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独孤岛主
演员张颂文最近在接受一次采访时透露,今年决定在老家买个房子,作为送给自己的礼物。他不是唯一一个以这种方式将公众眼中的明星光环「降级」成为普罗理想的演员,事实上,处于中国演员群体名利金字塔中间及以下部分的占比巨大的表演个体,都如同张颂文一样,热爱表演艺术,收获的是将将维持生活的物质回报。
从2018年底开始愈演愈烈,终于在今年被新冠疫情推入封印期的中国影视业寒冬,加剧了这种「降级」过程。在几乎可以用「哀鸿遍野」形容的当口,如张颂文这般处于中生代、近年来多以配角示人、出现密度相当高的影视剧演员,似乎逐渐成为一股当代影视表演的坚毅力量。
在这个影院暂停、新片悬空的春天,越发引人注意、惹动反思神经:在风起云涌的表演思潮解放同资本鲜肉浪潮之后,面对前所未有的行业危机,这批也许我们甚至叫不上名字却依旧印象深刻的熟悉面孔的存在,是否彰示了另一种已经存在很久的重新出发可能?
尽管张颂文早在十几年前积极在刑侦悬疑电视剧《第二面》(2008)和娄烨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中有出色表现,但他长期是以表演指导面目出现,在行业热钱涌动的几乎整个2010年代,依旧低调地执守演员的本分,在为数不多的影视作品中以同样低调姿态的配角出现。
比如《大上海》《叶问:终极一战》《闯入者》等。这位毕业后在电影学院担任了长达八年助教的「指导专家」最接近「爆红」的角色应该是在娄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中饰演的内心纠结的唐主任。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
生于1976年的张颂文于片中释放的表演能量很容易被视为「路人」款型,一方面是他并不密集出现在银幕上,所以容易令观众感到陌生,另一方面他的表演在粗粝中带有细腻,实际上已经令观众忘记了是在看张颂文,而完全进入到「唐主任」这一角色的内在情境中去了。
随着《风雨云》的口碑发酵以及作为综艺节目《演技派》的表演导师身份,兼之长期对方法派表演研究的心得,无论从内在能力或外在光环都在不断提升的张颂文,依然可以保持对公众的坦诚姿态,直截了当倾诉自己对表演本身而非无止境的名利竞逐的兴趣,令他成为繁华过眼之后得以出泥不染的中生代演员范本。
与张颂文的直率类似,近年来出镜率远远高于前者,几乎全部都是令人印象深刻配角的余皑磊亦坦言,无论走不走红,作为演员都是一份工作。
与张颂文几乎同龄的余皑磊早在1997年便开始参与影视剧表演,在2000年代有过事业上极具代表性的三大成果:主演的《武松打我》获得布鲁塞尔国际独立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出演剧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演活了京片子乱飞、市井气浓重的「刘庄主」,在谍战剧《长江一号》中饰演男主角伍先明。
《武松打我》
按照这样的发展势头,在2010年代以降余皑磊由青年迈向中年的过程中,反而频繁出现在各类大小制作中,担任配角,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来,从男一号「降格」为男二三四N号,形式上是一种下沉,但从他所演的影片及角色来看,表演水准与层级不降反升。
《白日焰火》的刑警小王、《亲爱的》里的刘向东、《解救吾先生》中的悍匪及至电视剧《少帅》中颇具争议的杨霆宇以及2017年在数部电影中集中爆发的密集出镜,并未让余皑磊沦为流水线的机械表演工,相反却令观众集中体会了他游刃有余穿梭于各类不同性格的角色之间的闲庭信步姿态。
《解救吾先生》
这种很难用固定的理论思维框限的「橡皮泥」表演显然自身具备的美学等级相当之高,因为其将表演直接扎根于最普通平凡不带类型复刻先在基因人物形塑过程中,表演者自身拥有的表演把控力必须到达相当高的程度方可以驾驭,从这个意义上看,余皑磊不仅在态度上敬重工作,其实是投入了相当深刻的生命体验,将这份工作转换成了人生养分。
远在影视寒冬尚未到来之前,中国影视表演的本体追求在方兴未艾的市场化趋向中,出现了比较明显的断层,当红的一线明星由对「敬业」的漠视更进一步退化成了表演素质本身的全面崩溃,甚至将作为演员基本功的背台词当成了「敬业」标志。
在话剧表演科班出生的60后生人王劲松看来,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在人到中年的阶段连续在正午阳光的电视剧集《北平无战事》《琅琊榜》中演出了精彩程度较之主角不遑多让的配角之后,王劲松在2019年的缉毒剧作《破冰行动》里举重若轻地将大反派林耀东的稳与狠表达得淋漓尽致,即便在非常简单的讲数戏中,仅靠双手平缓的姿态,便表现作为反派大佬的深藏心机。
《破冰行动》
而在历史神剧《大明王朝1566》中,王劲松饰演的杨金水,更创造了被泼水20多次,演针灸戏被扎到出现排异反应的纪录,更被人找出,即便是拿碗盖这样的动作细节,在不同的场合,他的表现都绝不相同。
对表演本身的精研细磨,成就了王劲松的演技「无冕之王」地位。许多演员在变局中失去工作机会甚至收入锐减之时,实际上正是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回顾自身的实践历程,在同质化倾向严重的作品与角色中,是否可以向王劲松那样,由内在机理浸润角色的表达,来呈现出演员自身独一无二的形象塑造法,从而在适当的时候建立自身的鲜明风格?
在这一点上,王砚辉似乎早已经身体力行了很多年,这位在知乎上被封为「演技之神」的演员,在曹保平的《烈日灼心》中的一段审讯供认戏,以对方言语韵节奏的有效控制,「收着」演出了凶手并不复杂但充满曲折的内心动机,几乎没有任何被称为「技巧」的要素可以从这段表演中找到。
这同王砚辉饰演的许多角色一样,棱角分明,却羚羊挂角让人欲辨忘言。这亦是一种技巧之外的对人间、人事、人性的体悟使然,他本人曾经分析自己演的所谓「坏人」:「其实坏人做事,他自己并不会觉得自己坏。」
正是基于此对人心的看似常识实则深刻的理解,才令其饰演的配角每一个都拥有立体的性格与丰富的个性。从曹保平作品中的恶人到文牧野作品《我不是药神》的反派、饶晓志《无名之辈》中的企业家,王砚辉在粗粝外形条件下,演出了反派的自鸣得意。
同刻板印象中穷凶极恶或扁平之徒不同,王砚辉饰演的角色,充满了对自我身份的过分自信认知,因而常常表现出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无知造成的傲慢与偏见。这正是他践行表演过程中「充分挖掘角色前史」的表现,这一种在角色身上呼之欲出的认真,不仅是在演员集体冬眠的今天,甚至在竞争永远激烈的行业大发展时期,都堪称优良品质,其确保的不仅是值得被观众记取的每一个银幕/荧幕形象的成立,更关系到对演员这一行当在未来各种情况下的可持续更迭。
某种程度上,演员代际的转换,正是对表演本质的探索精神的延续,王砚辉作为非常典型的中生代演员,以绿叶姿态为同代或后代演员作出了身体力行的表率。
与王砚辉看似低调,实则锋芒毕露的角色塑造方式相比,出生于1977年的田雨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收敛人物的心性。
作为毕业于中戏,从小在北京长大、具有丰富话剧表演经验的演员,田雨在影视剧中,无论话剧或影视、作为主演或配角,其表演张力都不太容易令观众直观感知,他的体态轻松,笑容温和,但往往潜藏着足以令作品本身都焕然一新的铺陈力。
比如话剧《暗恋桃花源》、剧集《身份的证明》、入围戛纳「一种关注」的《六欲天》等。在去年的《精英律师》中,田雨饰演的配角律师何赛,长期处于插科打诨状态,在很多戏份中,以一脸无辜的笑容介入到具体的情节发展,似乎是一个闲角,但其实在剧中有相当重要的功能。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却予人恰到好处之感,不仅有效转换为剧作本身的调剂,亦将一个非典型角色的奋斗史文缓道出,其实非常见出功力。田雨外形条件其实相当不错,但他演的配角似乎比主角更令人印象深刻,以退为进的姿态与分寸感,是他的直观强项。
在张猛导演的《钢的琴》里,王抗美这个角色在非常有限的戏份中最有效地体现了苦涩的乐观,与何赛相比,身份背景完全不同,但殊途同归,呈现出的是试图褪去流量明星式刻板形象的表演主体追求。
《钢的琴》
相比之下,《万箭穿心》中饰演丈夫老马的焦刚和《我不是药神》中饰演牧师的杨新鸣这两位演员,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隐隐于市」,不仅角色本身的定位是最普罗大众,甚至演员本身在公众面前的出现都脱离了现代娱乐业的惯常节奏。
焦刚作为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员,同时是日本四季剧团演员,为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导演、编导。先后三次赴日本四季剧团演出研修音乐剧表、导演。与惯常意义上的娱乐圈始终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距离。
2012年的《万箭穿心》中他的角色戏份只在开头部分,但以超强的控制力完成了一个心理复杂的市井小男人整体形象输出。搬家讨价还价戏份中,仅仅是几个安抚小孩的唯诺动作与欲言又止的眼神,人物的气质尽得风流。
《万箭穿心》
在其后的《黄金时代》《过春天》《云水》等为数不多的几部小成本电影中,焦刚的低调同角色的低调完全合二为一,他的表演生涯成功穿破了资本、娱乐、产业等关键词构成的纷乱迷雾,以游离的姿态有效抵抗着娱乐至死时代的种种事变时迁。
而50后杨新鸣的表演生涯则几乎见证了迄今为止的整个改革开放,同为话剧演员,早在1986年他就参与了当时中国电影的话题力作《野山》,但他没有因此成为星途璀璨的影视动物,而是在春晚、话剧舞台、电影、电视领域全面开花,并分别都有相当不错的口碑与奖项收获。
《我不是药神》
比如获得陕西省第三届艺术节表演一等奖的纪实话剧《命断赣江》、作为主演的电影《小镇大法官》等。真正令观众领略其非凡演技的,窃以为反而是其客串或担纲配角的《无人区》与《我不是药神》。
前者中他是小店主人,四两拨千斤式的抬目斜视,透露出人物的刁钻心思,后者则完全收敛表演意气,静默低沉地举手投足,呈示牧师的低调与坚韧。这是两个小人物,同时也是一般演员最难拿捏的人物,看似毫无张扬特色的性格,被杨新鸣主动转化为润物细无声的散淡气质。
同焦刚一样,杨新鸣的表演完全褪去了「表演性」,甚至也不是「职业性」的,而是内化为一种本能,似乎完全抛开了现实领域对表演本身所能带来相关利益的算计,连最后一点俗气都摒除了。杨新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名英雄」,然而他的演出,已经主动弃绝了以以往的形象给予观众基于对演员「熟面孔」的认知惯性而引致的偷懒欣赏可能。
一直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电影前进脉络中,如以上几位一样的影人汗牛充栋,他们经历过长短不一的计划经济时代与丰富的社会与艺术历练,同时发力,认真且稳重地踏出表演生涯的每一步。
余皑磊、王砚辉在今日观众眼中的熟口熟面与焦刚、张颂文等相对陌生的银幕面孔呈现,殊途同归地延续着似乎自外于尚处于粗放发展时期的中国影视明星制的表演本体脉络,他们的来路上有多少与今日行业低潮里看似落魄的从业者类似的苦困,许多已经不为人所知。
这个务实的群体,也从来不曾如一些具备高度文化自觉的导演、演员群落那样形成一个稳固的「浪潮」或「流派」,但在大疫当前的背景下,审视这一批刚到或即将走过中年阶段的演员,无疑具有警醒兼宽慰的意味。
所有的成功背后,其实都有对自身与行业关系的清醒认识,在表演领域,也许可以说,无论云起云落,最终稳步立足的,无非是热爱与精研,舍此以外的光环与热络,灰暗与低潮,不仅是表演路途的必经之路,甚至也不过是正常情况下人生的幽微小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