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水云儿要长高 | 禁止转载
她的身影渐渐远了,喜服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凤冠熠熠,衬得乌发雪肌愈加明丽娇好。
其实只要她回眸,哪怕是冰冷的一瞥,顾朗想,他都会忍不住去拦下那远去的轿辇……可惜,她没有。
他在心里预演了千遍的画面,终是不能任性而为。
1
初见沐锦云时,她还是个半大的姑娘,个头仅及他腹肚。冬日里暖阳融融,她却裹着厚羊裘,脑袋缩在兜帽里,生得白白嫩嫩,脸颊冻得红通通,肩膀在隐隐发抖。
那年他二十有二,她十三岁。
不喜欢,这是顾朗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个南州来的小女孩娇滴滴的,估计很麻烦吧!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生前与被贬谪至南州而客死异乡的沐太傅私交甚好,他决计不会接受太傅的托孤之请。
“以后你就住在我府上,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迎上她仰首投来的澄澈目光,嘴角僵硬地勾了勾。事已至此,他想,至少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等她长大,许个好人家,也算不负太傅嘱托。
顾朗是镇国将军,顾家世代为大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而到他这一代,更是凭强大的武力而战功赫赫,深受皇帝垂爱。官场混乱,他不懂,也懒于应付,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正经娶个妻子,索性乐得自在。将军俊朗无双,不出征时,有酒有肉有美人,便是消遣。
顾朗的想法是对的,锦云果真是个麻烦。倒不是她闯出什么祸端,只是顾朗觉得,她未免太黏人了些,总在他身边晃悠。
他窗前的红豆杉,是她为了让他夜里安神摆在那里的,锦云一直亲自修剪灌溉;他饮的茶,是她集冬日梅花枝头的新雪亲手冲泡而成。
他一向不修边幅,朝服破了也不曾发现,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缝补好,递到他面前……饮食起居,一点一滴,顾朗从不习惯到渐渐适应。以前冷冰冰的将军府,仿佛终于多了份暖融的气息。
那夜鹅雪飞舞,不见星月,他纵情歌酒尽兴归来。方踏进大门,便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提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定定站在那里。
他微愣,“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扬起笑脸,眼睛眯成月牙:“阿爹说过,人不管多晚回家,如果知道有人为他明一盏灯,有人在等着他,就会觉得很温暖。将军给了云云一个家,我就该知恩图报。”
顾朗胡乱揉了下她的头顶:“人小鬼大,走吧,我送你回房间去。”
他朝她伸出手掌,她试探地握住他的拇指,他一笑,将她的整只手牵住。雪地里留下两双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脚印。她的手柔若春水,他的掌滚烫有力。
他为她盖好棉被,才从容离去。
顾朗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无论是钱财或是人情。她对他信任依赖,他想,他理应对她好。义字为大,堂堂顾将军,可不能被一个小丫头比下去。自此,他很少晚归,因为知道,家中有个小小的羁绊等在那里。
2
到底是太傅的独女,不过豆蔻之年的锦云,写得一手簪花小楷,诗书礼仪也皆为上乘。他有空了,便时常看她读书写字。
可是,她为何不安分地待在书房里呢?顾朗不懂那份雅致。她时而执卷于海棠树下,时而挥墨于亭阁之中。有时候察觉到他在瞧她,便嫣然一笑,或同他讲几句字的起承收放,或跟他说几篇诗的格律韵味。
他一知半解,却总是含笑静静地听她讲完。她也不求他懂,只是喜欢与他待在一起,仿佛她真的有个家。
有时候顾朗看着她端庄娴静的模样,心里总觉得,文人墨客跟武夫果真是云泥之别啊。
除夕夜,红灯高擎。烟火在夜空中绽放迷离花朵。
她披狐裘,手里握着一枝红梅。身量已经比刚来时恰到好处地丰腴了些。顾朗捏了捏她的脸,心满意足地点头,“骨子里到底是我们北方的姑娘,我还担心你一直瘦瘦小小的可怎么办。”
她忽闪着大眼睛,嘟起小嘴:“将军哥哥都快把云云喂成小猪啦。”
“哪有我们家云云这么好看的小猪,嗯?”
她的脸染上红晕,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羞。
炮仗炸开的声音响起,顾朗灵敏地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带她回到屋子里编福结。
顾朗双手被红线缠得乱七八糟,一旁的锦云掩唇轻笑:“将军哥哥,你越是用蛮力,福结越编不成。”她小手执红绳游走自如,不多时便编出一个精巧的福结。顾郎将红绳甩到旁边,皱着眉困惑地挠头。
不多时,窗外晨光熹微,顾朗看了眼倚在自己肩头熟睡的女孩,水乡里氤氲出来的模样,娇憨可爱,他心头异样地泛起柔软。这小姑娘,已经渐渐消磨了对他的几丝畏意。
后来他知道她最爱吃芙蓉饼,知道她喜看南州四季繁花之景,知道她体质畏寒,知道她最怕夏雷滚滚,因为她的父亲便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病中抑郁而终。
某个雨夜,她仅着中衣,揉着眼睛,泪水涟涟地跑到他房间,面色苍白如纸。
顾朗被她哭得心慌意乱,立马扯过被子,将她紧紧裹住,“怎么了?”
“我……我好想阿爹和娘亲……我害怕。”软糯而小心翼翼地出声。
她揽住他的腰,他无奈地将她举起来放在膝上,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不怕,云云还有哥哥呢。”
她胆小得像只受惊的幼猫,身子蜷缩着,但在他的臂弯下,终于安心地嘟着嘴熟睡了。
他撑着手臂,端详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屈指轻弹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不由想,自己真是养了个磨人的小女儿啊。奇异的是,他竟然很享受这种依赖。
顾朗自认为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是偏偏遇到锦云,他不舍得她受半分委屈。她说他给了她一个家,其实顾朗以前何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们都没有了亲人,唯有彼此依偎,才能取暖。
3
庭前海棠花开谢三载,顾家有女初长成。不同于幼时的单薄瘦小,如今的锦云虽然依旧娇柔,气质却亭亭宛若水中荷。一颦一笑,顾盼生姿,腹有诗书气自华。每次他出征回来,她似乎都能长高许多,而这次,她已然到他的胸口。
他喜欢她像蝶儿一样扑过来,脑袋在他的怀中蹭蹭,然后仰起头,笑容绚烂地喊:“将军哥哥,你回来啦。”那种感觉,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
顾朗是眼看着她成长的,他如兄如父,心情难以名状。可顾朗终究是男人,锦云的美在他眼里,就像猎物之于狼,他竭力告诉自己锦云是他的妹妹,可眼睛里溢出来的感情却骗不了人。
海棠花下,抬袖而舞,裙摆飞旋,尽态极妍。她发上的铃铛结叮叮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咚咚作声。
他想自己是着了魔,所以神不知鬼不觉就走到了她身边。捉住她洁白的手臂,掌心交握,顺势拂去落在她肩头的花瓣。春色融融里,他眼中的流光溢彩缓缓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不待她开口说话,准确地印在她额心……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她的睫毛扫得他下巴生痒,顾朗尽量掩饰住内心的汹涌,云淡风轻地说:“呃……跳得不错。”
只要他在府里,几乎日日与锦云朝夕相对,以前也不是没有抱过她,但那就像父亲对女儿、兄长对幼妹,干净清澈得很。可是顾朗分明意识到,这次不同……这个举动掺杂了别样的情愫。他匆匆离去,觉得大脑需要冷静……而细腻敏感如锦云,在他身后莞尔一笑。
他们之间有什么似乎变了,却又似乎没变。
但这种关系在那日出现裂痕。
有天顾朗步履轻柔地走进书房,见她素净的手,正在悠然地翻起一页书卷。他蹑手蹑脚走至她身后,悄悄瞄了一眼:“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啪”的一声,惊掉了书卷。落地之前,被他随手接住,“啧啧,原来我们的小才女长大了,开始学习相思了啊。”
他其实只是半开玩笑地打趣,没想到锦云垂眸片刻,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云云已经长大了,只相思将军哥哥一个人好不好?”
少女的馨香近在咫尺,顾朗脑中有片刻空白,可他突然忆起什么,便清醒过来:“云云你还小,可能不懂这诗的意思……为兄,以后会给你找一个值得相思的人。”
怀抱被骤然推开,他假装看不到锦云眼中的失落,任她哭着落荒跑走。她岂能不懂那诗的意味,他也只不过是装傻而已。
顾朗想,她自情窦初开,未见过其他的男子,恐怕误将依赖当作倾心。自此后,虽然锦云再未提过此事,顾朗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4
他不能毁了锦云。所以他有意拉远与锦云的距离,故意不去看她,也尽量不在府中吃饭。
那次她亲手做了满桌子菜等他回来,直至夜半灯熄,她靠在木椅上昏昏睡去。顾朗轻轻地将她抱回房间,一个人默默将凉透的菜尝了个遍,翌日,却依旧早早地出门,连声问候也没有给她。
守在自己一方窄窄庭院的锦云,经常对着天空发呆一整天,捧落花,数流云,云朵大片地离散又聚合。她脑袋里是混乱的,她不懂,为什么将军给了她希望,却还不愿意接受她。
朝中最近发生了怪事,一向孤僻不屑与任何人为伍的将军顾朗,开始端上笑脸,陆续邀请许多大臣家中未曾婚配的儿子入门做客……顾朗想,这么多青年才俊,锦云总会有个看上的吧。
日子悠荡而过,还没等锦云开口,顾朗却先把这些人通通否决了。
身为男人,他厌恶那些人胶着在锦云身上的贪婪目光,简直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毕竟,要有个真心待她的良人,他才可以安心地……放手啊。可是他又哪里知道,纵有再好的男子出现,他也不会舍得把锦云嫁出去的,因为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她。
府里的人说,锦云整日闷闷不乐,不展笑颜。他颇为头疼,所以去请教醉红楼的如烟姑娘。
如烟听罢,放下手中斟茶的壶,笑得花枝乱颤:“哪有女儿家表白被拒绝后不失落的……何况……你还冷着人家。”
顾朗揉揉额头:“你们女子,果真是麻烦啊……”
门外突然传来阵嘈杂声,一声惊叫让顾朗后背一凉,是云云。
该怎么形容他看到身着男装,发丝尽散,满脸惊恐却依旧不减娇美的云云被人拉扯时的感受呢?手起刀落,解决他们!没错,顾朗真想这么做。
顾朗可以想象,女扮男装第一次来醉红楼的云云,一定是战战兢兢很是冒失,不小心给人发现了女儿身。整个醉红楼里哪有云云这般清新的女子,所以一旦身份被识破,就如同羊入虎口。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将军,那两个纨绔子弟被飞身而来的顾朗几下制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顾朗冷冷地瞥了眼地上的人,俊逸的眉目肃杀之气未褪,四周寂静无声:“今日我废了你们碰过她的手臂,如有下次……下手可就没这么轻了。”
不能当着她的面杀人,那样会吓到她。顾朗揽过锦云,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醉红楼。
倚门而立的如烟,轻幽地叹了口气。他们是老朋友了,近日他时常来找她,或吃茶或饮酒,嘴里总离不开他家中那个“妹妹”。如烟第一次见他将一个女子看得如此重要。但是很可惜,如烟知道,顾朗越喜欢那个姑娘,就会将她推得越远……因为那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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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子大了是吧?!如果今日我不在醉红楼,或是我没有听见你的呼声及时赶到,你当如何?”他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道。
顾朗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是那两个放荡之徒,还是锦云。见锦云不答,他闷声不语,阴沉着脸,步履也渐渐加快,锦云要小跑着才堪堪能赶上他……
夜色已经很浓,锦云踉跄了一下,他瞬间停下,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她的发丝被夜风扬起,眼睛闪亮如星子:“将军哥哥,云云……错了。”
“错哪儿了?”
“我知道不该偷偷去醉红楼……可是我真的很想念你,我们有阵子没谈心了,你还总是带陌生人回家。”锦云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今日出门,偶然见着一辆马车,风吹起帷幕,那张记忆深处的脸一闪而过——当朝太子,那是让她父亲含恨而终的人。
而马车远去,方向与醉红楼恰巧相同。锦云想起如今朝中的局势,突然就担心起来。她……真的怕将军有危险,可是他的性子她懂,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能告诉顾朗,以免打草惊蛇。
“笨……”他的心柔软得不像话,怎么也无法对她凶起来。这姑娘,就是让人想放在心头好好捧着。
“那也都是将军哥哥宠的。”她嘿嘿一笑,顾朗的不快顷刻烟消云散。
他握紧她的手,放慢了步伐。一轮明月照耀,清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能这样走上一生一世。顾朗无数次地想,要是能牵着她的手,看着她平安喜乐一辈子,该有多好?
顾朗觉得,虽然他没有办法接受锦云,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宠着她,以兄长的身份。
所以,锦云的十六岁生辰宴,他办得很盛大。满堂宾客,推杯换盏,铺天盖地的祝愿与礼物。
可是锦云好像并没有多快活,顾朗瞧见,她的笑都是规矩而牵强的。可是这并不影响她绽放惊人的美丽,很多人为她心动,而其中,包括不请自来的当朝太子……
顾朗很了解太子,他城府极深且精于权谋。当年为了整垮比自己锋芒更盛的二皇子,太子甚至可以牺牲恩师沐太傅,也就是锦云的父亲。
可怜沐太傅背着乱党的罪名,流放偏远的南州。那时候锦云还是孩童,却也饱经流离之苦。所以当太子捏着玉樽,眯着眼睛笑对锦云说:“吾举杯,可否邀佳人共饮?”
顾朗上前,将锦云挡在身后,接过酒杯仰头饮尽,不顾太子铁青的面容,清寒一笑:“云云还小,恐体味不到殿下的境界,就让微臣替她同殿下对饮吧。”
饶是耿直如顾朗,也读到了太子藏在笑意背后的算计。他倏尔想起,那日在醉红楼,人群熙攘中某双眼睛刚好与太子的双眸重合,其实太子……早就见过云云,甚至还看到了他为云云发怒失态的模样。
夜里,顾朗开始被梦魇缠住。锦云深陷泥潭向他呼救,他却被铁链牢牢锁住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伴着窗外雷声惊坐起,顾朗努力平复呼吸。
不多时,房门“吱呀”一声发出响动,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是谁。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倒映着锦云素净而带着笑意的小脸。
难得的是,这一次顾朗不发一言,将她拎回了她自己的闺阁。
冷汗淋漓的顾朗很怕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化为真实,所以他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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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朗近日为京城醉红楼的头牌——如烟,赎了身,一掷千金为红颜,意思已经很明显。
宴会后,顾朗不仅带如烟进府,还迅速寻觅了一位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年少富商。他准备尽快将锦云嫁出去,越快越好,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朗远远地看见,她心烦意乱地踢着几片落叶。他故意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却挡不住她奔过来揽住他的手臂。
“将军哥哥,为什么?”锦云红着眼问,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顾朗一改往日的耐心,皱着眉淡淡道:“我烦你了,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妻子看见不相关的女子住在府中。”
“我会乖乖听话,我不打扰你们,让我留下好吗?哪怕是做个丫鬟。”嘴唇被咬白,她近乎卑微地祈求。
顾朗不再看她的眼睛,利落地将她推开。沐太傅已经沦为帝王家权术纵横的牺牲品,太子心机叵测,他不忍心再搭上锦云。
不多时,天空飘起了雨,锦云在外面拍打着房门,嗓子生生喊到嘶哑。
顾朗快要将自己的拳头握碎,忍着没有冲出门去。如果他能看到此刻锦云脸上的绝望,他一定会舍不得。
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对于顾朗来说,保护好锦云是最重要的事。他虽然不能娶锦云,但求良人能好好照顾她,他亦心无挂碍。
太子总不至于触犯王法,去夺人之妻。此刻让锦云死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知道的是,电闪雷鸣中再也无人安慰的少女,抱膝抽泣,相思便瞬间熬成了毒药。
顾朗万万没有想到,锦云会投湖,走那最决绝的一步。
7
那日她失魂落魄地踱步到花园的湖边,支开身边的下人。雨混着泪水打在脸上,墨伞跌落,嘴角溢出苦笑,从容地迈步进冰冷的湖水,以为这就是结局。
还好附近路过的侍从眼尖,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阖府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日的将军心神大恸、目眦欲裂的模样。直到她隔日苏醒过来,众人才松了口气,不然不知道将军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在鬼门关走了这遭,他的心也跟着坠在地狱,又飞上云端。
“怎么样,身体可还难受吗?”他极尽温柔地问,内心盛满愧疚。
“将军哥哥,我母亲早逝,后来父亲又病亡,眼看就成了孤儿,是你告诉我,我有家……也是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相思。可是现在还是你,让我再一次尝到,被至亲之人抛弃的滋味……”她面色苍白,字字听得他心神欲碎。
“不,云云有家,有哥哥。无论何时,我总不会抛下你。”他伸出手臂环住她,在她耳边轻柔承诺。
婚事暂时被搁置,顾朗不敢再逼她。行军打仗靠的是铁血手腕,但对锦云不行,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她。
她不想嫁给那个人就不嫁,总有其他合适的人,还是有时间可以挑选的……
可是为什么,她竟然选择了太子。
他第一次见到锦云那样欢心雀跃的模样。她跟太子近来常泛舟游湖,携手而行,从词曲乐舞谈到天文地理,从宫闱秘史聊到治国安邦。他们有无数相投的话题、相配的谈吐举止。
从前是她等他回家,这一次,换成他盼着她早些归来。顾朗颓然一笑,原来他们相伴了这么长时间,却从未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太子上门求亲,顾朗打算用锦云已有婚约来回绝。
没想到锦云眉开眼笑地赶来,在他开口之前,答应了求婚,脸上带着女儿家的三分羞涩和七分温柔。
为臣者终究大不过天家,一句之差,差之千里。
顾朗还想阻拦,太子走后他对云云说:“云云,你若是反悔了,将军哥哥哪怕违抗君命,也会为你争取……”
锦云眨眨眼睛,笑说:“难道太子还不如那富商?他与我相识相知,不仅待我情义深重,还许我泼天的富贵荣华。将军哥哥,你还要为我争取什么呢?”
也罢,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若真的倾心太子,他有什么理由拆散姻缘?
她换上嫁衣,头戴凤冠,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如花解语,似玉生香。
顾朗在她即将迈出门那一刻叫住她:“时辰还早,我瞧见你眉毛有处没画好,不如我帮你。”
淡扫弯眉,细细描绘,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认真为女子画眉,每一笔都深藏眷恋:“云云,你真的不后悔吗?”
她柔柔一笑:“不悔。”
终是拦不住她远去的背影。
她虽然以镇国将军义妹的身份风光入宫,却利落斩断了与他的所有前尘。
8
自从锦云离开,顾朗便更爱饮酒了。听闻她盛宠优渥,听闻……她和美欢怡。他苦笑,一饮而尽,浊酒烫过喉咙。如果她过得不好,他定然痛苦万分。可为何她过得好,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呢。
“你分明就是放不下她啊。”如烟摇着团扇,道出了真相。
“你清楚的,我征讨南蛮时,被他们国师诅咒,必失去今生所爱,这么多年我不娶妻,也是为了不连累别人。可我没想到……会遇见云云……呵,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美满安稳地度过一生。”
“还好,你只是拉我过来跟你演这场戏……”如烟笑道,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起那时锦云寻死未果,她感慨这女孩用情至深,一时心软,将顾朗为她做的打算,和太子的野心悉数托出,盼她能理解顾朗。没想到,结果她却铁了心硬要嫁给太子。
一年后,新帝登基。
顾朗依旧浑浑噩噩地熬着日子,上战场、杀敌、凯旋,循环往复。
他刻意忽略关于她的消息,埋头苦战,投身在戎马倥偬里。没办法大度到看她与其他男子琴瑟和鸣,但也不得不巩固军功,才能让她在宫中的日子更加好过。毕竟她朝中无依无靠,唯有他这一个哥哥。
长风万里,血光弥漫,暗夜无边里他唯一的暖,是与她的回忆。
那次北羌入侵,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去时飞雪玉花,归来时蝉声嘈杂。
谁想到刚回来宫里便传来消息,锦云已经气息奄奄。
锦云太受宠爱,招人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被人害死。有人说她假孕欺瞒圣上,她遭到君王的猜忌,被冷落,还生了重病。
顾朗冷笑,皇帝精明着呢,那些司空见惯的后宫伎俩岂会不懂。他如此对云云,还不是为了想要得到兵符。皇帝,是故意把锦云置于绝境。
他铠甲未褪,便冲进皇宫,眼眶猩红,拳头紧握。
“将军这是要以下犯上吗?”皇帝看着他额上突突跳起的青筋,冷笑说。
“陛下苦心经营,无非是为了微臣手中的兵权,我给便是。只要让我带她走,之后兵权奉上,顾朗这条命,杀也随你,剐也随你。”
“你竟如此痛快?”
顾朗沉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兵符是顾家世代卫道忠君的证明,象征着无上的光荣与莫大的责任,何其重要。这是他不愿轻易交出去的原因。
而今昔皇帝费尽周折,满心猜忌想要拿回兵权,顾朗再执着下去也没有意义。信任已不复存在,兵符又有何用?顾朗不会违背君臣之法去弑君夺位,所以还他又何妨。
这是笔不错的交易,用宫中废妃换兵权在握,皇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临走时,皇帝问他:“值得吗?”
顾朗坚毅清俊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小心翼翼捧在心头的姑娘,不该这样被人随意抛弃。”
“你可知,她从来没有将朕当作她的丈夫。你功高震主,朕岂能不忌惮?她不但屡屡在朕身边讲你如何忠心赤胆,而且……还给朕投放慢性毒药。”皇帝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语出惊人。
“这不可能,云云连草木蝼蚁都不忍心踏,怎么会……”他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
“大抵是因为她的父亲,还有……你。朕找了其他的理由来治罪,也无非是留她一条性命,来换你的兵符。如今宫中锦妃已死,从此她便自由,你且去吧。”
9
他带她回家,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头缩在他的胸口,努力汲取温度,一如当年的小女孩。她太轻了,顾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将军哥哥……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帮你,留住兵符……”
顾朗差点认不出眼前这个瘦削苍白、气若游丝的女子。怎么走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成了这般模样,痛心疾首,他的心脏仿佛此刻就悬在她的呼吸间。
“小笨蛋,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顾朗紧紧地拥着她,仿佛下一秒她便要离去。
“将军……哥哥才笨,太子就是太子啊,总有一天要做皇帝。我不嫁给他,让他觉得有把柄在握,我害怕……他用其他方式对付你,与其如此,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她勉力绽开一个笑容。
而她的话,如重锤般敲击他的神经。他的痛楚快要漫过天际。原来她当初选择嫁给太子,故意博得帝王的宠爱,只是不想他为难……可是这些东西,哪有她半分重要?
城中有名的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快要将顾朗府上的门槛踏破,可锦云还是药石无医。
大夫说,锦云的身子骨底子本来就不好。上次落水,虽然救回性命,却是大伤元气,加上这次小产跟心情一直郁郁寡欢,根本就回天无力了。
顾朗不信,他依旧拼命地遍访各地名医。只跟锦云说,那些人都是胡说,都是庸医,什么回天无力,那都是他们为医术不精找的借口。
锦云在他濒临失控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将军哥哥,我能不能为你穿一次嫁衣?”
她含泪笑着说出口,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根本不可能的事上,不如珍惜所剩不多的相守时光。
“好,我的云云长大了,也是新娘子了。”他亦失声回答。
锦云从香木盒子里取出了一身早已绣好多时的嫁衣。入宫的时候,她没有穿。上面盛开着灼灼海棠,与吉祥的云朵。儿女绕膝,琴瑟和鸣。
她抚着它,将它贴近脸,想象着那些画面说:“云云一针一线绣好的嫁衣,只愿意为将军哥哥一人穿。”
海棠花落已久,她身着烈烈嫁衣,在他怀中安详睡去。
树上一片叶翩翩飘落,她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她最后一句话是:“将军哥哥,我想看南州花开的样子……”
顾朗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也没吭过半声,此刻却失声痛哭,全无仪态。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不是失去自己的性命,而是眼见所爱之人没了气息,却毫无办法,他终究没能给她一个家。
后来,锦云殒,将军南走。
顾朗辞官,打马走过她说的南州,看遍繁花著锦,却再也寻不见那个日思夜想的姑娘。
他一遍遍地对着空气呢喃:“锦云,没了你,这世间美景千千,繁华处处,你让我与何人说啊。”
当年笔墨稠,少女笑着将满腹思绪勾画于纸上,胭脂香味四散:“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然后一抬头,流云就不见了。(原题:《锦云流散梦亦消》,作者:水云儿要长高。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