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3月20日晚,上海沪宁车站(今上海铁路博物馆) 内似乎一切如常,人们丝毫没意识到:这里即将发生一场重大刺杀案,而这个凶案将成为整个民国的拐点。
当晚10点,被尊称“中国宪政之父”的宋教仁和黄兴、廖仲恺等人抵达车站候车。宋教仁此时出现在此,是因为他受了袁世凯的邀请,欲前往北京组织革命党内阁。
宋教仁此时虽年仅31岁,却已是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国会选举后,他成为了国会中的多数党领袖,很快,他还将成为责任内阁总理。这样的宋教仁,在当时的民国政坛,如“明星”般闪耀。
宋教仁留日留影
临去北京前,友人劝宋教仁防备有人下毒手,可宋教仁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
“吾一生光明磊落,平生无宿怨无私仇,光天化日之政客竞争,安有此种卑劣残忍之手段……”
很显然,宋教仁从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政治的缘故,遭遇任何不测。说这话时的宋教仁,正一心致力于“统一全局,调和南北”,他认为:只有南北统一一致对外,国家才能一步步走向强盛。
10点45分,宋教仁一行离开了专供议员休息的接待室,他们将前往车站入口检票上车。因为宋教仁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遭受任何不测,所以,他的身边随行人员皆是“徒手”。
走到车站入口检票处,宋教仁刚刚伸出手去拿检票员检过的车票时,突然响起一声枪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一声枪响后,宋教仁便摇晃了一下,并倒在了旁边的铁椅上。
“吾中枪了!”宋教仁倒下后捂着腹部轻声说道,这一下廖仲恺等人才意识到出了大事。一时间,车站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而人群中,一个身穿黑呢军装的矮汉则迅速趁乱逃窜而去。
前来送行的于右任听到枪声后,迅速冲到了检票口。看着中枪后一手捂腹部,一手扶住黄兴的宋教仁,他非常镇定地道:“现在一方面要追捕凶手,一方面赶快送入医院,我去找车子。”
前排左一黄兴、左四为宋教仁(1905年)
于右任以最快的速度飞跑到了车站外的停车场,找到汽车后,他又将宋教仁扶上了汽车。他一方面令留下的送行人赶快报警追凶,一边又令司机开快车送他们送到靶子路沪宁铁路医院。
上车后,宋教仁的神志还很清醒,黄兴、于右任于是鼓励他:“一定坚持住”。宋教仁却大口喘着气地用手将于右任的头拉到了胸口,他断断续续地道:
“我痛得很,恐怕活不下去了,现在有三件事奉托:(一)所有在南京、北京和东京存的书,全部捐入南京图书馆;(二)我家很穷,老母尚在,我死后请各位替我照料;(三)请各位继续奋斗救国,勿以我为念放弃责任。”
于右任知道:这是宋教仁在交代遗嘱,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的黄兴在一旁是追悔莫及,他心里直叹:“若仔细点,就不会出这事了。”
宋教仁
很快,宋教仁便被送达了铁路医院。因为宋教仁身份特殊且情况极其紧急,院方请到了医术最高的格尔本医师和比林哈斯医生会诊。
查看宋教仁腹部的伤情后,他们一致决定:必须开刀才有望。
宋教仁遇刺不到两小时,他便被送进了手术室开刀。被送进手术室时,宋教仁脸色惨白,剧烈的疼痛已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痉挛。黄兴、于右任等见了,不禁忧愤不已。
手术时,医生用钳子从宋教仁小腹成功取出了子弹,这颗子弹斜射入他的肾脏,此时他的伤口失血并不多。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子弹有毒。
所以,即便子弹已被取出,宋教仁伤后出血量也不大,可他依旧十分痛苦。很显然,第一次手术后,宋教仁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的大、小便出血严重。
躺在病床上的宋教仁不断发出呻吟声,他想找一个不那么痛的姿势待着,可辗转无数次后,他竟依旧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黄兴等见他这般痛苦,皆不忍直视他。
人在痛苦中时,往往思绪会较平日更多。此时承受伤痛的宋教仁,脑子一下也停不下来。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赶忙请黄兴代笔致电袁世凯。在病榻之上,他断续着口述了电文。
电文中,他首先表明自己平生“束身自爱”,“从未结怨于私人”。黄兴一边记着,一边默默跟着点头。
黄兴
从宋教仁电文中的这句话可看出,他对刺杀自己的刺客有了基本判断:绝非私怨。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凶手受谁指派,他更不知道他们刺杀他的目的何在。
换了一个略微舒服一些的姿势后,宋教仁继续口述电文,他接着讲述了自己从政以来的种种,他说:“从政以来‘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权利之见存’。”
说到这儿后,他用那双仍旧发着黑亮光芒的眼睛看了黄兴一眼,良久后,他蹙眉忍泪道:
“今国基未固, 民福不增,遽而撒手,死有余恨”。
说到这儿时,黄兴记完抬头再看宋教仁时,他的眼里噙满了热泪。黄兴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隐痛,这隐痛,让他喉咙如被铅块堵上一般难受。他和宋教仁革命情谊深厚,宋虽比他小了八岁,但他一直非常欣赏宋:他欣赏其人格,也欣赏其卓越的政治才干。
黄兴对宋教仁寄予了厚望,他始终觉得:宋是能将中国引向共和的人。
在此之前,宋教仁曾用了大量时间研究并翻译了日本、欧美地区的宪政体系,也因此,他对责任内阁制的了解很深刻。
责任内阁制
而宋教仁即将组建的责任内阁制,其内核是让国家元首成为虚职。这样一来,便可避免专制独裁,也因此,它并不被大总统袁世凯认可。宋教仁此时最担心的也是袁世凯,一旦他去世,袁世凯将很可能实行独裁,这种局面一旦出现,大革命也将毁于一旦。
但宋教仁此时虽对袁世凯抱持怀疑,却也同时对他抱有希望。于是,他继续口述:希望袁“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使国家真正拥有“确定不拔之宪法”。
说完后,宋教仁又抬眼看了看黄兴说道,若他(袁世凯)能如此,则自己“虽死之日,犹生之年”。黄兴听到这儿时,眉头不自主皱了皱。
21日凌晨两点,宋教仁遇刺3个小时后。院方再次组织了五名外科医生对他进行第二次开刀。这次开刀,他们对他的肠进行了缝补洗涤,并取出肠内的食物和污血,然后再次合上。
手术中,宋教仁几度昏厥,但他一直以他顽强的意志力苦撑着,他的神志还算清楚。黄兴、于右任等听他一直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我为了调合南北,费尽苦心,可是造谣者和一般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真死不瞑目。”
黄兴等都知道,宋教仁口中的谣言,是此前民众和其他党人对他的误解,他们错误地以为宋教仁“组建内阁是想争权夺势、想当总理”。
宋教仁
面对这些,宋教仁从未辩驳过,他一直拼全力争取组建责任内阁制。他一直认为:
“内阁不善而可以更迭之,总统不善则无术更易之,如必欲更易之,必致摇动国本。”
这种种,也是宋教仁坚持组建责任内阁制的背后原因所在。
3月22日凌晨,即宋教仁遇刺28小时后,他的病情出现恶化。黄兴等人发现:他的双手发冷,目睛仰翻,嘴里一直说:“我们要集中全国力量一致对外。”
弥留之际,他的脑子里竟全是国家,而丝毫没有他的小家,他对小家的嘱托,就只有刚中枪时的那句托付:“我家很穷,老母尚在,我死后请各位替我照料。”
是宋教仁不惦念家事吗?答案是否定的,宋教仁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可因为革命的缘故,他和家人总是聚少离多。
遇刺前不久,宋教仁如有预感一般地回家陪了家人三个月。此前,为了革命,他已经八年未归家。这次回家,他发现儿子长大了,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就连比自己大四岁的妻子方氏也有了白发了。
宋教仁老家
22日凌晨4点,即宋教仁遇刺29小时后,他已经不能言语了,但他此时依旧意识清醒,他原本大而有神的双眼开始暗淡。他开始不断地用眼睛环顾围在他病榻前的黄兴、于右任、陈其美、范鹤仙等人。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宋教仁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的时刻了,可因为革命未完成,报国之志未完,他心里有太多不舍。他唯一可庆幸的大约是:他未尽的革命,病榻前的革命同志,将接替他完成。
黄兴看出了他对他们和革命事业的不舍,但他也知道,痛苦中的他需要解脱。不知过了多久,已完全无力的宋教仁终于半闭了双眼,黄兴发现:他的眼皮子在不断地颤动。那一刻,黄兴的心里涌出无限的酸楚。
黄兴曾送别过革命同志,他知道此刻已到了非要诀别的时候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在宋教仁耳边大声喊道:“遁初(宋教仁号),我们会照料你的一切,你放心去吧!”
宋教仁听到黄兴的话后,最后一次用力睁开了双眼,他的眼里泛起了泪珠,他就这样看着黄兴等人,慢慢慢慢地断了气……
宋教仁手书(白眼观天下,丹心报国家)
宋教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双眼也并未完全合上。一旁送别他的黄兴、于右任等伏尸恸哭。陈其美捶胸跌足说:“不甘心,此事真不甘心!”
陈其美的话音落后,黄兴、于右任等哭得更凶了。的确,一个光明磊落、为国家、人民付出了一切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谁会甘心呢!关键,这个人,正处于如日中天的年月……
宋教仁死后,陈其美红着眼去给他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这副棺材花了200银元。随后,陈其美等还去相馆请来了人为他拍遗照。
拍照时,黄兴和范鹤仙起了分歧。
黄兴主张让宋教仁衣冠整齐地拍遗照,毕竟,他是国民党的元老,是伟大的革命家。黄兴认为:衣冠整齐地拍遗照,也符合他一生光明正大的形象。
可范鹤仙认为:宋教仁遭此惨祸,不可不留一个历史性的照片,只有把赤身伤痕也摄出来,才能让后世人记住他为革命事业所做的牺牲。如此,也才能激励党内同志为他追查凶手。
最终,摄影师为宋教仁拍了两种遗照:一种赤上身,露出伤口;一种则身穿正冠礼服。
宋教仁遗照
赤上身的照片摄于病榻上,宋教仁的上身一直到伤口处均裸露,而伤口以下的下身则盖上了布单。而正冠礼服照,则是在白色沙发凳上所摄,拍照前,黄兴等特地为他整理了发型,并帮他摆了一个很自然的坐姿。
拍摄正冠照时,宋教仁的姿势被摆好后,黄兴看着像在沙发上睡着的宋教仁,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22日下午4点,宋教仁遇刺41小时、逝世12小时后,午睡醒来的袁世凯得到了“宋教仁被刺身亡”的噩耗。他愕然问道:“有此事乎?”随即,他命人拿来了电报。看到黄兴等人发来的电报后,袁世凯叹道:
“确矣, 这是怎么好!国民党失去宋遁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
而此时正在日本访问的孙中山也惊闻了噩耗,他当即中止访问,准备动身回国。
23日下午3点,宋教仁遇刺64小时后,黄兴、陈其美等为宋教仁进行了大殓。而此时,宋教仁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震惊了全国。举国关注之下,“刺宋案”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
23日晚7点左右,即宋教仁遇刺68小时后,刺宋案主使人应夔丞被抓捕,随后,警方又在上海公共租界抓住了凶手武士英。接着,警方在应夔丞家里搜出了其余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及国务总理赵秉钧的往来电报和信件。
行刺后凶手发完北京的电报
自此,“刺宋案”基本告破。此时,距离宋教仁被刺仅仅过去了81个小时。
4月13日,宋教仁辞世后的第三周,国民党人在上海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追悼会上,自发前来为宋教仁送行者竟然达2万余人。
4月25日,谭人凤等请求政府为宋教仁铸像并开设公园,以资纪念。然而,就在这之前一天,凶手武士英竟在狱中神秘暴毙。
而其他两名被抓获的凶手,也都在1914年相继被杀害。其中,应夔丞于1月19日被人杀死,而赵秉钧则在2月26日,因中毒七窍流血暴毙于天津督署内。而另一凶手洪述祖,则一直未被抓获。
1914年6月,宋教仁纪念公园(今闸北公园)建成,地址就在宋教仁遇难处不远,人们往往称其为宋园。
宋教仁墓寝坐北朝南,被设计成近似正方形,墓地四周砌有24根圆头方柱,连成石栏。墓前立有孙中山手书“宋教仁先生之墓”的石碑,墓顶塑有一“展翅雄鹰”,它象征宋教仁等革命志士的凌云之志。
墓区正中,有一座宋教仁穿西装的坐姿石像,石像作沉思状,其神态仿佛仍在思考着中国的未来。雕像下的石座上,刻有章太炎篆写的“渔父”二字,以及于右任为他撰写的题语:
“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记?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于乎九原之泪,天下之血;老友之笔,贼人之铁;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铭诸心肝,质诸天地!
“渔父”宋教仁像
于右任一句“先生之死,天下惜之”,直将宋教仁之死对国家、民族、人民的的巨大影响,勾勒得淋漓尽致。
值得一提的是:宋教仁遗体迁入墓地的当天,前来送葬者达数万人,谭人凤、王惠宠、居正、章太炎等国民党要人及社会名流也都纷纷赶来参加葬礼。若宋教仁九泉之下知道这种种,他必当倍感欣慰。
宋教仁被刺身亡两年多后的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复辟帝制,宋教仁死前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好在,因倒行逆施引发众怒,袁世凯不得已于1916年2月25日结束了这场闹剧。
袁世凯
后世认为:若宋教仁未被刺杀,民国的历史势必会被改写。然而,历史终究没有如果。
宋教仁死后,他的妻子方氏常年居住在家乡湖南桃源,期间,他和幼子宋振吕的生活,一直靠民国政府发放的抚恤金和爱国人士的捐赠维系。
12岁丧父的宋振吕一心为父报仇,长大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知名学府,后来,他又辗转去了日本留学。
上海求学期间,宋振吕各方打探凶手洪述祖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宋教仁被杀四年后,宋振吕锁定了洪述祖的下落。
1917年4月30日,洪述祖被宋振吕和宋教仁秘书刘白抓获,并送进了上海巡捕房。
1919年4月15日,宋教仁被刺杀六年后,刺宋案直接指挥人洪述祖在西交民巷京师分监被执行绞刑。
因为这是中华民国成立以来的首例绞刑,行刑时,因为行刑人员经验不足,洪述祖竟在行刑中身首异处。
然而,洪述祖虽然得到了应有的惩治,可“刺宋案”背后的真正的主谋一直未被找到。“刺宋案”也因此成了历史的谜案。
关于这宗谜案,黄兴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的看法被写在了他给宋教仁的挽联中,他写道: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
然而,真相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但世人对宋教仁的一生的极好评价却是如此确切,孙中山的挽联大约能代表后世对宋教仁的盛誉:
“作民权保障,谁非后死者?为宪政流血,公真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