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军报·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融媒体 作者:刘汝山 罗艺 冯启迪
“当记者不能怕死,哪里战斗激烈就要到哪里去。”
“你知道志愿军第一批部队入朝时的真实情景吗?那是秘密地强渡。”面前端坐的老人名叫李清廉,一身旧军装,身体硬朗,目光如炬。当年在朝鲜的5年零8个月,作为志愿军工兵指挥所战地记者的他,脚底曾沾满浸透烈士鲜血的泥土。
“我是记者,战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哪里战斗激烈,我就去哪里。”凭借与年龄并不相称的精确记忆,70年前那场残酷战争的真实场景,在老人的讲述中徐徐展开。
1950年10月19日晚,阴云低垂,寒风阵阵。李清廉随志愿军第40军118师强渡鸭绿江。没有激昂的乐曲,没有送行的群众,一切悄无声息又惊心动魄。“敌机在鸭绿江上空昼夜盘旋、侦察,志愿军将士昼伏夜出,在刚架好的浮桥上疾步走过。”李清廉心潮澎湃,在鸭绿江边写下入朝后的第一篇新闻,《初战鸭绿江,工兵建殊勋》。
“没想到,上级领导‘一口毙稿’。他说,这可是机密,现在不能发表!”李清廉说,“这以后,‘保密’二字就时刻装在脑子里了。”
过江后,李清廉随118师一路东行,在两水洞附近见证了“入朝第一枪”。说到这儿,老人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一场仗打得漂亮!”
1950年10月25日,第40军主力部队在温井、北镇地区集结待机。上午8时30分,120师360团在云山城北玉女峰一带,与行进至此的南朝鲜军第1师15团交火。与此同时,118师主力在两水洞与南朝鲜军第6师打了一个遭遇战,歼灭该师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中队,赢得了志愿军出国作战第一个歼灭战的胜利。
当天,李清廉满怀激情写下消息稿《温井打响第一枪,全歼南韩一个加强营》,通过电台发给新华社驻志愿军总部记者。
恶劣的生存环境,激烈的战斗场景,英勇的志愿军将士,这一切极大地激发着李清廉的写作热情。他和战士们同吃同住,谈心交流。夜晚,爬冰卧雪急行军;白天,以膝为桌写稿子。
“除了写新闻,我还自编快板诗、打油诗和顺口溜,油印成巴掌大的传单发给连队,激励士气。战士们都爱听爱唱。”忆起战斗岁月,老人眼中闪烁着神采。“当记者不能怕死,哪里战斗激烈就要到哪里去。”为忠实记录战斗场景,李清廉闻战而动,经常穿越敌人的重重封锁线。眉骨旁的伤疤,小腿上的弹痕,标记着这名战地记者经受的血与火考验。想继续追问,老人却摆摆手说:“不值一提。我最难忘的是第四次战役,第50军血战白云山,太壮烈了!”
1951年1月25日,“联合国军”在坦克、飞机、大炮支援下,由西向东发起全面反攻。志愿军第50军在汉江南岸组织防御,依托临时构筑的野战工事顽强坚守。149师447团驻守在汉江南岸白云山,这片地域控制着从水原通往汉城的铁路和公路,是敌我争夺的战略要地。
“飞机、大炮轮番轰炸,刚修好的工事马上被炸平了,阵地上火光四射、弹坑累累。在缺粮少弹的情况下,大家高喊着‘人在阵地在’的口号,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冲锋。” 随队采访的李清廉冒着炮火在几个主要阵地上来回穿梭。“我要记下这一切,告诉祖国和人民。”
“一些阵地白天被敌军夺了去,夜晚我们就组织冲锋抢回来。一个阵地往往几易其手。”李清廉回忆,“双方激战11个昼夜,我们的战士是凭着血肉之躯和敌人的‘钢铁’正面搏斗,帽落山下一个小池塘中全是黑褐色的血水,我亲眼所见,血流成池呀……”老人双手捂面,不忍再说。
战至2月5日晚,447团顶住敌军两个团的轮番进攻,以伤亡344人的代价,毙伤俘美军1400余人,胜利完成阻击任务。
时任第50军政委徐文烈含泪给前线打电话,提了三点:第一,先把伤员全部转移走;第二,要把烈士掩埋好;第三,掩埋烈士的时候,一个胳膊一个耳朵都不能丢,就是残肢也要捡回来,合葬在一起!
“原本洁白的雪山变成了漆黑的焦土,阵地上随手抓起一把土,里面就有好几个弹片。一个小战士抱着双臂已炸断的排长遗体,边走边哭喊着……”那一刻,李清廉的怒火在胸中燃烧,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就是翻遍每一寸焦土,也要把烈士遗骨找全。”说到这里,老人哽咽难语,“一共312件残肢断骨啊!”
白云山背面,一处新挖的墓坑中,李清廉和战友把烈士遗体面向祖国,小心放入,让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睡”下。
“那以后,我时常梦到他们,再也忘不了。我们的战士太英勇了。”汉江南岸,白云山下,李清廉凝聚心中悲痛和崇敬,创作了一首《无名烈士之歌》:
你留一只胳膊
他留一个耳朵
我留下一只脚
还有许多残肢断骨
我们合葬在一起
凝聚成一个特殊的我
我是谁
我是我也不是我
我是祖国的卫士
我是人民的护兵
我的身躯属于我
我的生命
属于人民
属于祖国
……
70年过去了,硝烟散尽,枪膛冰凉,“白云山团”奖旗悬挂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默默诉说着往日的悲壮,李清廉曾在那里久久伫立。
而今,91岁的李清廉仍能奋笔写下当年的诗句:“我们牺牲了/还会在烈火中永生/永远活在亲人的思念里/永远活在祖国人民的纪念里/永远/永远和繁荣富强的祖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