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故事一般都是悲剧。比如,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远比四大喜剧来得深刻。
所以,如果一部作品想要留传后世,一般也要向悲剧的方向靠拢,最低也要用一个带有光明未来的悲情故事结尾。
比如,《生逢灿烂的日子》最后还是让老四郭小河死去了。
但是,一个好的作家在诞生一个角色之后,就无法左右角色的命运了。就像福楼拜说的:“我对于艺术的理想,我以为就不该暴露自己,艺术家不该在他作品里面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里面露面一样。”角色流着自己的血,开始他自己的人生历程,完成他自己的生命意志,最终走向他应有的终点。作者的作用不过是在描述角色的轨迹,而不是干涉角色的人生。
所以,当我们评价一部剧好与坏的时候,当我们解析一个角色成功与否的时候,并不是以这个角色的美好与否、有趣与否为标准的,而是他是否完成了他命运的全程,并最大化地实现了他作为角色的意义。
从这一点来讲,郭小河的死不太值。
1
有人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开了、揉碎了给你看。
写悲剧英雄的影视剧作品往往在一开始都要描写英雄的完美生活,亦或英雄的完美人性,当我们和英雄一同享受生活中的美好、景仰英雄的完美人格的时候,真正的剧才刚刚开始。
小的时候看电影《周恩来》,眼见着一个完美的伟人一步步地走向人生的终点,撕痛感从头顶延伸到脚下,前后左右哭成一片,但是,所有人都称赞这部片子的好。
前几年看冯小刚的《1942》,读余华的小说《活着》,都是这样的感受。痛,但是深刻。
相反,同样是冯小刚的电影,《唐山大地震》就没有那么深刻。虽然,它从全景又从个人角度记述了人在灾难面前的巨大痛苦,也变换着方式让我们感受痛苦的不同模式。但是,它最终没有达到撕裂般的高度。因为它一开始就撕裂了人生,痛苦只能来源于缝合,而缝合就显得麻木。
2
黑格尔说,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善的冲突。
金庸在《雪山飞狐》的结尾中无法决定胡斐的刀是否会落下去。不是因为金庸的笔力不够,是因为胡斐和苗人凤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已经被确定下来,两个人最后的碰撞只是他们命运的巧遇,没有办法,不得不如此。刀落下去,是胡斐的命运,也是苗人凤应有的结局,因为仇恨必须要在这个时候解决;刀不落下去,是金庸的命运,因为“侠之大者”必须有应有的气度。所以,金庸把命运交给了读者,他老人家躲在一旁去了。
同样,安娜·卡列尼娜和林黛玉的结局也必须是死,因为在一开始她们就被设定在冲突的漩涡之中,她们个人的力量并不足以挣扎,她们人生的美只能现实中被冲得粉碎,所以她们必须死。
3
从悲剧的自然属性讲,写一部悲剧是非常困难的。
老舍曾说过,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但是最终他没有完成这一心愿。
悲剧的产生必须是对人生的深厚积淀,把世界、人生看得透彻,把世间百态琢磨到底,装进整个世界之后才能反刍悲剧。
所以,大师总是处于痛苦之中。喜剧之王卓别林说,世界远看是喜剧,近看就是悲剧。在他的一生之中,用喜剧的形式表现人生的悲剧,最终完成了一个大师的过渡。
周星驰的喜剧也如是一样。那一句经典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把多少心酸苦乐磨透了,引来多少人的眼泪。但是,给了所有人快乐的周星驰却不得不面对抑郁的折磨,用他自己证实了卡夫卡的那句话: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都是悲剧性的。
4
又回到《生逢灿烂的日子》。
老四郭小河的死是必须的吗?
在编剧的计划里,或许真的是必须的。因为在老四的人物设计里存在那么一点悲剧的因素,比如他的善良,他的疾病,他的放弃,包括在他选择死之前和父母的那一顿饭。
但是,正是这一点悲剧因素,使我们无法面对老四的结局。
为什么?因为那一点点因素还不够充分。
生与死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也需要绝对的理由。像暴力美学那样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也需要对义、孝这样的绝对精神进行深刻的解析才可以实现。老四的死缺少这样的绝对的理由,即使佳佳的不求生也不是老四求死的理由。
一个悲剧的诞生一定是延着轨迹来完成的。比如,在老四和佳佳的人物关系上,佳佳对老四的爱只表现在了出嫁的那一瞬间,铺垫并都没有做到完善。在局长儿子、佳佳和老四之间的感情处理上,作者偷了懒,最终使我们没有看到老四用死来决定未来的必然。
当然,老四可以死去。因为我们的的确确看到了那么一点可行性。但是,用什么方式呢?用自杀式的自我放弃吗?还是继续用善良杀死他?都不好,都不是他应该的选择。
他的结束应该是一种必然的伟大,这种伟大是在平凡之中的,也因为在平凡之中所以才显得伟大。
5
我们无法替编剧设定一部剧的结束,就像我们无法左右一部剧的开始。我们所以做到的,就是对一部剧的进程表示自己的态度。
我想用王尔德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文章: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老四的死得到了什么呢?又得不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