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认为,悬诗主题具有阿拉伯神话渊源,只有洞悉悬诗的神话特性才能深切理解其隐喻和意象的特色。)
1.引言
“悬诗”一词是阿拉伯贾希利叶时期七篇(一说十篇)长诗的总称。在贾希利叶时期,阿拉伯人便每年到麦加朝觐天房,其时举办赛诗会活动,获胜的诗歌便用金水抄写在麻布上,悬挂于庙墙,宛如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明珠,故称“悬诗”。悬诗代表了蒙昧时期阿拉伯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也被认为是阿拉伯诗歌和修辞的最完美模式与“纯阿拉伯思维”的最深层次表达。从表达方式来看,悬诗多以神话为基础,与深沉而铿锵的阿拉伯语言熔为独特之诗韵,它以虚构描述现实,行文不受逻辑分析和逻辑描述规则的束缚,且形成特定的隐喻与意象模式,笔者认为,只有洞悉悬诗的神话特性才能真正理解这种独特主题表现形式中的隐喻和意象特色。
2.伊斯兰教前阿拉伯诗学以及悬诗行文惯例
创作于公元500年到公元622年间的非文字形式的阿拉伯诗歌一般被称为伊斯兰教前的阿拉伯颂歌。这些颂歌的每一行(bayt),由几乎对等的两部分文字组成,构成诗歌的一个独立单元。像这样被用作诗歌的单元更多的是出于语法规则的需要而不是诗歌内容的需要。此外,如果要分析这些诗歌,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语法和逻辑。由于神话叙述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形态,这种语言形态通过把一些隐含在文字背后的基础信息和语言中“其他”部分的推理分析结合起来形成实际的意义。就阿拉伯颂歌而言,较为严谨的语法结构和有限的主题为神话诗歌叙述提供了意义传达基础。神话诗歌这种语言之所以可行是基于其可被仿拟的特点,而仿拟的意义甚至超过了这种语言本身。
阿拉伯社会学家伊本·赫勒敦认为,悬诗是基于三个语言学领域而完成的:语法(它与话语的意思相关)、修辞(表达方式)和韵律(内部结构)。悬诗被认为是有韵律的行文,虽然一些散文,比如《古兰经》,也是押韵的,但节拍是诗歌所特有的。韵律把诗歌同其他的不押韵的文章区分了开来。伊本·赫勒敦指出:诗歌本身每段以冒号结尾,并且每个冒号之前的紧挨的字母都是相同的,从而体现相同的韵脚。不同的单词组合而成的每行诗都有它自己的意群。也就是说,阿拉伯诗歌每一诗行均有其独立性,同时这也是诗歌中连贯性的表现。伊本·西那(980~1037)认为:诗歌是一种直接的感官表达,有着同形同音的音节,带着一定的韵律,并且十分工整。
3.伊斯兰初期阿拉伯悬诗题材多样性
悬诗最早的题材是沙漠中的住所和人类文明的遗迹,悬诗的主题主要有:诗人在路上发现了废弃的帐篷,这些他的爱人或者他的部落曾经驻留过的地方,使他想起了往事;他与爱人分开后的旅途;他与爱人的相遇;旅途、沙漠以及风景等;诗人埋怨他的命运,责备离去的爱人,借诗歌悲泣逝去的部落兄弟,抑或嘲讽敌对部落。
悬诗最富特色之处在于其题材的通灵性。在阿拉伯语中,诗歌被称解释为通过直觉理解和感知。通灵文化主题诗歌是阿拉伯神话诗歌重要构成部分,该类诗歌无论在价值层面还是素材灵感来源层面都具有通灵文化鲜明的痕迹。
在阿拉伯颂歌中,有诸多对通灵师入会仪式的描述,如死亡和重生仪式、通灵托梦等。通灵师的入会仪式和托梦仪式通常都在坟墓附近举行。同样,诗人的守护女神和诗中的灵异题材常被联系在一起:当诗人在遗弃的帐篷废墟旁度过整个晚上的时候,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他分离了的爱人。
从贾希利叶时期诗歌到伍麦叶王朝时期诗歌,题材已经有所改变,从幽灵题材转变成了后来的噩梦境和美梦境等,但是作为抒情诗雏形的颂歌体现出来的意象总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梦。正如伊本·赫勒敦所说:“安拉赐予的梦境总是逼真的。天使赋予的梦境总是有寓意的,需要有人释梦,但是撒旦缠身而成的梦总是模糊而令人费解的,因为这些梦毫无意义,本身撒旦就是毫无意义的源头”。
阿拉伯诗人不仅在帐篷或者墓地附近与梦境共渡夜晚,而且尝试在梦中寻找答案。“梦境”往往成为诗歌通向神灵的文本途径。诗人在“梦”、“神灵”与诗歌之间进行主题阐释运作。这些主题在莱比德、祖卜雅尼、希利宰等诗人的颂歌中经常出现。盲人诗人阿卜杜·安拉尔·奥马阿里在其《原谅专题论文》中也提到:“诗歌是神灵的活动场所,人类只能在诗歌领域取得适度的成就。”
此外,动物在阿拉伯悬诗中往往扮演着重要角色。通灵题材中第二重要的元素就是骆驼、马等沙漠长途运输动物。乌姆鲁·盖斯(500~540)在他的悬诗中专门描写了一只为了救快被冻死的女孩而牺牲了自己的母骆驼。在祖卜雅尼、莱比德、阿比德·本·艾卜赖斯等诗人的诗作中,涉猎、屠杀动物的题材也频繁出现。
4.悬诗母题在阿拉伯文学中的持久性
4.1旅行与海洋
在阿拉伯古诗结构中,“旅行”是一个反映宏观与微观世界的主题。旅行、海洋和船舶隐喻通常来自神话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层面”模式。在塔法拉的悬诗里,有两条对比线索描述旅行:
破晓时分,在宽阔的瓦第达河
马利基骆驼小崽好似巨型篷车。
在阿杜里,即伊本·亚敏的船上,
水手们乘风破浪,扬帆直航。
在阿拉伯悬诗中经常看到与旅行海洋或与其相关的隐喻:夜晚经常被比喻成巨大的海浪,不到傍晚永不停息;旅行则被比喻成幼发拉底河的洪水;在墓前休憩时留下的泪水被比喻成是清泉、溪流、瀑布或者江河。悬诗中海洋主题和圣经故事中诺亚方舟上的和平鸽有关。阿拉伯诗人认为,从方舟上飞出去的那只信鸽没有再回来,它的母亲却在不断地要求它回来。悬诗这一主题由与圣经中的故事遥相呼应。
在悬诗中出现大量关于航海的隐喻,它将《圣经》中的神灵怜悯人类和直接引导人类的题材和海洋抽象题材联系起来。人们觉得海洋是命运之神,会带来好运或者厄运,但人们有权利自己选择命运。
4.2宏观世界平衡元素:植被、矿石、动物、人类
悬诗强调宏观世界的平衡由四个元素严格规定。如:
部落有一瞪羚,嘴唇微黑,口衔水果
洋洋得意于脖上黄玉石相间之项圈。
描写瞪羚的形容词就充分反映了作者对恋人的喜爱,诗中主要元素排列如下:恋人(诗中隐含叙述对象)——瞪羚——吃果子——黄玉石。短短两句诗文,写出了四者紧密的关系。
根据悬诗中的描述,世界创造之初十分简单,之后逐渐变得复杂,然后再到完整——从矿石到植物、动物到人类。人类作为世界上最完美的生物,同时也是一个小宇宙,这个小宇宙也会受外界三元因素的影响。伊本·西那在《治愈之书》中提到,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身体构造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起初,所有元素都集中在不可移动的主体之中。这个混合体不断地发展,逐渐达到平衡。
4.3生物等级
生物阶层从最简单且无形的物种进化到富有灵性的个体,其本质是智力的活动或者运动,直接反映出“完整生物”是不可分离的完整统一体。人类是由世界上所有的元素构造出来的;但是精神生活是在有灵性的个体存在的影响下而开始的。灵魂是精神生活的基础,从智力活动中散发出来,和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拥有一样的特质,因而成为了万物之源。同之前提到过对海洋主题的分析一样,在阿拉伯古代文化中对世界万物的认知和命名,体现了以下一个基本特征:人类认为这个世界是由稳定而不可分割的元素组成,这些元素就如同分离的自然领域一样,与科学将生物细分为元素一样的道理,这些领域包括:矿石、植物、动物和人类。
这种物种阶级制度具有受希腊文化影响的阿拉伯哲学的特点。例如:
海洋,那是养育珍珠的地方,
成千上万船舶,扬帆浪尖纸上。
海中,他明亮璀璨的珍珠升起,
超越万千珍珠,无论何时何地。
天高气爽,群星闪现,植被,矿石,动物,人类。
19世纪图杰曼(Tujinman)曾提出过一个理论,将诺斯替、摩尼、新柏拉图三元素合一(这个理论同时也影响到了上面提到的那阕诗),最初传播“完整生物”思想的书籍是《穆罕默德之光》。这个理论多方位事例说明,要么整个世界是集中在一个发光的身体里;要么按《穆罕默德之光》中所表述的,运动的宇宙力量创造了世间的生物之源(生命之母),然后再由她创造了四元素、七重天、动物和人类。
在以眼泪或者怨言开头的塔法拉或者乌姆鲁·盖斯的悬诗中,海洋主题都与神性经历的画面一同出现。各阶层的生物是有区别的,包括拥有抽象本质的神和神话中拥有各种经历的完整生物也无一例外。自此直到以后的阿拉伯文学,其生物等级的神性主题始终不变。
5.阿拉伯神话诗歌与欧洲哲学思想
阿拉伯诗歌中的神话表述方式与西方哲学思想存在着一种契合。西方哲学传统思想将认知比作两边界点之间一条曲线:一边是清晰、客观独立的科学或者哲学言论,另一边是有寓意的、主观内在的神话。在希腊哲学诞生之初,就已经有了寓言,而且也赞同对世界科学的认知。这种双重思维的重要性不能被削弱:在寓言中不断出现新思想,后乔装成逻辑言论。在哲学领域频繁地出现该演变现象,同样也在当代定量物理学中频繁出现,之后便归并成了如“真空领域”这样不可思议的领域。通常,像这样的一个领域只是假设而成的,没有办法准确定义。我们可以理解为,认知哲学的假设性导致诗学的神性存在的必然与必要。
同时,在柏拉图的《西阿提斯塔》中,苏格拉底认为,感知是哲学中“认识论”里的实现形式,而且世间万物不以人类的意志转移而转移:“当我观察到我肯定能够感知到什么,就知道世间万物皆有感知能力。任何东西,无论它是甜,是苦,或是任何其他特性,必定和感知有关,因为只有人感觉到它是甜的,它才能是甜的”。
诗歌以其作为诗学的感性认知方式,与真理认知逻辑形成朦胧而绵密坚韧的关系界面。神性隐喻功能成为化解认知与真理假设悖论与尴尬的最好策略,只有洞悉阿拉伯神话渊源与悬诗的神话特性才能真正理解其隐喻和意象的特色。悬诗作为独立且本身存在目的性的文学形式,它以隐喻对万物“缄默”,既并不向世界敞开真理的大门,也不以条规进行限制和约束。
6.结论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阿拉伯悬诗的通灵题材与语言习惯都证明了悬诗中存在的一种特殊的思想感情表达方式,它以阿拉伯神话母题为基础,以寓意影射现实,不受逻辑的规则束缚且显现为一系列特定的意象模式,即由海洋、植被、矿物、动物到人类,由低到高的意象等级形态过渡;这些意象又以语音等感性或直觉的方式渗入阿拉伯语言之中,形成一种在本族语言中极富魅力而外民族语言却极不易传译的诗意情境;而悬诗走出阿拉伯世界并为西方文化所热烈推崇,则是因为它的主题在哲学层面上与西方哲学存在着契合,这便是阿拉伯悬诗在世界文学中经久不息的魅力之源。
原载《外语与外语教学》
作者: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