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当下时代精神影响，新世纪具有强烈作者个人风格的文学作品，你通常不会在布克奖名单上找到，反而它们更容易出现在类型小说领域。无论科幻、魔幻、吸血鬼、恐怖还是超级英雄，近年来都出现了很多具有正统文学性的类型作品——比如美国动画剧《瑞克与莫蒂》，或者前段时间很受欢迎的《黑镜》，就是其中的典型。然而能把大部分常见小说类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作家，我只见过这一个：俄罗斯人维克多·佩列文（Victor Pelevin）。
佩列文本人相当神秘，几乎从不出现在公众前，甚至有人认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创作作品的团队。过去二十多年里，他写过佛教心灵修行小说、狼人小说、软科幻社会小说、威廉·吉布森/布鲁斯·斯特林式的所谓“赛博朋克”小说……这样一个人，是从苏联解体前的莫斯科能量动力学院毕业的。
佩列文很像是21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擅长铺张到啰嗦程度的第一人称叙事，对社会结构与人类心理有陀式的极致犬儒理解，并能够通过相当精准与刻薄的虚构世界基础建设呈现出来。最具代表性的佩列文小说可能是《“百事”一代》（Generation “P”），这里的P是俄文中的Pizdets，类似“垮掉”或者“操蛋”的意思。《“百事”一代》出版于1999年，描述的是叶利钦时代第一股资本主义狂风席卷下的新俄罗斯浮夸的消费主义生活，所有人受广告洗脑，沉迷于酒精、可乐、毒品及奢侈品。像大多数佩列文小说一样，《“百事”一代》第一人称叙事的主人公，是个在操控社会全局的“老大哥”机构当中扮演不重要角色的人——一个广告文案。很快他发现其实社会上所有新闻全是用数码后期伪造的，而他所供职的广告公司早已服从于某种邪教，并为其制作洗脑文案。
人物介绍：维克多·佩列文（Пелевин Виктор Олегович），俄罗斯后现代派小说家，当今俄罗斯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被认为是当代俄罗斯严肃文学家中唯一的畅销书作家，《时代》周刊称其为“网络时代迷幻版纳博科夫”。图片：lingualift
佩列文1989年发表处女作《伊格纳特魔法师和人们》后，开始以科幻小说家的身份崭露头角。1992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蓝灯》，翌年获小布克奖。1992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奥蒙·拉》使他在严肃文学界名声大噪。1993年发表两部中篇小说《昆虫的生活》（即《人变虫》）和《黄箭》。1996年推出两部轰动文坛的长篇小说《夏伯阳与虚空》和《“百事”一代》，前者被称为“俄罗斯第一部禅宗小说”，后者卖出了350万册。自2003年起，他差不多每三年推出一部长篇，分别是《过渡时期的辩证法》、《V帝国》、《t》。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他的写作速度明显加快，几乎达到一年一部长篇，先后出版《美女菠萝水》、《S.N.U.F.F.》、《蝙蝠侠·阿波罗》、《献给三位朱克布林的爱》、《看管人》和《玛土撒拉的灯，又题秘密警察与共济会的终极之战》。
佩列文出生于1962年，你可以说这代俄罗斯人寻找自我的过程充满戏剧性。2002年接受《Bomb》杂志采访的时候，佩列文说自己正是在1991年苏联最后解体前几天写完他的第一本小说，因此这本《奥蒙·拉》（Omon Ra，奥蒙是苏联特种警察部队的简称，这里被用来当人名）很可能是苏联时代最后一本小说。佩列文爱好东方哲学和佛教思维（他似乎常年在日本和东南亚的寺庙里寻找灵感），这也许是因为那代人在冷战时期长大并经历青春期，很难摆脱对抗西方意识形态的身体或思想本能。如果在俄罗斯社会找不到对抗的方法，那么更神秘的远东宗教可能是种解脱。尽管如此，佩列文同样在采访中说，影响自己最深的西方“哲学家”是雷米·马丁和杰克·丹尼尔斯（即REMY MARTIN和JACK DANIELS，两个著名烈酒品牌）。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懂得吸收并搅拌混乱复杂思想源头的作家，并不遗余力暴露东西方社会文化各自的虚伪与掩饰。这样的精神气质——一种萨特和加缪也只能想象的完全豁达的极致虚无与犬儒——你只能从那一代来自“华约”国家的作家身上找到。
这里重点要谈的这本佩列文小说《S.N.U.F.F.》，出版于2011年。“S.N.U.F.F.”是“特别新闻/环球影视”的简称。《“百事”一代》写的是叶利钦时代，《S.N.U.F.F.》则毫无疑问是对当今俄罗斯以及全球化资本主义的总体戏谑。小说主人公叫达米洛拉·卡波夫，他的工作是坐在家里遥控驾驶无人机，飞到一个恰好也叫做“乌克兰”的国家上方拍摄“特别新闻”，并在必要的时候参与武力轰炸行动。达米洛拉来自一个叫做“Big Byz”的国家，这个国家位于“乌克兰”正上方，也就是说像朵云一样飘在“乌克兰”的天上。“Big Byz”既是大拜占庭的简称（影射自称继承拜占庭而为“第三罗马”的沙俄帝国），也同时是“大公司”（影射欧美资本主义）。这个国家的官方语言同时是英语和俄语。
《S.N.U.F.F.》建立的一套复杂的故事设定还不止于此。在这个我们姑且认为是未来的时间，世界上分几个不同颜色的区域。最低等的是由各种十分腐败的“乌可汉”统治的虚构野蛮国家“乌克兰”，而最上方则是“Big Byz”崇拜的名叫“马尼托”的神，当中还有不同颜色的区域，住着些我们大概可以称为“中产阶级”的人。佩列文在这本小说里创造了大量文字游戏新词，也引入了各种奇怪的神秘主义宗教名词，比如这“马尼托”，似乎是某个北美土著宗教里的神灵。“Big Byz”国的所有人都为“马尼托”效力，虽然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佩列文还对西方社会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进行了一番嘲笑，把“Big Byz”这个发达国家的法定女方同意发生性关系的最低年龄定在46岁（同样的最低年龄，在“乌克兰”则是16岁），且在美军曾经采取的对同性恋军人“不问不说”的政策上玩了个文字游戏，说46岁以下的人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做爱，社会的态度是“不看不见”。
《S.N.U.F.F.》值得注意的倒不是这些戏谑式的科幻小说构成，而是作为第一人称主人公出现的达米洛拉。这个人物，无论道德伦理、个人情感还是意识形态，都呈现出一片彻底虚无的真空。用行尸走肉来形容达米洛拉是毫不为过的，而且他在家工作，根本不需要出门。他显然不相信什么“马尼托”，对于轰炸“乌克兰”或者拍用来发动侵略“乌克兰”战争的色情宣传电影，也没什么特别的是非观。达米洛拉活着唯一的动力，是他的机器人女朋友，一个他分期付款买来，每个月要还巨额贷款的高级AI。她叫卡娅。然而身材发福的中年无人机驾驶员，对身材曼妙且不断变聪明的卡娅不具备多少吸引力，最后，可以预见的，卡娅成了“落跑新娘”，与一位“乌克人”少男私奔了。
达米洛拉是佩列文的典型主人公：一个不知所措的现代人。这不是因为他不清楚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而是因为这些规则，如果你仔细看，都必须依靠某种强势的神学来支持。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理性也好，稳定也好，市场经济的商业逻辑也好，人本能的欲望也好，能解释这个世界的运转。要让这种神学成立，你必须拥有一本自己的《圣经》和大批不管穿着军装西装教袍还是睡衣的传教士。
“Big Byz”是所有现代强势国家的象征，它仿佛是个乌托邦——物资富足、军备强健、政治透明。在这里，你出于尊重女权主义者的原因不能公开做爱，但只要有钱，你绝对能自由订购到你理想中的AI女性；你发动为了“拯救”理论上更落后的独裁民族的战争，实际上不过是朝维系自己社会运转的神学进贡罢了；你如此自信，认为自己得到了“马尼托”的爱，实际上哪怕你定制的假人，随时都可能从你手掌心里逃走。一切都戴着全透明的虚伪面具，人们慌张不安，对信仰本身的需求能让你忘记对信仰的怀疑，于是最假的宣传电影——在《S.N.U.F.F.》中这是些穿着蝙蝠侠之类超级英雄服装的色情电影（实则也是对无论CNN还是RT之类电视新闻的一种嘲讽）成为了真相。
就像《P代人》的结局是广告文案写手最终意识到自己早已被转化成了3D影像，在《S.N.U.F.F.》中，达米洛拉从一开始的不可一世到最后的全盘崩溃，是对当今社会中个人之渺小的隐喻。技术的幻象让人类与自己的情感愈发脱节，权力在技术统治论下愈发抽象而无目的。面对这些，一个还存有人类脑袋的现代人，他不得不不知所措。
《“百事”一代》
【俄】维克多·佩列文 著 刘文飞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