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系作者深圳大学文学院王立新教授跨年南岳讲学、游赏归来、满腹欲言,分“朱熹赴湖南的原因和机缘”“人生大要,莫非'已发'”以及“朱熹实现'平生之志'”等三部分说之,经作者授权刊发,以飨读者。
一、朱熹赴湖南的原因和机缘
朱熹(1130-1200)出身崇尚理学的家庭,其父朱松学出二程一系,受诲于杨时弟子罗从彦,与朱熹后来的老师李侗为同门。朱熹15岁父亲过世,将他托付给自己在福建地区的三位朋友:胡宪、刘勉之、刘子翚,同时还指示朱熹向自己的同门李侗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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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朱熹跟前面三位先生——“二刘一胡”问学,打下坚实基本功,三先生中胡宪过世最晚,到胡宪过世的绍兴三十二年(1162),朱熹前后断断续续跟随胡宪长达18年之久。
胡宪(1086-1162),字原仲,因在家乡福建崇安籍溪里讲学,被学者称为籍溪先生。胡宪是胡安国同祖父三堂兄胡淳之子,长成之后,跟从堂叔胡安国学习理学,以胡安国的宗旨和目标,读书、行事,教育学童,胡宪既是胡安国侄儿,也是胡安国学生。后来朱熹回忆说,在胡宪那里并没有受到思想的启蒙,但却学到了不少经典和历史的知识。朱熹跟胡宪感情不浅,这一点虽然不能表明朱熹自幼就有湖湘学派的学统,但是他跟胡宪的师生之谊,是他了解和接触湖湘学派学者的最初善缘。
绍兴十七年(1147),胡安国长子胡寅回福建老家省亲,朱熹因为胡宪的安排,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当代“名贤”。朱熹后来回忆说:“胡致堂议论英发,人物伟然。向尝侍之坐,见其数杯后,歌孔明《出师表》、张才叔《自靖人自荐于先王义》、《陈了翁奏状》等,可谓豪杰之士也。”朱熹因为亲眼见到胡寅酒酣后的胸胆,受到不小的震撼。由此更加关注胡安国父子。用今天的话来讲,朱熹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胡氏父子的忠实粉丝。
胡寅本是胡宪的同胞弟弟,出生时因为家中养不起,被弃置于盆水中,将溺死之时,被胡安国母亲救起,交由胡安国收养,从而成为胡安国长子。
胡宪等三位早期老师过世后,朱熹开始追随李侗,继续寻求成长。李侗告以“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就是让他去探寻人在喜怒哀乐等情绪没有发动时的本然状态。见了三次面之后,朱熹云里雾里,找不到门径,正打算继续请教,李侗却在隆兴元年(1163)十月十五日过世了,“未达而先生殁。”前路茫茫,困惑重重,34岁的朱熹,不知何去何从,“若穷人之无归”,好像穷途末路之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被搁置在了中途半端。
后来经过艰苦努力,于丙戌年(1166),获得“性为未发,心为已发”的认识,以为人性的本然,就是喜怒哀乐等情绪尚未发动时的状态,而人心,则是各种情绪发动起来后的表现情状。这期间,朱熹辗转看到了胡宏的一封信,是胡宏写给胡安国弟子曾几的,两人就在讨论同样的问题,胡宏矫正了曾几于此一问题理解上的偏差,提出了“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的说法。曾几是陆游和杨万里的老师,陆游和杨万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算是胡安国的再传弟子。
【《胡宏集》,胡宏/著,中华书局】
胡宏是当年宋人和后人眼目中最大的哲学家——“绍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右”【黄宗羲、全祖望等在《宋元学案•五峰学案》中对胡宏的评价。绍兴从1131到1162,就历史而论,时间不长,就每个人生存的时代而论,思想独占鳌头三十多年,光辉相当漫长。】
朱熹感觉自己的想法,竟然跟哲学大宗师胡宏的说法不谋而合。一时间欣喜若狂,恨不得亲自去向胡宏请教,但胡宏已经过世,正在惘然若失,难于补救之时,“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说”,遂决计“往从问焉。”
朱熹打算去湖南向张栻(1133-1180)请教胡宏有关心性哲学思想的时候,同乡好友刘珙正在长沙主持湖南政务,朱熹的湖湘之行就此决定。这是乾道三年初的事情。为了躲开南方不便出行的雨季,所以才决定秋天来湖南。
【岳麓书院内的张栻像】
刘珙是朱熹老师刘子翚的侄儿,自幼与朱熹在福建一起同学、长大,是相知的好友。刘珙主政湖南其间,受到张栻的大力支持,包括平定地方(郴州弓手李金)叛乱,张栻都出谋划策,并且直接参与。刘珙重视教育,也感激张栻,重修岳麓书院,请张栻实际担任主教。(形式上山长空着,因为胡宏想当没当成,为尊敬老师,故而回避山长名誉)。刘珙非常希望朱熹到来,三人同聚,叙旧话新,同时邀请朱、张两位在岳麓书院讲学,推动湖南地区教育发展。但朝廷有旨,奉调归朝。刚刚从广西安抚使任上罢归不久的张孝祥,奉调复起,到湖南担任帅臣。刘珙在赶往京都的路上听说了这件事,致信张孝祥,告知朱熹将赴湖南,张栻也将朱熹给自己的信件让张孝祥过目,张孝祥满心欢喜,致信朱熹,表达热诚欢迎之意。其时,朱熹已经从福建起身,正在赶往湖南的路上。刘珙于次年七月就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八月罢。
【岳麓书院全景图】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张祁之子。张祁是胡寅的同年(科举)至交。这是一层关系。另外一层,就是张孝祥受过张栻之父张浚的知遇。乾道三年六月,张孝祥来到长沙,与刘珙交割职事之后,正式就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就任之后,帮助张栻在宁乡卜地,张栻将其父张浚坟墓,从衡山县枫林乡龙塘之原,迁往宁乡(今黄材镇官山村)【此事尚待进一步考证说明】。
张孝祥是绍兴二十四年(1144)科举状元,曾受过张浚的知遇,隆兴元年(1163)张孝祥于知平江府兼提举学事任上,支持张浚北伐。隆兴二年担任中书舍人兼知学士院,一度还曾兼任都督府参赞军事。乾道元年(1165)担任广西安抚使兼知桂林府,二年罢归,三年起复,改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乾道四年(1168)八月,张孝祥改任知荆南府、荆湖北路安抚使。乾道五年(1169),因病辞职,归家而卒。38岁。
朱熹与张栻一生中的三次会面
朱熹与张栻的第一次见面,是隆兴元年十月在临安京城,当时张浚被重新起用,主持恢复大业,张栻在父亲身边参赞军务,朱熹刚好应召入朝。短暂相见之后,未及深谈,朱熹就辞职归乡。这次见面,只是相识而已,但却为后来的见面奠定了基础。
张浚的伐金之举,从隆兴元年(1163)四月开始,同年五月既告惨败。隆兴二年(1164)三月,张浚虽受处罚“降受”,仍然担任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淮上军马。再度到建康巡视时,张孝祥为安慰张浚,同时表达大家的心情,于席间豪歌现场所作《六州歌头》,表达了故土不能收复,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的惋惜和无奈。张浚听得泪流满面,离席归寝,宴会就此不欢而散。
隆兴二年四月,张浚罢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左丞相、参与“平章”天下事,兼国防委员会主席),以保信军节度使、判福州(名誉福建省长,负责福建一省财赋、货物转运到京城的实际福建副省长中央级高官。)赴任途中,小住江西余干。大业未成又被罢相,一时心情沉郁,设案“荐享祖考”,之后跌倒病发,八月二十八日夜卒。临终嘱咐张栻兄弟,说自己曾经主持军政,不能恢复国家疆土,死后“不欲归葬先人墓左,葬我衡山足矣。”张栻和弟弟张枃护扶父亲灵柩,乘船顺赣江水路自江西余干往湖南赴葬。
九月二十日,丧船经过南昌,暂停。朱熹登舟“哭之”,陪送三日,至九月二十三日,于江西丰城下船。《与罗参议》:“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自豫章送之丰城,舟中得与钦夫三日之款,其名质甚敏,学问甚正。若充养不置,何可量也!”
这是朱熹与张栻的第二次见面。也就是朱熹在《中和旧说序》中所说的“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说,则往从问焉”那回事。朱熹虽然登舟助哭(古时朋友礼节),其实心中想着顺便向张栻讨教胡宏关于“已发未发”问题。虽然感觉张栻“名质甚敏,学问甚正”,但对于张栻转述给他的胡宏关于“已发”、“未发”的思想,并没有真正的心领神会:“钦夫告予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可能是由于张栻正在丧中,朱熹不便更加细致问询,就把这份心思留待了将来。
隆兴二年(1164)十一月辛亥,张栻、张枃兄弟,葬其父张浚于“衡山县南岳之阴枫林乡龙塘之原。”
乾道三年的“长沙之会”,是朱熹和张栻一生中的第三次见面。这次见面主要为了继续向张栻讨教胡宏关于“已发”、“未发”的“中和”思想,同时讨论一点其他相关学问。
【朱张会讲】
二、人生大要,莫非“已发”
朱熹这次到湖南,是有备而来。他在第二次见过张栻之后,知道了胡宏关于“已发”、“未发”,也就是有关心性关系的“中和”问题的说法。此时的朱熹,已经从混沌中觉醒过来,“退而沉思,殆忘寝食。”“一日喟然叹曰,人自婴儿以至于老死,虽语默动静之不同,然其大本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耳。”朱熹感觉到,人的一生,从生到死,都在“已发”之中,人生中并没有“未发”的状态,他想着老师李侗告诉他去“求”“未发”“之旨”,只是让他去体会“人生之前”或者“人生之上”的导引人生的人的本性和人生大旨,而实际的人生都在已发之中,必须通过对已发的考量和体会,去把握人心,在这样的基点上,再去寻求处在人生之前或者悬在人生之上的形而上的“性”的道理和宗旨。朱熹认定自己对“已发未发”和人生关系的理解,是正确的,又见到胡宏“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的说法,跟自己不谋而合,心里愈加自信,看到程颐的说法与胡宏有不同都不再相信,认为是后人编纂文集时,把程颐的文字编出问题来了。“然间与人语,则未有能深领会者。”于是欣喜地连续给张栻和“湖南诸公”写了四封信,阐发自己在这方面的“思想创获”,四封信都以“人自有生”开头,遂被后来的学术研究者称为“人自有生四书”。
已发、未发问题,出自《中庸》。《中庸》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段话大致的意思是说:人的情绪尚未发动时的状态,叫做“中”;情绪发动起来,但却全都符合上天“给定”于人的自然“节拍”、“韵律”的状态叫做“和”。【这里隐含着“发而不中节”,就是“不和”的问题。湖湘学派的修养工夫,就是要使“不和”变成“和”】这段话语说:“中”是天下的根本,“和”是天下通达的正道。如果实现了“中和”,天地就会各位其所位,万物就可以顺畅的得到生、育、长、养,不致受到伤损或扭曲。
在这段话语里,已经基本将“未发”等同于“中”,将“已发”之“正”【“中节”】者,等同于“和”。
【四书五经】
宋代儒学比汉唐不同,学者们重视《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程度,已经超过《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四书,虽然是他们用来解释五经的,但大家对《四书》更容易理解,《四书》的传播范围越来越广大,在社会生活中的反响越来越强烈,程度已远远超过《五经》,到朱熹之后的时代,《四书》已上升为超越《五经》的新经典地位。
在与张栻和“湖南诸公”讨论“中和”问题的时候,朱熹感觉自己对“已发”、“未发”的理解,已经超过了湖湘学派学者,感到自己比张栻等湖湘学派学者们,更能接近他们的老师胡宏的思想。他急切希望向张栻和“湖南诸公”们,阐发自己在这方面独到的领悟和体会,同时又想继续了解胡宏在这个问题上的究竟,于是才决计来湖南拜会张栻与“湖南诸公”。这是朱熹来湖南,拜会张栻的最强动因。
因为张栻与“湖南诸公”,都在坚持胡宏的先在“已发”上做工夫,然后日积月累,把有效的经验凝聚、汇总,再向上提升,去体会“未发”——那种高悬于“人生之上”,或处在“人生之前”的“中”的状态,使人格的修养下连于地、上通于天,既高大上,又接地气。
湖湘学派在修养工夫“入路”这一点上,走的跟李侗转经罗从彦与杨时所接通的北宋程颐“体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是两条明显不同的道路。之所以如此,就是在他们看来,人只要一生下来,就进入了“已发”的状态,在“已发”中,发现“不和”,从而克服掉“不和”,走向“和”,就是回归本然善性,就能实现现实人心和天心——理学家称为道心的汇合,实现人格修养意义上的天人合一。这条路向,其实是非常符合孟子说法的。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话的意思,就是所有学问的目的,都是为了找回因为追求生存,从而在生存的过程中丢掉了的“良心”。孟子认为人的“良心”是天生的,但人一生下,就陷入了对生存本身的追求,只顾生存,就把“良心”“放失”——丢掉,像放羊一样,放着放着,只关心“放”,却把羊丢了。孟子还说,负责“放鸡狗”的人,要是把鸡狗放丢了,都知道去找,但把良心放丢了,谁也意识不到,所以也就不会去找。孟子认为,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良心,没良心不是人,把天给的良心弄丢了,也没有办法再度回到原来——成为真正的人。所以人的一生,最大的用心和最重要的努力,都是要把良心找回来,找不回良心,当多大官、挣多少钱、娶多少妻妾,有多大事功成就都没用,因为已经不是人。
胡宏的“先察识后涵养”的说法,是非常符合孟子确定的先在言行的失误中看到良心的“灵光一闪”,之后把这一闪的“灵光”收藏保护好,像浇灌植物一样,不断栽培、灌溉,让它慢慢长大,长到跟出生前天地所给予的一样程度,人生就算大功告成,天人合一了。
而如果直接去像李侗教导朱熹那样,在“喜怒哀乐未发”的状态中去“涵养”,不仅没法下手,而且那都是“人生之前”或者“人生之上”的事情,人作为现实的生存者,抓不到那种时刻,因为摸不着头脑,从而也就使不上力气。
朱熹因为摸不到李侗老师教导的门径,感觉胡宏“教授”的说法正合己意,兴高采烈地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学友们听,也想进一步了解胡宏“教授”的详尽说法,于是就在乾道三年八月一日,携两弟子林用中、范念德,从福建武夷山动身赶往湖南,历经一个多月,行程两千里,于九月八日正式到达长沙。“我行二千里,访子南山阴。”
在长沙讲论、游赏近两月,因为事先朱熹已经认为自己的想法与胡宏的说法不谋而合,所以讲论很愉快,只是切磋具体细节,当然也讨论了其它学问,如周敦颐的《太极图》和《通书》中的一些问题等。“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这句诗流露了朱熹通过张栻认识了周敦颐太极思想的痕迹。后来朱熹那般推崇周敦颐,跟张栻这次对他的“点拨”有重要关系。而张栻崇尚周敦颐,显然主要是受了自己老师胡宏的重要影响。有宋一代,最早给周敦颐以极高规格肯定与赞扬的,正是胡宏。胡宏认定,周敦颐通过《太极通书》对儒学的阐发与再造,“其功盖在孔孟之间”。为了不使本文“旁逸斜出”,咱们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朱张霁雪”
朱熹、张栻的长沙会讲,大获成功,参与听讲的所有人等,包括湖湘学派学者和非湖湘学派学者,还有湖南省长、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官员,都感到心里高兴,情绪舒爽。朱熹准备就此打道回府,张栻建议一同游历南岳,给这次讲学做个轻松愉快的“片尾奏鸣曲”。朱熹欣然响应,于是就带着弟子林用中,跟张栻一起,三人同行。省长张孝祥派人马护送,携带物资包括酒食、登山器物之类相随,并且告知沿路州县,如能提供方便,给以相应的补给和支援。没有湖南省政府——荆湖南路安抚司的全力支持,朱张自己背不动那些酒到山上去喝,他们沿途所住僧寺,不会有酒供给他们,佛徒禁酒,没人不知道。
【王立新衡山行——纪念朱张霁雪853年】
朱张沿路乘坐马车,上山时又改成竹與——四川现在叫“滑竿”,就连抬这种小竹轿子的民夫,应该都是荆荆湖南路安抚司——湖南省政府随行官员帮助雇佣的,这不是随便乱猜,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他们没有可能事先准备好这些,而如果没有这些,就算没有遇见大风雪,他们的登山也不会那样顺利、开心。
朱、张、林三人出发时,朱熹从福建带来的另外一位学生好友范念德哪里去了,他怎么没有一起同行?他在湘潭、衡山一带串亲。范念德是范如圭之子,范如圭的母亲,是胡安国的同胞妹妹,范如圭是胡寅的表弟、胡宏的表兄。范念德与胡宏子侄辈胡大原、胡大经、胡大常、胡大本、胡大壮、胡大时等,都是堂表兄弟。当时胡氏一家住在湘潭和衡山(现在的衡东县,主体应该是从过去的衡山县中分划出来)之间。
当朱熹来湖南之时,胡宏的数大弟子,几乎全部参与了讲学活动,有些还参与游历南岳衡山,或到衡山来相会。当年胡宏常规弟子大约接近20人,主要的几大弟子如下:张栻字钦夫后改敬夫(住长沙)、胡寔字广仲(胡安国同胞二弟胡安止长子,住衡山)、彪居正字德美(住湘潭)、吴翌字诲叔(住衡山)、胡大原字伯逢(胡寅长子,住衡阳),还有住在衡山、衡阳和永州的几位较为重要的弟子,不知是否参加讲学游山,如赵师孟字醇叟(宋太祖八世孙)、赵棠不知何字(赵方父),孙蒙正字正孺(孙伟子),还有胡寅的名弟子毛以谟字舜举(住衡阳)。
朱张等的南岳旅行,实际是从农历十一月初七开始,而正式开始登山,则是在农历十一月十三。朱熹张栻、林用中三人,农历十一月初七就已从长沙出发——“发岳麓道中”,寻梅不见。三日后遇天大雪。”
十一月十日,朱张等到达石滩,大约就是现在湘潭的石潭。“忽云气四合,大雪纷集,须臾深尺许。予三人者,饭道旁草舍,人酌一巨盅。上马行三十里,投宿草衣岩。一时山川林壑之观,已觉胜绝。”
因天大雪,三人及随行携物人员行进缓慢,三日内才到湘潭境内,暂时投湘潭境内草衣寺内,等待天气好转。
朱熹有《七日发岳麓道中,寻梅不获,至十日遇雪作此》:“三日山行风绕林,天寒岁暮客愁深。心期已误梅花笑,急雪无端更满襟。”七日是甲戌,遇雪之日,朱熹与张栻记忆相同。本来是快乐的游山,何来“天寒岁暮客愁深”?雪大,唯恐南岳游历不成。《南轩集》卷一《同元晦、择之游岳,道遇大雪,马上作》,中有“更约登绝顶,同观霁色时。”。所谓“朱张霁雪”,大约自此而来。
随行人员因为路滑难行,不宜登山,建议取消南岳游行计划。
张孝祥派官差赶来送信:“风雨留人,尊侯复何如?……老兄游山,亦须待稍晴,未可以遽,千金之躯,宜自爱珍。”张孝祥甚至说出如下话语:“洪涛际天,溺马杀人,将安之耶?”朱熹、张栻仍然不听,继续在湘潭草衣寺,等候雨雪交加的天气过去——所谓“霁雪”。
十二日丙子,彪居正来,拜会朱熹、张栻。见面叙谈,劝说朱张不要登山,两人依旧不听。彪居正惧怕天寒路滑,未敢一同登山,分手而去。张栻与朱熹商定,明日冒风雪登山。
“丙子小息,甚雨,暮未已,从者皆有倦意。湘潭彪居正德美来会,亦意予之不能登也。予独与元晦决策,明当冒风雪急登。”《南轩集》卷一有《游南岳风雪未已,决策登山,用春风楼韵》。“……勇往愧未能,长吟湘水畔。兹来渺遐思,风雪岂中断。……”
就在这天深夜,天色忽然放晴,朱熹、张栻心情无比快慰:
“夜半雨止,起视明星灿然。比晚,日升旸谷矣。德美以怯寒归。予三人联骑渡兴乐江,宿雾尽卷,诸峰玉立,心目顿快。遂饭黄心,易竹舆,由马迹桥登山。”【兴乐江,不知是今条的那条河,或者已经没有了】
三、朱熹实现“平生之志”
朱熹作诗曰:“下马驱车过野桥,桥西一路上云霄。我来自有平生志,不用移文远见招。”
这首诗很豪迈!诸君请特别留心一下,朱熹这首诗中的后两句——“我来自有平生志,不用移文远见招。”
什么意思?朱熹的“平生志”,可不是为了游山,虽然是借着游山说出,其实就是要深入了解胡宏关于修养工夫的“先察识后涵养”说法的真实、确切含义。
张栻、朱熹、林用中三人弃马换竹與,自马迹桥开始登山后:“始皆荒岭弥望,已乃入大林壑,崖边时有积雪,甚快。溪流触石,曲折有声琅琅。日暮抵方广,气象深窈,八峰环立,所谓莲花峰也。登阁四望,霜月皎皎。寺皆板屋,问老宿,云用瓦輙为冰雪洞裂,自此如高台、上封,皆然也。”
朱张一路诗情大发,加上林用中,三人在游历南岳的七天之间,共计作诗149首。
朱张从马迹桥出发,第一晚夜宿方广寺,天亮时听说寺里的住持僧守荣和尚昨夜圆寂了。
张栻闻听,当即写了一首《闻方广和尚化去有作》:
夜入精蓝意自真,上方一笑政清新。
山僧忽复随流水,可惜平生未了身。
朱熹随即应和:
拈棰树拂事非真,用力端须日日新。
只么虚空打筋斗,思君辜负百年身。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还骂人家,这是当时的儒家大学者们对待禅宗和尚的普遍态度。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因为他们在家入世,佛徒出家出世,他们认为禅僧虽然整天“拈棰树拂”、习禅打坐,虽然看上去境界很高,其实却没有为人间做任何事情,比如奉献后代、效忠君、父之类。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有用之身。
守荣和尚过世,朱张两人轮番挥毫,一个“惋惜”他“可惜平生未了身”,一个责怪他们“思君辜负百年身。”
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禅宗和尚。他们既不反驳理学家的“责怪”,还愿意在他们的责怪声中为他们提供寝、食。就像当时的一些儒家学者,既不愿意跟官府走得太近,“足不蹑权门”,但却愿意跟很多有学养、有见识的官员交往一样。而那些官员也明知道他们对官府不满,但却愿意听他们谈论一些对官府弊病的看法。其实这些理学家们也都不简单,他们既在价值观上与这些佛徒泾渭分明,但在实际的生活中,却能跟他们水乳交融,相处非常和善,甚至相交甚深。道不同,却能相与为谋。
这一点双方都并不自相矛盾,他们各自都能相当程度地跳出自己身在其中的窠臼,都是有远大目光和宽广胸襟的高人。很多人看不懂这种秘密,其实很简单,他们都是人,而且都是求道之人,都是真正的有智慧的人,而不是世间那种沉溺于小价值体系的格局里,深陷其中,无法翻转的俗身。
张栻、朱熹等在方广寺只住了一夜,早起之后,继续登山:
“穿小径,入高台寺。门外万竹森然,间为风雪所折,特清爽可爱。住山了信有诗声,云良夜月明,窗牖间有猿啸清甚。出寺,即行古木寒藤中。阴崖积雪,厚几数尺,望石凛然如素锦屏,日影下照林间,冰堕铿然有声。云阴骤起,飞霰交集,顷之乃止。”
心系天下苍生
望眼石廪峰,朱熹想到了百姓的生活:
七十二峰都插天,一峰石廪旧名传。
家家有廪高如许,大好人家快活年。
朱熹曾在福建帮助地方官员试行过“社仓之法”,这种赈济灾民和预防歉收的“公粮储备”方法,大致就是以村为单位,设置粮仓,储备粮食,丰年大家都往仓里捐点,荒年再低率租给大家,用来应付生活之需,或者解决春播时粮种的燃眉之急。
因为形状像石头垒筑的粮仓——廪,南岳的这座山峰因此被称作“石廪峰”。这首诗,表现了朱熹和传统社会儒家士大夫对百姓的关怀,希望家家粮食都堆得像石廪峰一样高大,那就不愁吃穿,可以天天像过年一样,就是“大好人间”了。
“出西岭,过天柱,下福岩,望南台,历马祖庵,由寺背以登。路亦不至甚狭,遇险辄有石凳可步陟。踰二十里余,过大明寺,有飞雪数点。自东岭来,望见上封寺,犹萦迂数里许乃至。山高,草木坚瘦,门外寒松皆拳曲臃肿,樛枝下垂,冰雪凝缀,如苍龙白凤然。”
“时烟霭未尽澄澈,然群峰峭立,远近异态,其外四望渺然,不知所极,如大瀛海环之,真奇观也!湘水环带山下,五折乃北去。寺僧指苍莽间云:‘洞庭在焉。’”
张栻、朱熹、林用中三人,在上封寺附近,见到穹林阁。“穹林阁”三字,是当年胡寅亲笔题写。
胡安国长子、胡宏长兄胡寅,是湖湘学派思想、学术巨匠,又是当时社会文化圈里的大腕名流,四处留题很多,现今基本不存,只见一处,在永州九龙岩石壁间。当年秦桧把自己一位党羽安置到湖南,担任湖南省长。胡寅藐视此人,就趁着酒劲,在岳麓寺的墙壁上大书一联:“何来南海之鳄鱼?来做长沙之鹏鸟!”这位广东籍的刘省长怀恨在心,秘密向秦桧诬告胡寅,说他随便议论国家领导人,谤讪朝政。不久之后,秦桧借助“李光私自撰写历史”的案件,查证出胡寅曾经跟李光是好友,互相通过信件,将胡寅贬到岭南新州。五年的岭海生涯,胡寅染上瘴疠,虽在秦桧死后平反昭雪,但回到衡阳后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人同此心,月同此圆
朱熹在上封寺做了一首诗:
畴昔朱陵洞,如今白帝城。
天高云共色,夜永月同明。
“天高云共色,夜永月同明。”是句有深度带禅味的好诗,但这首诗明显是从胡安国下面这首诗里“转出”:
祝融峰似杜城天,万古江山在目前。
须信此心原不死,夜来秋月又同圆。
可能有些学界朋友会因此骂我,说我因为研究湖湘学派,所以专为湖湘学派说好话,朱熹那么大的哲人,写过那么多的诗,怎么随便写首诗,还非要从胡安国的诗中转出?难道没有胡安国、胡宏、朱熹就不是朱熹了是吗?
是,也不是,因为他会成为另外一个朱熹。
南岳祝融峰
朱熹在长沙刚刚看完胡安国几首写给寺僧的诗,并且还作了《题记》,这是其中一首。所以朱熹到了祝融峰,顺势想到胡安国写祝融峰的这首,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我还可以说,朱熹转出的这首诗,无论诗意和境界,比胡安国的原诗都要差很多。读一读就能感觉得到,这不是七言诗和五言诗的节奏、韵调的差别。
朱熹明敏,经常能从别人的诗中转出自己的新诗,而且往往还能出人意料,阐发出原诗之外的意蕴。比如世人尽知的朱熹名诗:
竟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首诗就是从一个尼姑悟道诗的基础上转出来的,尼姑的原诗如下:
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捻梅花笑,春在枝头已十分。
没有天生的圣贤,善学、追求成长没什么不好,不影响伟大人物的光辉。
16日己卯,“武夷胡实广仲、范念德伯崇来会,同游仙人桥。”朱熹作《胡丈广仲与范伯崇自岳市来,同登绝顶,举酒极谈,得闻比日讲论之乐》。
从上引朱熹这首诗的前注和诗名看来,范年德几日间在湘潭、衡阳等地,拜会胡氏表舅(胡寔广仲)、诸表兄弟(胡大原、胡大本、胡大壮等),不仅是探亲访友,还与诸人讨论学问。朱熹闻听诸人“讲论”,方有此诗之作。
17日庚辰:
张栻、朱熹、胡寔、林用中、范念德等,自祝融峰顶下山,再至方广寺。游山结束,南岳之行,止于本日。
“庚辰未晚,雪击窗有声,惊觉。将下山,僧亦谓石凳冰洁,即不可步。遂亟出前岭以下,路已滑甚,有跌者。下视白云,滃浡弥漫,吞吐林谷,直有荡胸之势。欲访李邺侯书堂,则林深路绝,不可往矣。行三十里许,抵岳市,宿胜业寺劲节堂。”
朱熹有《醉下祝融峰作》: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
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本体和功用
下山之后,朱熹有诗:
蜡屐烽烟随处别,下山人事一番新。
世间不但山中好,今日方知此意真。
“下山人事一番新”,下山之后,重回人间群落,感觉也像被洗过一样,一派新异。诗写的真好!但我更注意后两句,多少年以来,没有太留心。今年因为胡启明(寅)和徐衡邀请,来南岳讲《朱张霁雪》,重新细读,忽然想起了胡宏写给朱熹的绝句三首之三:
天生风月落人间,人间不止山中好。
若也清明满怀抱,到处氛埃任除扫。
请注意朱熹诗里的“世间不但山中好”和胡宏的“人间不止山中好”,这是两个相同的句子。
朱熹在绍兴三十年(1160),写诗“讽谏”老师胡宪和朋友刘珙,诗中有埋怨、讽喻他们舍弃约定好的山间生活,到朝廷里去做官,把朱熹自己一个人撂在山谷里的意思,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愿接受两位的举荐,打算继续留在山谷里过一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以“看护”幽谷中那难得的“一川风月”:“先生去上芸香阁,阁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卧空谷,一川风月要人看。”
朱熹这首诗后来被胡宏见到,胡宏很欣赏,觉得此人将来一定会有大长进,只是惋惜诗中所体现的人生情怀“有体而无用”,所以就作了三首诗用来“箴警”朱熹,希望他能够因此受到启发,进而获得进步。胡宏的诗,是张栻转给朱熹的,张栻没有想到去理解诗的含义,朱熹却一直在心里想着:“为什么说我‘有体无用’?哪里显现出来的?他要箴警我什么?”
就在朱熹走下南岳山的时候,脑子里忽然灵光闪现,当时恍然大悟,高喊了一声:
“我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今日方知此意真”的含义,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拍了桌子并且大喊了一声的。
“此意”是何意?就是“世间不但山中好”这句诗的含义。或许朱熹没有完全记住胡宏原诗“人间不止山中好”,把这句诗记成了“世间不但山中好”,也可能是因为写诗的要求,故意做了一点改动。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宏的意思非常明显:人只躲在山中,虽然洁净潇洒,但却不能发挥对现世的有效功用。尽管本体——修炼圆融的身心,已经皎洁如月,但却缺少发生作用一段工夫。凡物皆有用,不能尽用,物性就不能完满得以实现。人可以追求品质高洁,但不能阻截身心在现世中“有用”的功能。
将“有用”的本体功能发出来,不可避免地会使自己进入俗世中,但俗世未必就能污坏人的本质。只是在发用时,不要陷入于对“用”的过分执泥,时刻清醒地意识到本体、本性更重要,这样就既能对俗世发生有效的作用,同时又可保证自己不被世俗所污,也不被世俗所累,更不被世俗所毁了。毁了自己的发用,不是崇高的奉献,而是无辜的牺牲,甚至直接就是对自己的废弃。
这是胡宏精湛的体用关系哲学。
胡宏一生,始终如一坚守这种体用关系哲学的路向,一以贯之,从未改变。这就是湖湘学派开创的,被后来的湖南人热捧的所谓“湖湘文化的经世致用精神”。但是近代以后“经世致用”精神的践履者们,在经世致用的过程中,因为对“有用”、“发用”过分企羡、追求,在经世致用的外向功用上“用力过猛”,却渐渐远离、淡化,甚至忽略了本体的意义和工夫。胡宏所开创的即用见体,以用显体的体用合一的真精神,慢慢在湖湘地区有所流失了。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遗憾,严重时会埋藏甚至诱发重大的隐患。
很多研究理学的朋友们,只知道理学的特点是“体用合一,显微无间”,但却经常想不到体用怎样合一?显微无间有没有不同的实现路径?仅以湖湘地区的先贤而论,王船山的体用合一,与胡宏的就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体用合一主张的典范。胡宏的强调,我在上面说了,王船山的,我在相关讲座中也说过,现在举证船山话语,供诸君稍微做点比较。船山说“用者用其体,而即以此体为用也。”这是船山有关体用关系最关键性的说法。我很喜欢,但我更欣赏胡宏的说法。为什么?胡宏的更实在,更精准,更有实际的可行性。按照两贤的说法做,会产生怎样的不同?他们的细微差别在哪里?有关于此,将来有机会再跟朋友们细聊。
朱熹在走下南岳山的时候,忽然“悟透”了胡宏当年对他进行“诗教”的真正用心,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从朱熹的角度来讲,他为了实现“平生志”,来讨教胡宏关于“先察识后涵养”工夫的真正奥妙,这个心愿在长沙实现了。高兴地游历南岳,却在下山时意外察觉到胡宏写诗“箴警”他的真正用意,高兴得几乎大喊起来。就此看来,整个三个多月的湖湘之行,就像一篇事先设计好的文章,而且是一篇天作的美文,非人力所能为也。
这篇天作的美文,笔法严谨、前后照应,书写圆融,体会真切,正文中不时散发锦绣光辉,不时展现异样风采,可以说是美不胜收。南岳,难道真是一座神山不成?要不然怎么会这样佐助先贤?!
宇宙、人生都在“消息”里呈现
别人写诗,多为抒发豪情,表达感情,宣泄性情,当然也都收获满满,精彩纷呈。但是胡宏却经常用诗来表达生命、表现生命、宣说生命,展现对生命的体认。再来看一首胡宏的诗:
灵源一脉似河清,隐映长天万古情。
林影淡摇秋月冷,涧翻先凝玉壶清。
旧栽沿岸柳荫合,新种数株梅子成。
谁引人来问消息,只缘山外有流声。
前面六句全当铺衬,只是为了说明“消息”。无论人生中还是宇宙间,“消息”最重要!消息普遍存在于宇宙间的任何方所和时段,引发各种生命的欲求和观感,调动生命的各种意念和萌动。没有消息,相应欲求和审美反应都不会产生。世间一切反应,都缘于对“天地的消息”的响应。凡天地生物,皆有消息;凡消息,都是由物本身【本体】自然发出。而消息既出,便自然会产生回响【功用】。
“谁引人来问消息,只缘山外有流声。”
路人闻声寻至,正是缘于听到了水的“消息”。
枝长叶生则虫来,花展笑颜则蜂来。水响生物尽来饮,果熟物类皆欲摘。多么自然而又当然的事情!
这就叫做生机!生机一现,万有欢颜!顺着功用产生的消息,去寻找发用的本体,这叫“即用见体”。
宇宙奥秘,尽在生机,少了生机和活力,大千世界将会一片死寂。生机里充满消息,物的类别、状貌不同,性质各异,所发出的消息也因此不一致,这才构成并显现出世界的多样性。
“观日月之盈虚,知阴阳之消息;观阴阳之消息,知圣人之进退。”
人生的进退取舍,均需在明确认定“消息”的准确性之后决然行之,当机立断,妙处就在这里;如果听错了消息,那就会产生错误行动;听对了“消息”,但是行动迟了,“消息”却已过时,悔之不及了。当然,“圣人之进退”,也不能既得法,又得时,胡宏只不过是过分夸大了“圣人”的了不起,其实圣人同样做不到,只不过比常人优异一些而已。
“探视听言动无息之本,可以知性;察视听言动不息之际,可以会情。”(《知言》)
无息,也是一种消息,是一种深隐未现的消息,把握这种消息,更是需要大智慧。有形无形的消息,有声无声的消息,都是我们赖以寻之以见本体,考量宇宙、人生,判断事物性质,把握行动机会、方向、程度的客观依据。
世界的多样性,自然也就导致了反应的多样性。声、香、色、味、触、觉,眼、耳、鼻、舌、身、意,各有所司,各有所主,不能让耳朵、鼻子,嘴巴、身体和心思都一致,各尽其用就好了,不必强求统一或者一致,眼睛没必要一定能喘气,耳朵也不需要一定会看书。
这就是胡宏的体用关系,其妙难以言喻!
纯粹自然发出的消息,那叫真;接到自然发出来的消息,就自然会跟着行动起来,那叫诚;制造人为的假消息叫伪,用假消息去诱惑人叫邪,叫恶,被假消息所蒙蔽叫妄。妄,出于人生的无明。
蜜蜂不会去假花上采蜜,人却喜欢用假花装点环境,美化生活。如此方叫大千世界。人间之事,因为复杂多端而异彩纷呈。伤生过度(超过生存需求的杀戮、无意间铲除之类)则毁仁;打假过甚(超越对损害公众利益的产品、物品的清理、销毁)则废智。人间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千世千姿百态,光怪陆离。这些都是“消息”。面对各种“消息”,有“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者;也有“梦中有觉”、“盲而能视”者。人生的乐趣,往往就是处于其间,但不昧于其间;觉于其中,但不离于其中。
胡宏的“消息”之意,真是既深且远,道尽天下之奥妙。但得自己根据生命的体会去理解,去领悟。
能在这场讲座里,大致将自己近数年来对胡宏心性、体用关系的深入理解讲出来,并且能将“体贴”出的胡宏“消息说”,畅达地表述清楚,可以说我这次最大的满足,整个讲说过程,尤其是后半段,我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一种半狂半醉的状态。很多现场的朋友,就是从我的这种状态中看懂胡宏、朱熹和张栻,或者其中一部分的。
蚕食人间我厚颜,命成奇数故偷闲。
不知世间山河大,终日徘徊百水间。
这是胡宏的另外一首诗。说是自己本来是想要在现实的世界里做些事情的,可是因为“命成奇数”,命运不给机会,所以就只能整日在自然的山河间赏玩了。自然的山河,并不比人世的山河更辽远、更壮阔,只是因为命运不给机缘,没办法,只好在自然的山水间徜徉了。这就是胡宏这首诗的意蕴。
其实胡宏根本没有“蚕食人间”,他在启迪、导引学子向道、求心、问学和研究“经世”方面,费尽了心思,他是了不起的教育家,他对教育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他已经“经世致用”了,何必非要取得军、政方面的“功绩”,才叫“经世致用”呢!
现实政治的污浊,秦桧的排斥异己,使得胡宏无法舍弃本心跟着旋转,这是他坚持徜徉山水之间,拒绝出山做官的真正“奇数”之命。“水从灵涧来,清泚不可污。”
胡宏并没有完全超然于世外,他身体力行,通过解释经典、启迪人生,培养了一批有坚守、有体会的优秀学生,对现实的世界做出了有益的贡献。
“山林若是有情在,何疑红尘争利名。”他把自己价值实现的空间,从人世转到山林,正因为心存“尘怀已随清风扫”的高致,才能润养出“好意都从梅蕊传”的超越现实的山旷林远的阔大襟怀。
【作者简介】
王立新教授
黑龙江省青冈县人,1962年5月出生于科尔沁东草原上的吉林省通榆县,1986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自此投身教育,矢志躬耕于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祖遗精神田园之中。
曾先后任教于东北林业大学人文学院、湘潭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2005年9月调入深圳大学文学院。1995年破格晋升副教授,2001年晋升教授,2003年入选中国哲学博士研究生导师。
曾任湖南省孔子研究会副理事长、湖南省船山学社副社长、湖南省周濂溪思想研究会副会长、湖南省佛教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湖南省道家道教研究中心学术委员等。
现为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湖湘文化研究会顾问、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山东大学兼职教授、台湾大学高等人文社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等。
长期驻心宋明儒学,出版《胡宏》、《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等著作,发表《王船山人性论及其思想史意义》《王船山与胡文定的“春秋学”》《胡文定的理学思想》《胡宏论性的层次与特点》《谢良佐的思想及其地位》《周敦颐思想史地位之确立》《孔子的仁、礼观念及其儒家的历史命运》《闽学与湖湘学》《湖湘学派与佛教》《南泉普愿的人生智慧》《在自由主义与传统主义之间——韦政通思想研究》等学术论文100余篇。主持国家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结题鉴定等级优秀。
任教以来,颇得师友教助,亦深受上进青年学生喜爱,与很多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每常孜孜其勿忘,累力充智,期补鲁钝于既禀;惶惶乎助长,谨细慎微,寄戒轻躁之未形。
*原标题:853年前,朱熹和张栻的长沙之会与南岳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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