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风凉,落叶纷飞,饶是如此,也败不尽宫里新开的娇花儿。
彼时,秀女大选。
安陵容扶额远眺,望着皇宫里的一城繁华,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从松阳县一路过来,她犹如一只被放飞的囚鸟,将余生所有的期盼与希望都寄托在"变身成凤"上。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成为母家依靠,为母亲撑腰;不害人不伤人,平安一生,若有恩宠极好,若无也罢。
她绝不曾料到:宫苑围墙仿若带刺虎口,一步踏进宫,步步不由己。端的是荣华富贵倒不如清贫相守了。
回顾安陵容这一生,初时任人欺凌,后来宠冠六宫,此间种种"励志自强",不想是折损别人性命换来的。
入宫之前,芳若姑姑前来秀女住处教养规矩。她提点安陵容:
"深宫的女人呐,不管地位再高,也需得一个孩子来傍身。"
苦心孤诣斗了一辈子的安陵容,到最后,却连怀孕的自由都没有。
也罢,折损了旁人的命,也是要还的。
被命运扼住喉咙,她的自我抉择中,只剩下出人头地
刚到京城的安陵容,为了节省开销,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人,住在了距离皇宫极远的客栈里,一时遍寻不着脚程快的马车,差点耽误了进宫的时辰。
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丫头,进宫第一天,就饱尝人情冷暖。
彼时,安陵容仓皇局促,不小心撞到了张扬跋扈的夏冬春。夏小姐横眉冷笑,嘲讽她身上穿着早就不时兴的织花缎子,三言两语将她不值钱的素银簪子与镏金镯子盘了个遍,把陵容的身家背景尽数抖落在众人眼前——不论她选上与否,被看不起怕是注定了。
众人冷眼旁观,唯有甄嬛挺身而出,一番争论倒也不落下风。她卸下自己的坠子,又掐了一枝海棠别在陵容鬓边,算是安抚了安陵容的心。
甄嬛是这寂寞后宫里,她心底最初的慰藉、是一束光。
纳入后宫的日子,不算好过。夏冬春凭借出身成了一宫主位,小安同学不得不再次处处忍受白眼,逼急了也只能躲在自己的偏殿里绞着帕子掉眼泪。
她的自卑,是复杂的:
·母亲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凭借自己一手的绣工为丈夫捐了个芝麻小官。可男人得了势却是个不爱惜的,连娶了几房姨娘,姨娘又生了孩子。母亲为这男人操持半生快熬瞎了眼睛,老来却得不到丈夫的半分庇佑。
她言传身教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奉献"、"以德报怨"。这样的价值观,在陵容内心种下的印象便是"我没有奉献,我便一无是处"。
·这偌大的紫禁城里,皇权贵胄无所不有,这厢背靠着瓜尔佳氏、富察氏,那厢沈姐姐家出自济州协领、就连甄嬛家父也是个朝堂新贵,更遑论那手握兵权的年氏一族。
没人撑腰,她就是风中柳絮。宫内人拜高踩低,平素她只能用别宫选剩的,连夏迎春身边的丫头,都能给她个好看。
即便甄嬛与眉庄再如何厚重她,所赠之物在她眼中也成了"赐"。宫中森严的等级制度,使她格外地陷入自卑与尴尬。
那时的安陵容,尚没有受到深宫内斗的影响,她的所有作为都出自于本心。她的确想着为甄嬛处处周旋,就凭她出言顶撞夏冬春、授意杀了余答应便可见一斑。
剧中提到,夏常在正好拦住了姐妹团的去路,并张扬跋扈地出言讽刺。此时的安陵容言笑晏晏,轻言软语地怼了回去:
"听闻姐姐出身武家,果真如此骁勇。"
刚入宫的甄嬛,心思正是单纯,根本没看清深宫里你死我活的常态。而安陵容,虽然比她小一岁,却早早悟透了后宫生存之道。
余氏毒害甄嬛事发后,被赐自尽。可那不死心的女子吵着闹着要见皇上最后一面,苏培盛领着一堆太监,端着毒酒和白绫,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一贯柔弱的安陵容,悄悄指点苏培盛勒死余氏,以绝后患。
姐姐,你生性善良,这种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还是妹妹给你做得好。
安陵容满心欢喜地想要甄嬛承她的情,却在碎玉轩的窗户外面,听见甄、沈二人说她恶毒,顿时凉了半截心。
彼时,小安同学的心魔,不过是母亲所传的成功学:
她以为,向姐姐们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便会有稳固的地位;
既得不到那份"看重",便干脆归结为对方看不起她的出身。
小安同学在成为安小鸟之前到底单纯过,可惜她不知,若是没有深厚的背景,以她的温婉柔善也足以度日,她只道是:"终要找一棵大树,不被人欺辱"。
不曾想这股"小家子气",才是她身上最大的败笔。
明里暗里那赤裸裸的折辱,不是她的福而是她的孽
小安不是个感情用事的姑娘,自知无法融入甄嬛的姐妹团后,一边维持面上的情意,一边四处寻找下家。
那时候,她如黄鹂般曼妙的歌声正得皇上喜欢。只是她没想到,皇上喜欢,华妃却不喜欢。
那日深夜,安陵容如歌伎一般,被华妃传唤到翊坤宫,一曲唱罢,竟被打赏了不少东西。虽有甄嬛作陪,但皇上碍着华妃的面子,到底不敢出言维护。
到底是县丞的女儿,哪里受过这等屈辱,登时哭得梨花带雨。她攥着赏下来的玉佩,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恨恨地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六宫踩在脚下。
可惜啊。
她不知自己与甄嬛的高下,不在家室,而在永远追不上的格局。
她以为权势便是底气,看不到甄嬛的泰然自若,只见华妃的颐指气使。
恰逢此时,陵容父亲落难,她祈求甄嬛相救后,转身咬牙求了皇后。
在她的格局中,"自救"无非是寻一棵任它风雨飘摇却不会动摇的大树罢了。
为了给皇后表忠心,证明自己的价值,安陵容亲手设计富察贵人小产事件:那天晌午,安陵容巴巴地跑去景仁宫请安。皇后笑盈盈地拒绝了她送过来的香囊,反而拉着家常,说起了她宫里这只叫松子的猫:
"春天了,连猫也要叫春,可本宫的松子却喜欢扑东西。"
向来聪明的安陵容怎么会不懂皇后的意思。既然上了贼船,就别指望全身而退。
很快,富察贵人小产。
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舒痕胶、夹竹桃,桩桩件件都有她的"功劳"。于皇后而言,安陵容是把温柔刀,既隐忍听话,又杀伐果决,使起来好不顺手。
而作为交换呢,不久后的陵容也能阔气地给她的甄姐姐送些皇上赏赐的物件儿了。
如今她成了安嫔,却依然没有拜托那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子躯壳。
明明心智依然是怯懦怕事,可到底被争宠的野心撺掇着、被父亲的地位鼓动着,略带困惑却义无反顾的向前奔去。
她还来不及细品曾经的自卑与自傲,却只能被欲望拥趸着向前。
此后,有皇后作保,安陵容在后宫好不得意。一时间,竟宠冠六宫,堪比当年甄嬛之势。
即便富察贵人骂她,是贴在皇后身上的一副狗皮膏药;
即便皇后在她每次承宠后,灌她喝下避子汤,她都不在乎。
在她的认知中,这些许荣耀,全都是她用自己的"价值"争取来的。
宫内荣宠,各凭本事,她骄傲还来不及、志得意满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去想做的对与不对。
终其一生迷恋的虚名,不过是镜花水月
势头鼎盛的那两年,安陵容每天就像活在云端里一样。
可惜啊。
甄嬛回宫以后,安陵容先是被钦天监认定不详;再是被祺嫔毒哑了嗓子;然后被甄嬛、沈眉庄、皇后相继嫌弃,最后居然被两个小常在欺负到自家宫里头来。
一系列的打击,差点压得安陵容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了皇后摆布,如今皇后冷待,她便只能自救。
为了以冰嬉争宠,她全无反抗地服下肌息丸、炮制迷情香....
安陵容望着那些个红色的药丸,苦笑着将其揣在指尖,细细摩挲:
"如此受制于人,连孩子都不能自己拿主意。"
依傍皇后,安陵容失去了独立自主的行为能力。这些年来,她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当她尝过荣宠加身呼风唤雨的滋味,就再也停不下来。
再后来,祺嫔失势,连带着安比槐也被查出贪污。安陵容素衣脱簪,跪在养心殿前,为父求情,却始终没得到皇上宽恕。
万般无奈下,安陵容假装怀孕,希望用这个孩子来挽救父亲的性命。
自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根本活不到出生。
延禧宫外的日头正好,安陵容望着偌大的皇城,细细回味自己的过去。那些看似荣耀的过去,竟然没有一分真情在里面。
她不可怜吗?
一入宫闱,现实就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她人微言轻,父亲不过芝麻小官;自己毫不出众,若不使出办法断不能宠冠后宫;纷乱的后宫无非是站队行事,她又如何能逃得过算计了一辈子的皇后?
在皇上的眼中:"容儿胆子小,又怕事。"可教他反复心疼。
然而细品安陵容与皇上的相处,无非是用"听话"来换恩宠:
因为听话,那句"黄鹂又是两情缱绻的鸟儿,温顺不已"入耳,皇上给她赐名"鹂妃";
因为听话,明知腹中胎儿保不住,却生怕自己拒绝皇上的同房会让自己再无恩宠;
她的羞辱,大多是自己寻来的。
她只知道自己是父家唯一的依靠;她只知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她只知不被屈辱的日子才好过。
哪怕她明白皇上从未真心爱过她,只是把她当着笼子里的鸟儿,高兴时哄着唱两句,不高兴时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皇后也从未真心待她好,只是把她当成一枚棋子,顺手时说着好话让她干活,不顺手时丢在一旁理都不理;至于甄嬛,那个曾把她当好姐妹的女子,最后竟恨不得她去死。
真相败露的那一天,她做过的一切错事都被摆上台面。
安陵容的一张俏脸,浸在午后的阳光里,充分地呼吸着属于她的空气。是啊,半辈子过来,最后的审判居然是她良久未享受过的自由。
恰如甄嬛所说,再冷,也不该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她的罪过甚至不在于害了多少人,而是始终以"正义"之名,求一个顶天立地生存的机会。
而这般手段,又如何能"顶天立地"?
结语
犹记得,甄嬛去延禧宫见安陵容最后一面时,安陵容凄然冲她一笑:
"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走到这般田地,我更愿意相信,此时的这一声道歉,是她发自内心的忏悔。
彼时,一轮朝阳冉冉升起,紫禁城泛着晨辉的光芒,宛若新生。屋里头的安陵容,吞下一颗又一颗的苦杏仁,选择在此刻了结性命。
乍看是求死,细想是重生。
这一辈子的罪孽,安陵容怕是再也洗不清了。
如今从容自戕,也不失为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
时间倒回到选秀那日,甄嬛信手为她插上的那朵海棠,命运般地开启了一切,她的贪嗔痴恨,她的罪恶阴险,若是离宫,她也能有朴素却可能幸福的机会吧。
"鬓边海棠不俗",不知重活一次,她是否会希望这支海棠从未来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