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风月青鸟
1
我妈站在悬崖边上，山风鼓起了她飘逸的长衣长裙，山下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我妈明媚的笑脸碾压了秋日的艳阳。
来不及提醒亲爱的老妈注意安全，我只是匆忙扫了一眼照片就把手机扔进裤兜里。她玩儿得开心就好，而我眼前两米的地方正在上演一出凶杀案件，情况万分紧急。
嫌犯是个年轻男子，情绪激动，左手持一把尖刀，右手拿一部手机狠狠敲打妻子的头，逼迫她从十二楼环形走廊的玻璃护栏上跳下去。
人质的双手死死抓住嫌犯的衣角不肯撒开，僵持一段时间，嫌犯拿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我抓住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踹倒，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妻子浑身发软地靠在椅子上，一副柔弱无辜楚楚可怜的样子。
身为解救她的刑警队员，我却对她丝毫没有同情，反而厌恶至深。
一个小时以前，这个女人就坐在这个位置玩手机，她淘气的小儿子一次次试图翻越护栏她都没有察觉，直到孩子翻越成功——
一楼爆发出凄厉的尖叫，人群一阵骚乱，她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
她的丈夫从卫生间出来就疯了。
身为一名刑警，我当然要全力解救她，可是想到那个因为母亲疏忽大意而坠楼惨死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一阵强烈的抽痛，疼得我额角沁出冷汗来。
我蓦地想起我妈。
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她走过天桥，我也是很淘气地往护栏的空隙里钻，我妈把我拽出来，没打也没骂，只是很认真地对我说：“钻过去你就会掉到马路上，永远睡着，再不能睁开眼睛看妈妈和天空飞过的小鸟了。”
感谢我妈，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了高空坠落的危险性。
我掏出手机，想要叮嘱我妈一句，才发现我妈在那张图片之后还给我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她说：“儿子，妈妈爱你。”
我飞快地打了一句“老妈我也爱你”，消息发送成功的一瞬间，我爸的电话打过来，说：“儿子，你妈不见了！”
我慌了：“你俩走散了？”
“不是，刚才她还在悬崖边让我给她拍照，我要下山，叫她走她没走，说给你发照片，我走了几步，一回头，你妈就没了……”我爸的声音虚弱无力，像飘在云里。
我的心紧紧揪起来，声音变得干涩艰难：“我妈她……是不是走另一条路下山了？”
我的队友走过来兴奋地给了我一拳，夸我干得漂亮。我不顾一切地冲他咆哮：“快给我订机票！快！”
2
两天后，我和队里的兄弟在当地警方的帮助下找到我妈。
她仰面躺在山谷厚厚的落叶上，优雅的衣裙被刮扯得褴褛不堪。
我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此刻我真想像那个嫌犯一样，将我爸拖到悬崖边，让他跳下去，把我妈拉回来，跟我说说笑笑一起回家。然而我妈却永远地睡着了……
通过现场严密的勘查和我爸的证词，确定我妈属于意外跌落。
带她回家的路上，我拉着她冰凉僵硬的手，哭着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跟我爸一起下山？我不想看什么照片，我只想她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乐呵呵地说：“儿子，妈回来啦！”
我恨我爸，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耐心。
我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言不发，手里固执地摆弄着一堆碎片，那是我妈摔得七零八落的手机，他想要把它们拼回原来的样子，明知无济于事却依然不肯放弃。
我让新婚妻子小雅去给我妈买一套最好的洋装，再把她最昂贵的首饰拿来，把我妈打扮得像生前一样美。
小雅两只眼睛早就哭成了烂桃子，听我这样说，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子轩，妈说那些首饰都送给我了……”
我心头腾地一下蹿起怒火：“就算是都送你了，妈死了，你还她一两件陪她上路不行吗？我妈还没入土呢，你倒把她的遗产看得够紧的！”
小雅被我一吼，赶忙解释：“子轩，不是你想的那样，妈曾经跟我说过，那些首饰她一件也不留，只要手上这条手链，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也只戴着这个入土。”
我看看母亲手臂上一条镶着粉色芙蓉石的银手链，心头蹿起熊熊烈火：“小雅，亏我妈把你从小当亲闺女养着，你觊觎她的遗产，还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我妈好好的，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跟你说这些？”
小雅委屈地哭起来：“子轩，是真的，妈说这条手链是她一辈子最心爱的首饰。我本来也不想跟你说这些，可是妈走得这么突然，我怕你违背了她的心愿，不得已才说。”
一向深沉稳健的岳父突然冲着小雅大发雷霆：“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傻？你妈跟你说这些，你怎么不早点说出来？”
我爸的表情也是一震，最后却颓然地摆摆手：“算了，孩子小，不怪她，子轩，既然你妈生前有交代，就按她的意思办吧。”
3
我妈下葬那天，我爸一脸恍惚，看不出悲喜，性情刚强的岳父却情绪不稳，手一直在发抖，看我爸的眼神也异常复杂，似乎强压着仇恨。
我不知道这两位老人之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也许岳父也跟我一样，怪罪我爸没有照顾好我妈吧。
我妈入土为安之后，我爸一直萎靡不振，也许是伤心过度，也许是过分自责，总之一天到晚阴沉着脸不肯说话，也不出门，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的心情渐渐恢复平静之后开始心疼我爸，我知道他爱我妈一点也不比我少，出现这样的意外他肯定比我痛苦。我妈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让他这样自我惩罚下去。
我劝他：“爸，您振作一点，您这样，我妈在天上也不安心。”
我爸却苦涩地笑笑：“儿子，你妈不会心疼我的。她出事之前就已经变心，不爱我了。”
我生气了：“您真是犯糊涂了，怎么能这么说我妈？就您那脾气，我妈要变心早就变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她人都走了，您还要说这些抹黑她，太过分了。”
我爸也冲我瞪起眼珠子：“你跟我喊什么喊？你看见的都是以前她对我的好，可你根本不知道自从你结婚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把我当成客人一样。还有，她把我送她的那些首饰都给了小雅是什么意思？她戴的那个手链，是谁送给她的，让她不舍得摘下来，还说什么要戴着入土，这下好了，真入土了，称心如意了吧？”
我一愣，我爸虽然有些无理取闹，可那条手链的确是个谜团，联想起我妈之前跟小雅说的那番话，的确让人费解。我妈的首饰盒里至少有上百件价值不菲的首饰，为什么偏偏对一条毫不起眼的银手链爱不释手？
可是即便如此，我爸也不能因此质疑我妈的人品和她对婚姻的忠诚度。
我从小受她耳濡目染，深知她对这个家庭的感情。
我青春期那阵子，看我爸发脾气就跟他吵，我妈却让我体谅我爸，说他自己经营工厂，事情多压力大，还说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让我好好跟他相处，不要被他的坏情绪影响，也不要把坏情绪带到家里来。
这样的老妈，怎么会变心？
4
我爸不可理喻，我岳父也性情大变。
我妈出事以后，他跟我爸的关系就急剧恶化，每次我跟小雅说起我爸的近况，他都眉头紧锁，神情复杂。
我妈头七那天，本来应该全家去为她扫墓，结果他老人家一纸机票去了外地，任我们怎么打电话都不肯接，我懊恼不已，原本和和美美的一个家，因为一场意外，变得分崩离析。
我很想念我妈，周末一个人去看她，却意外地发现她墓前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我以为我爸偷偷来看她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说。旁敲侧击之后我才确定并不是他，也不是小雅。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湖底，难道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牵挂着我妈？
我在墓地蹲守了两天，没想到却等来了我的岳父。他老人家捧着一大束我妈最喜欢的白百合，未曾开口就已泪流满面。
岳父一生刚强，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蹲下去，把花放下，伸手抚摸着墓碑上我妈微笑的照片，又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秀中啊，我已经找到那天跟你一起上山的两位游客，他们都看见他对你发了脾气，你怎么那么傻？明知道他发起火来不管不顾，还跟他去悬崖边？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有如五雷轰顶，我的天空一下子就塌了——岳父居然怀疑我爸害死了我妈！
一系列可怕的猜测纷纷涌上心头，我不禁怒从中来，我妈那么阳光的一个人，死了却被卷入黑暗的漩涡当中，不还她一个清白，我简直枉为人子。
我走过去，岳父看见我，浑身一震。
“子轩，无论你听见了什么，都不要把你妈妈想成不堪的女人。她的手链，是我给她的……”
“那是你很小的时候，你爸爸对她发脾气，你受到惊吓，发高烧，她带着你跑到我家来求助。那时候小雅的妈妈已经过世，看着你们母子那么可怜，我要带你们走，你妈抱着你哭了很久，我知道她舍不得让你跟你爸分开，就没强求她。”
“我给了她那条手链，让她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她身边，让她坚强一点。你妈收了手链，带你回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单独跟我见过面。”
我不禁冷笑：“我当然相信我妈。可是您身为我爸的朋友，凭什么要在我妈身上栓一根线，让她对您心存感激？他们夫妻一辈子和和美美，您又凭什么怀疑我爸害了我妈？您一个旁观者，有什么资格调查我爸？”
岳父叹息一声：“孩子，我不是在她身上栓了一根线，我是在她心里撑起一把伞。你以为你爸妈这辈子真像你看见的那样和和美美吗？你也是成家的人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小雅每天喜怒无常，对你呼来喝去，成天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能忍受多久？何况你妈还是个女人。她这一生强作欢颜，都是为了你能好好成长，不要长成你爸那样的性格。”
5
岳父说，我爸冲动鲁莽，做事不管不顾，以前就有无数次把我妈置入险境的行为，我妈出事后，他找到了证人，证实我爸在上山的路上就对我妈大发雷霆，大喊大叫，他不得不怀疑是我爸。
听他这么说，许多隐埋心底的往事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中重新浮现：
有一次，我爸把我扛在肩上，我妈在旁边走着，本来他俩有说有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突然暴跳如雷，伸手推了我妈一把，我妈一个趔趄差点被公交车撞到，我吓得哇哇大哭，我妈眼里噙着泪花，却笑着问我要不要吃爆米花。
还有一次，我爸吃着吃着饭不知道因为什么生气了，一把将我的饭碗摔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划过我妈的小腿，鲜血流了一地，我妈处理完伤口抱着我说，是因为那只碗有个缺口，我爸怕刮伤了我才摔的……
我爸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是我妈的包容让他心生愧疚，每次发泄完他都会哄我妈，给她买礼物，带她去餐厅吃饭，我妈都微笑接受。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爱情，是夫妻之间的性格互补。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妈那叫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去找我爸，也许是我一脸怒气冲进来的样子吓到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悲悲切切地说：“儿子，你把我抓走吧，是我杀了人……”
我爸无助地哭诉着：“那天早上我不让她戴那个手链，可她就是不听，我跟她吵了一路，我就不明白她到底受了谁的教唆，变得这么强硬执拗。到了山顶她还让我给她照相，你知道我最烦女人动不动就照相，可她非要照……”
“所以您就一怒之下把她推下悬崖？”我的眼睛和心都在滴血。
我爸猛然一个战栗：“不是的，不是！我没有推她，你妈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冷笑：“反正我妈已经死了，现场又没有别人，您怎么说都行。可是您骗得了别人，能骗过您自己吗？”
我爸的脸一阵抽搐：“儿子，你也觉得你妈跟着我受委屈了？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我害了她？”
6
我爸说：“其实你妈她临走之前也给我发了微信。当时我给她拍完照片就往下走，你妈说她要给你发照片，我就没理她，后来我的手机一响，我下意识地一回头，正看见你妈一脚踩空。我吓傻了，怕你知道真相怪罪我，所以一直把她摔碎的手机和卡藏在我屋里，可是我骗得了你骗不了自己，你妈就是被我害死的，你看吧……”
我爸把他的手机递到我面前，的确有我妈发给他的微信，时间就在我妈给我发微信的半分钟后，内容是：贺孟章，我走了，再也不做你的情绪垃圾处理厂，你自己保重！
我爸颓丧地说：“早知道她要走这一步，我就不该带她去那玩儿……”
“早知道我妈要走，你会不会收敛一下你的坏脾气，对她好一些？”我无力地问。
我爸红了眼睛：“我对她怎么不好了？我给她穿金戴银，花不完的钱，我还要怎么疼她？”
“可是她走的时候没有戴一件您买的首饰，也没穿一件您买的衣服。”
我爸愣了一下，突然掩面而泣：“我就知道她变心了，她情愿死也不愿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谁夺走了她的心，可我一直爱着她啊！”
我不想再跟他争论他到底爱不爱我妈，我只知道我妈不管爱不爱我爸，都把一辈子的温情给了我爸，她从不曾对他发脾气，不曾敷衍他的饮食和着装，不曾在外人面前说他一句不好。
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妈是伟大的，然而作为一个女人，我妈这一生无疑是凄苦的，她的丈夫从来都不懂得尊重她，她的儿子也从不曾理解她的难处。
若是硬要说我妈在这世上还有一丝慰藉，也只有岳父给的那条手链和他深埋心底的那份牵挂了。
得知我妈的死亡真相，岳父老泪纵横，恨自己没有在我长大后及时带我妈走。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即便我长大成人，我妈也不会跟他走，因为我跟小雅相爱了，我妈怎么能舍得为了她的幸福，影响我们俩的爱情？所以她宁愿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过了没多久，岳父驾车发生事故，掉进一条河里不幸身亡。小雅哭着问我：“爸怎么会开车去郊区呢？他在那里没有亲人朋友，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默默地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尽情地哭出来。我不能告诉她，岳父最心爱的人就长眠在郊区的墓园里；我更不敢告诉她，岳父的车其实根本没有故障，他是自己开进河里的。（作品名：《慈母之死》,作者：风月青鸟。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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