心有好报,二爷爷心疼俺娘,从地下送给我们的。
二是为奶奶料理后事。那年冬天,弟弟娶亲。头天晚上,俺爹俺娘及亲邻们忙了大半夜,娘更是一宿未眠,第二天早上,送走迎亲的队伍,娘想叫醒奶奶起床,走到奶奶床前:“娘——”,连叫几声奶奶没有回答,娘上前一摸身上,凉凉的,惊得俺娘急喊睡在另一头的爷爷:“爹——爹,别睡啦,你看俺娘这不是老了吗!”爷爷一伸腿,奶奶身上哇凉,立马就哭了。“爹、爹,咱这会儿不能哭啊,你看,接新媳妇儿的车一会就回来了,咱都哭起来事儿可咋办呢!”爷爷一听有理啊,很快停止了哭泣。俺娘要爷爷睡在床上不要动,陪着奶奶就行。她又赶到后院告诉俺爹。爹一听他娘没啦,哭得昏天黑地,怎么都劝不住。娘也是急眼啦:“哭吧哭吧,咱使劲哭,新媳妇马上就进门啦!”俺爹一激灵,明白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于是听从娘的劝告。这么大的悲痛,娘怕爹实在忍不住露出端倪,煞了喜气,坚决让爹一个人待在后院,硬是一天没有出门。俺娘一个人沉着应对,忙里忙外,指挥大家有条有理地把弟弟的喜事办完,送走亲友,到了晚上,把喜字揭下来换上白纸,第二天,接着为奶奶办丧事。奶奶过世一个多月弟弟才长途电话告诉我。我回家祭奠奶奶时老进爷对我说:“娃呀,家里摊上这事儿,红白事儿摞在一起,真多亏了恁娘有本事,搁在别的女人身上吓都吓毁了。就这一铺事儿办的,十里八乡没有不夸恁娘的,真中!”
三是送别俺爹。10年前,饱受疾病煎熬的父亲走完了他的79年人生之路,当我连滚带爬赶回家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我跪在爹的灵前,大放悲声。俺娘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儿啊,别哭了,恁爹病了那么多年,病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天天看着心里难受,如今他解脱了,我不难受。但是看着恁姊妹几个这样哭法我受不了!”看到娘坚强的神态,我止住了哭声。连续七天,迎来一批客人,送走一批客人,无论来客怎么伤心,再也没有看到娘掉过一次眼泪。俺爹生前,曾经让俺娘给我捎话:到了那一天,希望不要把他烧了。但国家有政策,乡里有规定,我征求哥哥弟弟们的意见,大家都让我拿主意,万般无奈,我跪到俺娘床前,把这个难题捧给了老娘,没有想到娘听我说完,手一挥:“烧,就是我说哩!这几年,恁姊妹几个该尽的孝心都尽了,对得起他了!不烧牵连那么多人,烧!”俺娘拍了板。
转眼,俺爹走了十年,俺娘却健康如昨,可她哪也不去,就守着商丘的老家。前天晚上打电话给俺娘,娘声音朗朗:“我就等着俩小时能到北京的那个高铁通车呢!恁娘的劲儿大哩很,好几年没去北京啦,想北京啦!”
九十高龄,如此心气儿,您说:俺娘是不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