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邓玲玮
监区的顾绣教室像“工厂间”一般,房梁、窗户比监外高,光线难以透入,这对铺密丝线来说再好不过。开着灯,丝线反光便无法铺平,达不到精致。顾绣师傅沈丽莉回忆,每次去监区,都要耐心提醒徒弟王竹,“每一针要铺平”。
晨光落在青浦监狱里,室外一片寂静,远处高墙耸立,王竹会起早,手持绣针坐在教室里,眼睛凑近绣布,一针一线绣着宋代山水画,而沈丽莉则在每周三监狱教育日准点来。冬天天色暗得早,沈丽莉便让他在下午两点前做完工,剩余时间练习书法或者画画,“一直盯绣布对视力不好”,王竹倒也刻苦,总把没绣完的丝线带回监舍,坐床头劈丝。
王竹服刑时在一针一线绣作品。青浦监狱供图
狱中,王竹曾用470个小时,完成一幅《竹鸠》作品。2020年底,王竹出狱很快被聘为松江顾绣辅导员,如今等待上岗。记者问起顾绣,王竹无解时就笑笑,谦逊地大力推荐师傅,“这个问题问我师傅,她境界更高。”
“ 螃蟹效应”
王竹生于1986年,13岁辍学离家,他曾经做过电器销售员,在北京靠卖景泰蓝、鼻烟壶、中国结等工艺品为生。他会把白色衬衣塞进西裤里,再扎上一条皮带,长袖袖口和衣领紧扣,看起来很正式,那时他身边总有朋友相伴。
王竹小时候。除署名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不过,大多数时候,王竹靠打零工、偷盗、抢劫度日。19岁时,为了来快钱,一冲动,持刀抢劫暴力犯罪入狱。2007年换上囚服,走进监狱的大铁门,丝毫没改掉恶习,“整天还想打打杀杀”,被自由散漫的恶习支配着,他总幻想,监狱能无拘无束。
王竹(左一)和同伴
“一天到晚拔拳头,为这个事他被处理过好多次,”当年负责四监区的民警陈雄回忆,王竹刚进监狱不久,有人挑衅他,刺激他,他会反击。
白天,他要到劳动场所参加劳动改造,闲暇时,王竹和其他服刑人员在监舍活动。一间监舍住最多时住十二个人,大家在一起意见不统一准是要嘟囔几句。
在监狱他从事劳动,收获很多,不但学习到了劳动技能,还能拿到一定的报酬,王竹会用劳动所得给自己买日用品,如:毛巾、洗衣粉,如果还有剩余还会买些零食。
与其消磨岁月,不如找点喜欢的事。最重要的是,青浦监狱管理很严格,他也开始心生畏惧。回到监舍,除日用品和换洗衣物外,不能放置其他杂物。第二天还要准时起床洗漱,完成日常列队,对他来说比牢笼还要牢笼,“进了这种地方,还每天得过且过,除非天生就是吃官司!”王竹略带轻蔑,反复念叨着。也开始找借口始逐渐远离不守规矩的群体。王竹个性日渐规矩,他知道,混日子行不通。
可他每次拿起书想“上岸”。总会有人拉他“下水”。
“你这么长时间的刑期,你等你出去,书本内容都没用了,现在学的以后就过时了。”有人见他不合群,就凑过来打击他积极性。“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不玩的开心一点”,王竹在狱中听到最多的声音,他逐渐无法认同。陈雄说,“他是劳动一把好手,但人家不跟他讲话”。
“他们谁也不服谁,总想相互牵制”,甩开其他“螃蟹”太难,王竹的教管民警安陈亮深有体会,他说,服刑人就像’螃蟹效应”:螃蟹在不高的池子,单个凭本事能爬出,但螃蟹一起在里面叠罗汉,底下的螃蟹就会拼命拉扯上面的蟹腿,最终谁都爬不出。
很快,王竹理出了头绪。从2008年到2010年,他又学起了小号和萨克斯,“哪怕不成章,哪怕是噪音!那一刻我心是平静的。”王竹笃定的说。照着简谱看“1”“2”“3”……他就能吹出小号前奏。他还在2013年开始学习书法,师傅拿着后来王竹写的信夸,“你看,很明显,现在字迹比以前好,一看就有练过”。能吹奏后,开始代表监狱去提篮桥新岸艺术团演出,和各监狱的人同台竞演,还组了星光小乐队。后来还成了监狱小号首席、萨克斯首席。
绣郎
2009年到2010年,是他在监狱改造成绩进步最快,最突出的时间段。看似有望减刑。
直到2012年4月青浦监狱推进“一区一品”建设,各监区“百花齐放”。当时四监区的副监区长负责生产和教育,他希望引进一些艺术传承项目,目的用艺术来矫正服刑人。
王竹服刑时学顾绣。
偶然间,他发现了顾绣,2006年时,顾绣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个起源于明代上海顾氏家族,光是针法就有施、搂、抢、摘、铺、齐以及套针等数十种。得知顾绣纯手工制作,量小时长,一幅绣品往往要耗时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完成。王竹就更不愿放弃生产,入顾绣。
而另一边,陈雄正筹划着课程推进,他走访了松江文化馆,顾绣传承者人数不多,也迫切希望新生力量加入。沈丽莉第一眼见到王竹,发觉他长相清秀白净,外表安静,还不浮躁。更深入聊下来居然还会国学,书法、有做沙发套的基础,“相比其他两位,他悟性高,一学就懂。”
“非遗传承能在监狱里开花结果,是很好的想法!”两方一拍即合。当时生产压力大,服刑人员都有指标,“单独出几个人全脱产做顾绣有点难度。”陈雄在监狱范围内,开始筛选适合学顾绣的人:“年纪要轻,有绘画基础,刑期在7年以上”,陈雄也为找人发愁,刑期时间短的不行,减刑的不行,短期肯定学不好。
“顾绣传承人怎样来监区授课?服刑人能否坚持下来?”摆在陈雄眼前的推进难度更大,后来,王竹的表现,打消了这一顾虑。
王竹在内,五名学徒被集中筛选出。青浦监狱不仅将他们统一调到陈雄下属的监区,单独全脱产学顾绣,还在四监区成立了顾绣小组。监狱民警积极性很高,带着几名松江文化馆老师,同去了苏州采购顾绣原材料。
第一次采购花了五万,但没采购全。后来决定在前两个月,民警一边采购,一边让顾绣师傅进监区教王竹他们绘画、劈丝。“要把一根丝线劈成16根以上才行,其中2人吃不了苦,退了出来”,陈雄还说,劳动改造和表现成绩直接挂钩,顾绣想比生产做出成绩更难,“我做下去减刑很困难”,有人前期就放弃了。
“学徒他是三级工,生产他是一级工,中间差两级,”陈雄知道,这样下来,王竹每个月积累的分数就低,而改造成绩积累到180分才可以减刑。陈雄就给了王竹三个月时间作为保底,尽管王竹是学徒,但参照原来的等级工降一级,原来是一级,现在是两级,“如果老师说出师了,我就给你一级”。
回到监舍他还受到非议,“绣娘是女的,一个男还去绣花”。王竹陷入怀疑,险些放弃。他忍无可忍,又一次跟陈雄提出,自己不愿放弃生产。
遇到有人干扰他,嘲笑他,王竹就气冲冲来找陈雄。 “人家没有能力才来嘲笑你,人家有能力就不会嘲笑你”。陈雄鼓励王竹说,绣的好将来作为非遗传承人都是可能的。
“一副好的绣品能卖到50多万”,陈雄的话让王竹一听来劲了,没了后顾之忧。
绣制之初,他话不多,穿引间,一旦拿不准,会抛出疑问,勤问师傅。王竹比起其他两个绣徒,更专注。
他学顾绣时,一碰到问题,就记在小本子上,列成表格或记在脑中,在绣架上,左手高右手底。“深色地方怎么表达?结构转折怎么都不顺?”由于没学过西洋画,对深浅明暗过渡把握不准,师傅沈丽莉被问最多的就是顾绣的过渡色。
握着的丝线泛起粼粼微光,赶工一时“发愁”,就提前一晚坐在监舍床头丝线事先劈好夹入书本,第二天接着上手绣。王竹会把将一根线分成两根丝,二分四,直至分成成百上千根丝。劈到一至八丝,都能顺利完劈,但越往后越困难。
同一批跟他学顾绣的学员,跟不上师傅的绣法,也火急火燎。一个因不服管教,听不得风言风语。索性放弃。后来违纪违规,被调剂进严管队。另一个绣徒,在完工后跟王竹去餐厅吃饭,发现一看肉没了,心想“我做这个刺绣,连一块肉都没有,我不做了!” 顾绣只剩王竹一人在学。
慢慢王竹除了会劈丝,还会穿针和打结。绣一根羽毛用刻线针,绣一朵花有别梗针,看到图、书法,怎样斜的方向45度绣,他都了如指掌。
沈丽莉早上教三小时,下午徒弟自修三小时,沈丽莉说,“每次去教室还有二十几名服刑人在练书法”,这与顾绣教学互不打扰。坐在绣架的王竹逐一劈丝,他最高可劈至1024根丝。
王竹绣起一条原在图片上的鱼,他把鱼绣在绷架上,主抓空间大小,色彩、气韵生动的表现力。顾绣题材涉及名画、山水、人物、花鸟等,气韵生动,细腻无匹。
“很多领导都知道我,都来和我握手!”有了一些小成绩,身边人开始羡慕他,王竹也开始有些急于求成,于是为了图快,频繁进入偷懒误区。这也被师傅沈丽莉发现,他明知道,“松针绣讲究‘齐、匀、直、光、薄、顺’,如果用松针绣,就不能保证’齐’”。
他时常脑海进入死循环,看不到大局,做到了齐,又做不到’顺’。王竹羡慕师傅的高度,而他显然还达不到。
沈丽莉就专门跟王竹抠细节,如果绣鸟,羽毛的方向跟头部的衔接,沈丽莉都特意强调下,“羽毛是长在外面的,脖子在羽毛头部羽毛的下面。”还让王竹顾及春夏秋冬时节不同,注意运色。
王竹有了审美力,水墨本的勾线他会过渡好色彩,他觉得这样能体现传统书画的顿挫感,“粗线条绣剩下的树木,压在最外的层次上,视角效果更好。”
在潜心研习顾绣基础两年之后,2012年,王竹花了十个月,470个小时,完成第一幅作品《竹鸠》。这幅描摹宋朝画家李安中名作的作品,他绣的细部富有质感,栩栩如生,得到了顾绣传承人朱庆华老师的大力赞扬,松江文化馆还提出收藏《竹鸠》。后来,他在监狱里完成了16幅作品,加上小的作品一共100幅。
2017年,他受到了佛学的影响后,心境日渐平静,从此开始吃素。他更加不会为一块肉去争,宁愿拿自己的一块肉,去跟人家换一盒青菜。以至于出狱回家,家里做肉食,他也不爱吃。总会跟妈妈讲,“每顿只要给我一个青菜、菠菜、生菜,我就很开心”。想起来,也是他当时在狱中养成的习惯。
同年,他还利用碎片时间通学管理、心理学、佛学等,他对佛学感兴趣,总爱吟诵“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 他会意地说,服刑最重要是静心。
王竹用顾绣手法绣的瓦雀
新生
家人对他的态度转变也很大,起初觉得,“他一无是处吃了官司,现在对他这么多年的潜心学习没有荒废时间,父亲家人也很安心。”安陈亮说。
“刺绣是每根线一针一线的排列,人是14亿人的排列,人走了歪路排在那里,就像刺绣,一针走斜,就要挑掉。”学了顾绣他有了心得,还爱上了品茶,他喜欢上了清茶,品过潮州“凤凰单丛”,他觉得此茶很有个性,适合他。他从小生活在茶叶之乡,“信阳毛尖”,但他说自己不喜欢,可能是自己还没喝过一芽一叶的特级品种。但他知道,宋代苏轼尝遍名茶后挥毫赞道:“淮南茶,信阳第一。”
从那以后师傅慢慢就不进监狱教学,2015年之后靠王竹带领监区的顾绣团队,前前后后王竹教了十六七个学生。
刚开始绣徒非常用心。王竹在绣徒没有任何基础的条件下,手把手一针一线教,在模绣阶段,会先绣个样品,放在绣徒绣架前,再把基本的针法交给他们。学员看王竹有手艺,起初不会不服。但教会了学员,他们就开始不买账。
2018年左右,王竹遭受了精神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他的头发猛掉。几次过后,原本老实本分、吃苦卖力在缝纫机上完成顾绣的徒弟,开始不按照王竹的布置完成,直接导致王竹生产进度延后。
给师父的信件
每当王竹想放弃,师傅沈丽莉都会用信件鼓励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要适当调整自己,心态是很重要的,”沈丽莉说,他如今也自己带徒弟了,也深知师傅当年的苦心。
王竹在信中跟沈丽莉说自己仍在不断进取。他总结了师傅的方法,特别是光泽度的处理,以彩线为基准,调出同色系最浅的色彩,使色阶过渡自然”。他还不忘跟师傅说:“现在沈老师应该更自豪了,我通过了茶评师的资质考核,现在你的学生不仅是书画刺绣,装裱的匠人,更是一杯茶品生活的茶人。”
每一年,王竹打开师傅的信,都感觉师傅没有放弃他。他们坚持了七年直通信件。
沈丽莉说:“只要是他的信,有信必回。” 直到出狱前,王竹由于表现优秀,也得到了三年十一个月的减刑。
“现在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王竹出狱后,沈丽莉惊喜地发现,徒弟比狱中还乐观沉稳。“他现在懂得比我还多,有时候,我还要听他的!”
王竹出狱,师傅沈丽莉随时随地都会教王竹顾绣。在王竹的朋友圈,沈丽莉翻到一组两只小鸡翩翩起舞的画,翅膀垂落的厉害,沈丽莉立马点评,“这个小鸡翅膀都长在屁股上面去了,像掉在水里去了一样,哪里还飞得起来”,师徒两一阵发笑。
师傅点评,小鸡的羽毛快掉水里
刑满释放刚满31天,王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1月19日,他精心备好一套藏蓝色中式上衣,胸前布料上绣着吉祥图纹。
去年12月27日,35岁的王竹出狱,回到河南。弟弟妹妹一脸担忧,生怕刚哥哥出门闯祸。王竹在前面走,家人紧随其后。
出狱后的王竹
“吃了十多年官司,哥哥出来后,肯定什么都不会!”弟弟妹妹正想着,一路跟王竹走进花鸟市场,他们见哥哥自信地和市场老板侃侃而谈,一众人目瞪口呆。
出狱后拿出顾绣手艺开练
重获新生后,他已然像忘了这事,飞奔向窗外,一草一木皆是欢腾。见花丛盛开,“卡擦”按下拍照键,传入朋友圈配文,“这一路美景,花飞花落花满天”;进了家门,又铺平一张宣纸,开始舞墨作画。外表风度翩翩,口里不时低吟梅兰竹菊喻志。“今年春节她给了我十份红包,师傅对我期待很大,我一定会好好面对生活,不辜负师傅的培养。”王竹说。
“以前啥样?以前就……人样啊”王竹回忆起入狱前,害羞地说道。现在的他稀疏的头发。现在他俨然从青年变成中年模样,跑步三公里后,喘着粗气说:“真老了,跑不动。”
王竹在纸艺工作室
“好了,我到单位了,工作时间不能三心二意,开心快乐每一天”,如今,王竹在上海找到一份纸艺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看手机的时间很少。
(王竹为化名)
责任编辑:陈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