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筱文韵】
文/沁绿筱
当周遭的环境,恍若秋风吹乱满地金黄,秋风碎尽满目青翠之际,深具清旷之气,将词写得“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的苏轼,就在不远处演绎他的人生。豪逸之至,旷达之至,悲壮之至。
因之,林清玄有言:“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无论是作词还是为人,比之李清照的淡雅清疏,柳永的甜腻缠绵,苏轼另有一番烈而清旷的风骨。
自诩“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苏轼,早年因原配王弗的掖助而青云直上。王弗是个饱读诗书、聪慧机敏而又沉稳雅静的事业臂助,能与“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的刚烈跳脱的他形成互补,能在他读书作文之时为他研墨铺笺、红袖添香甚或指点一二,能“幕后听言”,在他为人处世诸事中从旁提点、软语相劝。王弗的才华和学养,始终带给他全新的认知和开阔的视野,让他在仕途上拥有具体的支持。“敏而静”的王弗红消香断后,他的仕途就再也不曾顺利过。可惜可叹,佳人早逝,那生离之伤、死别之痛又该向何处赋予?
伤痛恰如浅淡的水,轻轻缓缓地流淌着。苏轼失去爱妻,官场上亦失意。他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自请外任,出为杭州通判。“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当同僚兼好友陈襄移守南都时,素来豪情烈性的他,终究还是潸然泪下了。当泪水滑落脸庞,绽出晶莹,他开始踌躇,“一枕初寒梦不成”。
迁知密州后,苏轼曾“欢饮达旦,大醉”,思念弟弟苏辙,仰天对月吟咏:“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不愧是“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而这风骨刚硬处又自有一番清灵疏秀之韵味。他恰如欲飞却又频频回头的蝴蝶,到底要何去何从?留下吧,留下吧,苍穹太寒凉,容不得他展翅翩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苍凉中寓旷达是他生命的底色。
在密州之时,苏轼思忆过与他生离的弟弟苏辙,亦怀念过与他死别的原配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散在地上撕落的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他与王弗已然相别了十载,纵使他的身边已然有“母仪甚敦”的继配王闰之,亦架不住他对“敏而静”的王弗的怀念之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简练凝重的文字,骨格自高,对王弗炽烈的情愫宛然可见。我想,即便王闰之知晓他为王弗写了悼亡词,亦不会有怨怼和嫉妒之心。他为王弗守,是心里留着王弗的位置,任谁也无法取代,然王闰之的影像与王弗的影像亦不曾重叠,而乃各有位置。王弗,是他的事业臂助;王闰之,是他的生活护士。
北风乱,夜未央,诸事已成沧桑。苏轼只能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作为他一生对亲情、友情、爱情的绝美愿景。他“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虔诚祈祷着芸芸众生的欢乐与聚合。
苏轼曾在密州出猎之时,“亲射虎,看孙郎”,大丈夫何所惧也?!他远眺那黄沙弥漫的战场,好似感受到了兵戈相碰的寒意,好似瞥见了被血染红的大地。他低沉的声音穿越时空:“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我的臆想与幻梦中,苏轼合该或手握金枪,头戴盔帽,呼啸沧桑,或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心有丘壑,恍若他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后,在黄州赤壁怀古时所吟咏的那般:“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迁知密州也好,被贬黄州也罢,苏轼始终宛如秋菊,果敢与豪壮弥漫金黄,渲染了整个清秋。能皎然盛放得如此清烈的,永远是他。
而苏轼又何其有幸,在黄州时,他将早已在杭州就收为侍女的歌女王朝云纳为妾。“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的王朝云,灵气逼人,悟性不凡,深悉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般的豪气,亦深悉他“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烈性。她是他温柔解语的如夫人、同甘共苦的心灵知己,她能让他如沐春风,让他深感这三千世界恒河沙数实在值得活下去。他始终明了:“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的一生,是最悲壮的生命之花。“悲壮”二字,无“壮”便无以言“悲”!
苏轼于风波中摇摆却始终不曾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于宦海中沉浮却始终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他在黄州定慧院寓居时曾这般吟哦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他恰似一只孤鸿,翱翔天际,尽是沧桑与执着。在官场黑暗的漩涡中,他卓然而立,傲视群臣,睥睨天下。他冷眼蔑视争斗,拂甩衣袖,赋予众人一个清烈的背影。
苏轼有铮铮傲骨,又儒雅温厚,故而有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欢悦与烦恼,就好比现在的明星之于追星族,每每有女子示好。他为诸多女子填过词,但他与那些女子的相处,却非柳永般的“针线闲拈伴伊坐”,亦非秦观式的“夜雨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而是“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他和那些女子之间的相遇相识,看似能让人遐想涟涟,其实亦只如春风柳絮,穿檐过户却始终落不进画堂。他始终深悉,那些女子于他,仅是生命里的插曲,他的一生中会邂逅很多女子,但真正能停留驻足的永远只有王弗、王闰之与王朝云。他对爱情的态度,一如他对政治的态度,清烈坚韧,“拣尽寒枝不肯栖”,心之所向、情之所系的唯有他一早便认定的。
夜凉如水。苏轼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清烈精魂,将流芳百世。
宦海沉浮的苏轼,悠悠地从乌篷船中走出。风吹起他的雪衣,细雨湿了他的双鬓。朦胧逐渐真实,流年停止,一切宁静如盘古初开。他浅浅一笑,勾尽世间沧桑。他纵横于儒、释、道,他诗、词、文、书、画皆“新天下耳目”,他于慈善事业和公立医院领域首开世界先河,他政绩卓著、爱民如子。他原是才高志远之大文豪,黎民百姓之知己好友,却困于党争,背负了诸多沉重的哀伤。
年近花甲的苏轼运势转下,细腻照拂他的王闰之病故,身边数妾亦“四五年间相继辞去”,唯有王朝云追随他长途跋涉到了流放之地惠州。“不似杨枝别乐天”,他欣然于自己不是年老体弱被爱妾樊素“抛弃”的白居易,他对王朝云的珍视与感激宛然可见。流放惠州时,他曾与王朝云闲坐,“凄然有悲秋之意”,故让王朝云唱《蝶恋花·花褪残红》一词,王朝云凄然不成歌:“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王朝云体悟到了他清旷之余的无奈。人人都只赞他是有大气象大格局的烈士,唯有王朝云温柔可人地替他伤怀,为他不值。奈何不久,王朝云因产后体弱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卒于惠州,他“终身不复听此词”。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是苏轼在王朝云墓址所在的惠州西湖的六如亭上亲笔写下的一幅对联。“苏轼南贬,朝云随侍。”流放惠州的日子虽苦,终究还有王朝云以红巾翠袖,揾他的泪。王朝云逝后,他又被贬儋州,这一次身旁再无心灵知己,他该是怎样的寂寞凄凉?可后来的他却自诩:“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他的晚年好似被瓢泼大雨洗过,褪尽颜色,仅余苍白的黯然与沉淀,但他却能以烈而清旷的风骨,把自己抽离那个荒芜的世界,赋予自己阳光般炽烈的色彩。
诚如林清玄所言,饮烈酒,品苏词,最相宜。盖因苏轼,世事消磨尽,气度似旧时。任他宦海沉浮,他始终将在黄州写下的“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奉为圭臬。他在百花深处吟咏,豪放词也好,婉约词也罢,大抵皆是烈而清旷。他将黄州、惠州、儋州的被贬之旅铸就成毕生的辉煌功业,“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