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历史篇> [第44回]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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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回 江夏雪恨
鲁肃的“榻上策”，让孙策对黄祖的进攻多了一分地缘政治色彩。孙权总计对江夏发动了三次进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每次征伐都是孙权亲自领军。千万不要因为孙策对孙权的评价，就认为孙权不勇猛。在江东这片土地上，一个勇力不行的君主是很难让豪杰归心的。孙权只是比较沉稳，不会亲自上阵搏杀罢了。虽不上阵搏杀却和孙策一样喜欢打猎，尤其喜欢射虎。有一回打猎还让一只老虎扑到了马鞍。张昭知道后很生气，劝谏孙权不要再以身犯险。
孙权听后马上就承认错误。不过他的解决办法是让人设计了一辆“射虎车”。车的顶上没盖，四面被木板包起来，再锯上几个方孔。孙权就站在里面透过方孔射猎。有时候碰到特别猛的老虎冲到车边上乱扑乱撞，孙权还伸手出去逗它们。张昭看不下去再去说，孙权就只是笑笑，反正有车保护着也不会出问题。其实孙权的做法跟曹操很像，能够亲临前线，但又会对自身安全做好保护措施。正因为如此曹操才特别欣赏孙权，以至于说出那句广为留传的名言——生子当如孙仲谋。
还有一个故事能说明孙权的豪放。孙权有个夫人叫步夫人，很受孙权的喜爱。这位步夫人生了两个女儿，爱乌及乌的也很受孙权宠爱。两个女儿大的取名叫“鲁班”，小的取名叫“鲁育”。是的，你没有看错。叫鲁班的那个和木匠的祖师爷重名。反正不管哪个，听着都不是女生的名字。不知道这两个女生懂事后，对自己的名字做何感想。
不仅如此，孙权还给两个女儿取了字。刚才不是说孙权喜欢打老虎嘛，这两个女儿的字倒是简单直白，大的叫“大虎”、小的叫“小虎”。后来孙大虎曾权倾朝野，甚至在权力斗争中杀了小虎。还好那时曹操早就不在了，不然万一觉得也不错，来一句“生女当如孙大虎”，那就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建安八年，稳定住江东局面的孙权起兵征伐黄祖，此时距离孙策上次大破黄祖，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时间。这次西征孙权准备充分，一开始就击溃了黄祖的水师。然而正当孙权准备乘胜追击时，豫章境内的山越却开始叛乱，为此孙权只能暂时撤回豫章平叛。虽然取得了一场胜利，但孙权的先锋凌操却在这次江夏之战中被射杀。
余杭人凌操在孙策兵起淮南时就跟随左右，作战十分勇猛，经常做孙策的先锋。射杀凌操的是甘宁，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对甘宁都很熟悉了。甘宁字兴霸，是益州巴郡人，年少时曾自以为游侠横行于长江一带，而且异常招摇。招摇到什么程度呢？
年少轻狂的甘宁和跟随他的乡中少年，头插羽毛、身系铃铛，陆行则以车骑列队，水行则以舟船相连，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来了。船只靠岸的话，常用锦缎系船，走的时候就把锦缎给割了。每到一地，如果被地方官吏热情接待的话，那甘宁就倾心交往；要是觉得对方轻慢了他，就直接动手抢掠甚至杀人，以至于被时人称之为“锦帆贼”。
就这样一直混到二十多岁，甘宁方感觉不能再这样混下去，开始收心读书，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从小吏做起慢慢做到了蜀郡的郡丞。郡丞是太守的副手，算是小有所成。刘璋继位益州牧那一年（公元194年），甘宁和他人一起造反，被击败后逃入荆州。甘宁的祖籍在南阳，刘表又在招揽四方英才，按说是个好去处。甘宁逃入荆州时，益州方面还很担心他会引荆州军西进，屯重兵于三峡之西的朐忍（重庆市云阳县），结果证明这实在是高看刘表了。
刘表没有扩张之心，时间一长甘宁也看出刘表是个文官，在乱世成不了大事。反而是江东孙家，无论孙坚、孙策、孙权，打起仗来都是主公亲自领军征战，很合他的胃口。恰逢孙权上位延揽人才，甘宁听说后便带着手下前往投奔。结果却在路经江夏时，被黄祖的副手江夏都督苏飞说服留了下来，反成了孙权的敌人。
这次水战中，正是甘宁负责断后保护黄祖后撤，一箭射杀了凌操。然而即便有此大功，黄祖却没有重用甘宁。事实上，认定甘宁有大才的苏飞，一直在向黄祖推荐甘宁。无奈世家大族出身的黄祖，因甘宁“锦帆贼”的出身一直拒绝重用，非但如此还试图招诱他的手下。
立此大功都没有被重用，甘宁知道自己在黄祖这彻底没戏了，想走却又没有万全之策。看出其壮志未酬的苏飞，遂帮他向黄祖求了个邾县县长的位置离开夏口。邾县位于夏口之东，对应现在的湖北省黄冈市。苏飞并非看不出甘宁一直有投江东之心，特意帮他申请个离江东近的地方外放，是因为实在是觉得甘宁这个人才一直这样闲放着可惜。让他有个机会能够自由做出选择。
甘宁到了邾县之后又聚拢了部旧和想跟他做点大事的人，总计有数百人，然后就顺江而下投奔了还在豫章的孙权。当然，甘宁也知道此前一战跟江东尤其是凌操家结了仇，不会就这样一头撞过去的。去之前先是联系了周瑜、吕蒙，二人都极力向孙权推荐甘宁。张绣杀了曹操的儿子都能被宽容，孙权更不会因各为其主的事就不用甘宁，对他非常器重。唯一不爽的是凌操的儿子凌统。凌操死的时候凌统才十五岁，却已随父征战沙场，且作战风格很像他父亲，当时就接班凌操统领父亲旧部。为免生事端，孙权还特别不让两人撞上，并且要凌统不要去报私仇。
主公如此厚待，甘宁肯定也是要尽力出谋划策的。在他看来汉室衰微，刘表无能、黄祖昏庸，应该先下手为强拿下荆州，然后再慢慢的图谋巴蜀之地。这与鲁肃 “榻上策”的意见是一致的。甘宁在益州和荆州都做过官，对刘璋、刘表、黄祖情况非常了解。有他这样一说，孙权更是坚定了取荆州之心。无奈张昭比较保守，一直认为稳定江东是第一要务。张昭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很快就有大事，让孙权不得不从豫章回到江东。
出事的是丹阳。负责镇守丹阳的是孙翊，就是前面提到像孙策的那个弟弟。孙翊其实并不完全像孙策，孙策做事虽然彪悍但脸上一直挂着笑，很容易让人倾心。孙翊则比较暴躁，喜怒形于色。当时他手下的都督妫览、郡丞戴员，因屡受责难而起了杀心。建安九年，乘孙权身在豫章之机，二人收买了孙翊的家将边鸿，在孙翊宴请属下诸县官员时暗杀了他。
妫览、郡丞的本意是让边鸿背这个黑锅的，这个情节在影视剧里很常见，通常周边之人都会被骗过，要过很多集才会真相大白。可惜真实历史中的人比编剧们要聪明，大家都看出他俩才是罪魁祸首，只等着孙权回来处理。二人见遮掩不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谋杀了前来探查情况的孙河，同时去信曹操任命的扬州刺史刘馥，让他前往历阳里迎外合拿下江东。除此之外，妫览起了色心乘机霸占了孙翊的侍妾们，逼其遗孀徐氏夫人下嫁。
三国时代有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美女，并让后世文人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行艺术加工，不过这位徐夫人可不是像其他美女那样，只是作为三国英雄们的战利品，而是真的创造了一段传奇。史书记载她善于占卜，孙翊临死之前她算出有危险，劝孙翊不要前去，但因为是宴请各县的地方长官，孙翊还是去了。在被妫览逼婚后，徐夫人先是假意答应，只提出夫君新丧，要选个好日子，拜祭后除去身上的晦气，才好侍奉新夫。这个要求很合理，妫览虽担心夜长梦多也只好答应。
争取到时间后，徐夫人秘密找到了孙翊生前的亲信孙高、傅婴二人，哭请二人为夫报仇。二人本就有意为主复仇，遂招集了二十余名孙翊的亲信。等到除丧时间到后，徐夫人焚香沐浴、换上吉服，谈笑若从前，甚至还主动布置好婚房。左右不了解情况的人都怪她薄情，而妫览本来还是有些疑虑，派人偷偷监视着，见此情景终于放下心来，遂受邀准备登堂入室。
徐夫人这边出门相迎拜见，妫览这边刚回拜下去，身子还没抬起来便听得一声大喝：“二君可起！”（二位将军可以出来了）。孙、傅二人当即冲出诛杀妫览，其余人则一拥而出，斩杀前来道贺的戴员。做完这一切后徐夫人仍换回丧服，携二人首级至孙翊墓前祭奠亡夫之灵。
相信大家看到这些文字后，已经自行脑补出画面。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并不是演义加工而是真实的历史。如此“东吴女丈夫”（罗贯中语），值得我们在此为她记下一笔。这件事在当日就已经震动整个东吴，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孙权当时正驻军于鄱阳湖西的椒丘城（今南昌北郊），等他孙权从椒丘赶回来时，能做的除了诛杀妫、戴二人全族以外，就只剩下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了。
等到把江东的事情处理完，孙权再次回到豫章平叛。华歆在的时候，整个豫章郡境内就有多股独立的势力。为此孙权不光分兵进剿，甚至还让韩当、周泰、吕蒙这些猛将，去担任那些叛乱县的县令或县长。这倒也不是孙权想出来的法子，当日在江东应对山越时，孙策就是这样做的。比如黄盖，大家对他在赤壁之战的表现都很熟悉。却不知道他还是个优秀的管理人才，只要哪个地方有山越作乱，就会派他去做县长/县令。前后管理过九个县，都被治理得平平安安。
就豫章来说，最难啃的骨头是一股屯驻于麻、保二屯的山贼。两屯互为犄角，一直据险跟东吴作对。当日孙策/太史慈就打过麻保二屯，虽然没拿下来，但那次征伐倒又给太史慈加了一抹传奇色彩。当时有个山贼在堡楼上，一手扒着柱子骂阵，结果被太史慈一箭射穿手掌订在柱子上，将士们见了无不喝彩。以至于曹操听到太史慈的事迹后非常想招揽。太史慈是青州人，曹操在得了青州后派人给太史慈送了一封信，这封信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用匣子装了些药材“当归”，意识是希望太史慈回老家。
建安十一年，孙权亲自进攻才算拿下了保屯。打下保屯之后，孙权就离开了。凌统和其他将领继续进攻还有万人屯守的麻屯。结果在战前凌统和督官陈勤在喝酒时发生冲突，陈勤酒品不好，罚酒不守规矩。凌统和他争辩还被辱骂，甚至连凌操都给稍带上了。史书没有记载具体骂的什么内容，按常理推断应该是嘲笑凌操无能，生了个儿子不能给自己报仇。父仇不得报，是凌统最痛苦之处。凌统一开始是强忍住，流着泪不回嘴。结果回营路上这个陈勤继续开骂，实在忍不住的凌统奋起一刀，将前者砍成重伤。
过了几天陈勤伤重不治。凌统自知犯了死罪，进攻麻屯的时候身先士卒，迎着箭、石就往上冲，准备在战场上以死谢罪。结果战场上就是这样，越不怕死的人越不会死。抱着必死之心的凌统非但没死成，将士们反倒在他的激励下一鼓作气，拿下了打了几年都没打下来麻屯。事后当然是将功折罪，下不为例了。
历史上有考证麻堡二屯在赤壁一带，从地缘政治角度来说，赤壁必定是在夏口之东。孙权不可能在没拿下夏口之前，就跑到赤壁去平山贼的。孙策也没有深入到那么远。但豫章的这些山越敢于跟孙权对抗，的确应与荆州方面的支持有关。在孙权亲自领军进攻麻、保二屯时，黄祖那边派出了部将邓龙带着几千人向周瑜驻守的柴桑发动进攻。这也是黄祖唯一一次主动向孙权发起进攻，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围魏救赵。孙权拿下麻屯后就离开前线，应该与这件事有关。结果这支偷袭柴桑的荆州军非但被周瑜击败，并且领军的邓龙也被活捉送往江东。
黄祖所代表的江夏虽然只主动进攻过东吴一次，驻守长沙的荆州军却主动进攻过多次。刘表在长沙郡平张羡叛之后，重新进行了人事安排，把自己的从子刘磐和黄忠一起派去守长沙。刘磐这个人我们在地理篇提过，很是晓勇，曾多次沿汨修走廊进攻隶属豫章的艾县、西安（西城）各县。在这种情况下，孙权将围绕汨修走廊和幕九连山脉建制的海昏、建昌、新吴、永修、西安、艾县等六个县，从豫章郡独立出来，让太史慈以“建昌都督”之名驻防（治所在设立在海昏）。事实证明孙权选对了人，有了太史慈坐阵刘磐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令人感慨的是，就在周瑜生俘邓龙，孙权解决麻保二屯的山越时，太史慈却因病而亡（建安十一年），享年四十一岁。
失去太史慈让孙权非常痛心，进攻黄祖的时机却已成熟。第二年孙权再攻江夏，本来是想一战解决黄祖的。结果母亲吴氏夫人在这个时刻因病去世，没有能够等到孙坚大仇得雪的那一天。临终前吴夫人还特意召见张昭等人托孤。正是有了母亲这根定海神针在后方坐镇，孙权才能放心在外征战。这种情况下，无论于公于私，孙权都不可能在江夏继续与黄祖纠缠了，遂劫掠了一些人口便回师江东处理母亲后事。
建安十三年，处理好后事的孙权，再次起兵攻入江夏。这次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拖孙权后腿的了。在这场决战中，已经二十一岁的凌统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了吴军的先锋。战事刚启，凌统就自己带着数十勇猛之士，乘着一条小船孤军深入，乘夜登上黄祖部将张硕的大船，不仅斩杀了张硕还俘虏了船上的所有人员。
眼见吴军来势汹汹，黄祖更换了战法。放弃在夏口以东的长江与东吴水战，而是将主力撤至夏口，再以两艘蒙冲战舰用绳子系在一起，同时用巨石为锚固于江面，封堵住长江进入汉江的江口。现在的汉江是由武汉的龟山之北注入长江，但当日的汉水却是在龟山之西，现武汉月湖这个位置转折向南，由龟山南麓注入长江。黄祖的所筑的夏口城靠山面水，除用蒙冲战舰封堵江口以外，还在龟山上部署军士，以弓箭、礌石、火把攻击进入射程范围内的东吴战船。
体型狭长的蒙冲战舰是当时水军的主力战船。特点是外表面用生牛皮蒙背保护，侧面开出数十小口。下层的小口称为“棹孔”，用来置桨划船；上层小孔则是矛、弩等武器攻击孔，被称之为“弩窗”、“矛穴”。这样两艘攻防俱佳的战舰往江口一横，里面再配备一千弓弩手，又有两侧高地火力点配合，一时之间给吴军造成了很大伤亡。
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破除两艘蒙冲战舰之间的连接，把水道让出来。这样东吴战船就能快速通过，抢滩登陆。为此孙权命凌统和另一员江东猛将——会稽人董袭，各领一百死士驾船冲入两舰之间。最终是董袭亲手斩断绳索。后来成长为东吴大都督的吕蒙，随后击败了领水军反扑的黄祖部先锋陈就，凌统则一马当先攻入夏口城。见大势已去，黄祖本来想像八年前那样再次脱逃的，却终究还是被孙权的手下追上斩首。
这一战孙权终于大仇得报，而苏飞也被孙权擒获。作为黄祖的副手，孙权对苏飞的仇恨不比黄祖小多少，甚至早早准备了两个盒子，准备装二人的首级。幸亏他当日送走了甘宁，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关键时候是甘宁用性命担保，救下了苏飞。只是孙权的杀父之仇是报了，凌统这边却还时时惦记着找甘宁报仇呢。
甘宁知道凌统还是一直想找他报仇，一直注意回避。倒不是因为怕，甘宁这个人粗猛好杀没怕过谁，除了孙权也就吕蒙能让他服气，躲开是不想闹起来主公不好做人。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孙权还是想找机会化解二人的仇恨。就授命吕蒙居中调解。吕蒙把二人一起请到家中喝酒，清醒的时候还好，喝到酣处凌统估计想起项庄来了，站起来说给大家表演个刀舞。甘宁也不示弱，当即表示我可以用双戟来伴个舞。吕蒙一看要出大事，赶紧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冲了上去，把二人分开。
自此以后，孙权知道凌统和甘宁的这个仇怨是解不开了。自己为报杀父之仇努力了那么多年，硬要逼着凌统大度也是再说不出口。只好让甘宁常驻于柴桑境内的半州城（九江市柴桑区城子镇），远远的把二人隔开。至于甘宁救了凌统一命，就此冰释前嫌的说法，只是演义的加工罢了。
将领间的矛盾孙权就算不能调解也还能规避，所谓惹不起就躲不起。只是地缘政治上的矛盾就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了。曹操大军即将南下，无论是孙权还是刘备，都需要做出自己的抉择了。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