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时常闭口不谈生育对女性的伤害,对打工女性来说,一切更加严峻。多次流产、丈夫缺失、江湖郎中……城中村的女工们把“生育之痛”演成了话剧《生育纪事》,台词来自真实的采访,拉扯出她们被遗忘的身体记忆。
文 / 711
十月再去东沙各庄,村子的街道已被整顿一新。
国庆的节日气氛还在,主干道两旁,密集的商铺一个个红旗高挂,原先越出门脸、侵占街道的摊位大多不见了。巷子里传来轰响声,挖掘机正吭哧地扬起铲斗,清出成堆的垃圾。
时隔五个月,这里很多东西都悄然旧颜换新。就连坐落在道路尽头拐角处,藏身一幢普通公寓内的木兰社区中心,多年不变的社区招牌也换了。
变化在这个村子肉眼可见,又不止如此。
东沙各庄,一个位于北五环和六环之间的城边村,是北京众多的外来人口聚集地之一。
村子原住人口仅有两千多,外来务工人员却高达数万——少时三四万,多时则有六七万,流动性极大。每次向别人介绍村子,齐丽霞喜欢开玩笑说自己住在5.5环,如果再精确一些,实际上是5.8环或5.9环。
齐丽霞今年46岁了,来京务工已有11年,是服务于打工女性的公益机构木兰花开社区的负责人,也是《生育纪事》话剧的策划人之一。
比起外部景观的变化,她觉得村子里人的变化可能还要更快一些。在《生育纪事》筹备期间,她们就经常遇到排练过程中,演员突然不在了,要重新找演员,甚至前期做采访时,有些打工姐妹的生育故事还没讲完,就决定离开北京回老家了。
这种情况从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今年五月在繁星剧场的第二次公演。
演出两天前的下午,我们在村子的一个跆拳道馆里,见到了排练的剧组。木兰社区活动中心场地太小,每次排练,齐丽霞和赵倩都要临时在村子里找场地。
跆拳道馆因为当天下午不营业,可暂时借用。但由于不少演员和道具都没在,效果很不理想,导演赵志勇有些担心演出可能会有麻烦。排练结束,他叮嘱齐丽霞再找找场地,争取后天演出前能有一次人员和道具齐整的排练。
排练过程中演员没到位,或演员一边演一边带孩子,又或是今天排完明天场地还没定,这些对其他导演来说可能无法忍受的意外状况,赵志勇都早已习惯。
在中央戏剧学院教应用戏剧的他,跟木兰社区合作已有五年,会定期和学生来社区帮忙带戏剧工作坊。而在《生育纪事》之前,他们曾一起合作过关注非京籍儿童上学问题的戏剧《我要上学》。
(中央戏剧学院老师赵志勇)
“每一次创作的素材我都很不熟悉”,回想起刚拿到木兰社区提供的采访素材,赵志勇表示,自己有太多东西要消化,打工妈妈们提到的很多内容对他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上环、流产、被男友抛弃、引产、外阴撕裂、产后抑郁……面对29个妈妈,年龄跨度从50后到90后,几十万字的采访素材,赵志勇花一年时间写了三个剧本,其中包含八个故事,但考虑到舞台呈现的可能性,最终选定了比较典型的“小玉”的故事。
《生育纪事》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主角小玉是一个来自四川的农村女性,主要讲述了她两次生产和三次意外怀孕并打胎的经历,所有内容均来自人物的真实经历。
第一次生产时,小玉只有18岁,因为家里穷,丈夫又在外地打工,只能找村里年轻的郎中在家接生。第二次生孩子,小玉外阴撕裂,没有条件去医院缝合,只能在家养着,月子里疼的连裤子也穿不了。
后来小玉上了避孕环,但因为当年的避孕环设计存在缺陷,干重活时容易脱落且难以察觉,又导致了三次意外怀孕。贫穷让小玉舍不得花几十块钱去医院做流产,她尝试用拳头捶自己的肚子,用推磨的杠使劲碾压,背百斤重的麻袋来回跑各种方法让孩子掉下来,但都没能成功,结果错过了流产的最佳时机,最后只能在孩子四五个月大的时候,一个人去医院做引产。
引产手术很残忍,就像片子开场所呈现的那样,大夫先给小玉打引产针,24小时后直接扩宫,把产钳伸到子宫里把孩子弄碎,然后一块块地夹出来。
每次演到这段,很多社区的妈妈都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齐丽霞会真切地感到肚子痛得不行,饰演独白演员三的赵倩,则在排练中几度落泪。
《生育纪事》的首演时间是今年1月初,而在2018年12月,赵倩刚刚做了流产手术。当念到“那是一个冬天,天气阴冷潮湿,病房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的时候,她感觉就是在说自己。
赵倩告诉我,木兰社区里的妈妈,十个有九个都是打过胎的。有些是身体原因,有些是重男轻女,也有些是因为已经有了男孩,不想再要一个男孩。而做出这种选择的,并非全是妈妈们自愿,有来自丈夫的压力,也有来自双方家庭的压力。
关于流产,人口学者王丰曾在“一席”的演讲中展示过一组数据。
在1983年,中国绝育、节育手术总量超过5800万例,其中人工流产接近1500万,而当年出生的婴儿总数约2000万左右,“这意味着当年怀孕的婴儿里,差不多有40%都被打掉了。”
据统计,到了九十年代初,全国人工流产的总量有所下降,但整体仍在1000万左右,《生育纪事》中“小玉”的故事,可以说就是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的缩影。
(来源:一席 yixiclub)
“生育这么痛苦,参演这个剧,你觉得会影响到你的生育观吗?”演出后隔了许久,我采访剧中“黑衣小精灵”的扮演者冯陶婧,这样问她。
冯陶婧是剧中为数不多没有生育经验的女演员,她很果断地回复我“不会”,然后跟我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年初她们演第一场时,演后谈有一个观众问,“你们说生育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现在生育率又这么低,你们这不是一个不好的宣传吗?”
观众提问之后,她说有一个演员妈妈当场就哭了,赶忙解释说:“我们不是为了说这些妈妈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那些还没有来到世界上,就被抹杀掉这种可能性的孩子。”
目前,《生育纪事》仅有过两次公开演出,几乎都未对外售票,观众也大多是高校老师、媒体人和中戏的学生。对于很多观众,包括社区里年轻的妈妈们来说,小玉的经历似乎有些遥远,她们都觉得是上一代人的故事。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多人会在看的过程中强烈地感同身受。有朋友看完曾跟赵志勇分享,说他身边做记者的朋友,生完孩子之后也要一边熬夜写稿,一边带孩子,就觉得说,其实不管你是一个女工还是一个白领,处境是很相似的。
这样的共情和理解,我觉得也是《生育纪事》剧组成员们所期望的。就像齐丽霞所说,“我们很努力地把它完善,然后表演出来,表达出来,它的动力就在于,让更多的公众看到这样的一个很私密的话题被拿到公众平台上,希望能引起更多人关注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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