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小说)
作者:毕琼
发财在屋子里徘徊,倒背着手,妹妹在一旁啜泣,怀里抱着不会跑的孩子,坐在东墙根的角落里,孩子含着乳头,乳头又红又紫,下不来奶,仍是含住不放;眼角两端残存着泪滴,身边围着三个儿子,成环抱型,手牵着手,孩子突然也懂事了,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后头,平时打打闹闹常惹母亲生气的哥仨,这时候乖巧极了,生怕母亲抽身离去。
“爸爸呢?就走了么?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会!“你这三个小兔崽子,不许提那个死鬼,连走字也不许提,别说到时候我翻脸无情。”听清楚了吗?
小三央求妈妈,我找爸爸,我找爸爸。
我让你找,通红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哇哇的哭声感染了怀抱里的小不点,跟着哭起来。
金花突然歇底斯里吼道:我还没走呢?
小三被老大叫到一边去,“打的疼么?”
疼。
给,这是姥姥给我的一个糖块,往后别提爸爸了好么?
他去了哪里?
天堂。
什么,天堂,哥哥,天堂好玩么?
说话大声点,她让孩子大声点,孩子们的声音怎么也大不起来,她自己忍不住啜泣起来,屋子里又是一片莹莹呜呜声;发财把屋里的角落扫了一眼,屋子里漆黑一片,怎么还不掌灯,都看不见了。
“菜油不多了,寻思晚点点灯。”马上点上,橱柜里侧还有一桶没启哩?另外,给她弄一瓶子菜油,,总不能晚上摸黑吧,人一点油水不吃也不行。
捻子芯很小,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发财心里纠结,俗话讲,油灯不亮着捻子,老婆没钱骂汉子。可是妹妹往后连个骂人的对象也没有了,往后的日子咋弄呢?膝下一张张口怎么填饱肚子也是问题,一个个地似嗷嗷待哺的狼崽,往下自己都不敢想了。
“别哭了,哭也哭不活。想想往后的日子吧,是走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妹妹欲言又止,用手臂揽过三个儿子,泪珠子溅到孩子身上,噼里啪啦地。微弱的油灯灯亮被风忽闪着,飘飘忽忽;“金花,过来,上大娘这屋里来,你看这小女孩多漂亮多精神,来,让姥娘亲亲。”
“哥,我听你的,俺爹妈死的早,打小就是大爷大娘照管大的,你就是我的亲哥,我不听你的听谁的,你可给我做主呀。”
发财摆摆手,三个儿子齐声叫了一个舅舅,“嗯。”算是发财的回答了。他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叠咸菜,一盘凉调萝卜丝,一盘鲜红的辣椒酱,磕打磕打铜嘴里的烟灰,弯腰用嘴对着铜嘴吹吹,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六十开外的庄稼汉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包熟食,兜里还有两瓶老烧酒,强颜欢笑地作揖,老叔来看看你娘好些了么?前段时间忙,没抽出空来,顺便找你商量商量点事。
发财没有搭腔,依旧蹀躞着阴晴不定的脸,不时地弹去衣服上的灰尘,当庄稼汉第二次作揖时,发财瞥见烟叶,还有一宗东西,心里想的跟现实脱节,“那样会越闹越僵,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个长辈,自己的妹妹膝下一堆孩子,是走是留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走,留下来的话,也是个问题,六张口吃饭就是个问题,又在眼皮子底下,想清静也清静不了,哎,当初自己就不同意这门子亲事,一个不大的村子,在当街跺跺脚都听得见,可是这个妹子铁了心把自己嫁出去,才多大呀?还不到十七岁哩?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老叔,来就来吧,带这个干什么?坐,上座,指指东头的椅子。”
这个老叔就是发财妹妹的公爹,儿子死了,来说和说和把儿媳妇留下,心里也是矛盾重重,没办法,为了三个孙子,硬着头皮来了。公爹目标很明确,三个孙子留下,劝和儿媳妇一块留下,这个儿子的舅子哥就是一道坎,一道难以越过的沟坎。
公爹孟瑶为了这次来,准备了好几套应急方案,也抱着被轰出去的尴尬场景,“儿子三十一岁上死了,撇下五个孩子,大的才十几岁,小的不会跑,儿媳妇要是狠狠心,带着顶小的女娃嫁人也说得过去,撇下三个孙子留给谁,还不是我这个当爷爷的来管,收拾这个残局,我自己还有一大家人了,过个温饱还勉强。儿媳妇的舅子哥已经把话挑明了,妹妹嫁人,孙子给你留下;对象都找好了,妹妹只是哭哭啼啼,没说不行,也没说行,只是含混着;妹妹知道哥哥是唯一的娘家人,自己不敢违拗。”
可是又舍不得丢下三个儿子,老大十岁,老二九岁,老三才四岁,一道难解的方程题让自己无解,也让公爹犯难,孟瑶心里想,老来伤子,膝下还有五个儿子哩?这五个当中只有老二结婚单独过去了,眼下顶要紧的是打亲情牌。
带着五个孩子出嫁,谁有那个胆子收留,进门就是六张口,往后给孩子结婚娶媳妇盖房也是惆怅,有的光棍说,就是下凡的仙女我也不贪,没那个荷叶包不了那个粽子。况且,老孟瑶还要留下孙子呢?
店家对孟瑶说,“老哥哥,我劝一句,你儿媳妇的舅子哥是有名的老倔强,不容易那么对付,你空着手去,也不是个事,毕竟求人高抬贵手,你儿媳妇的舅子哥挑明的事也不是没有道理,谁摊上都要掂量掂量,这可不是孩子过家家,很可能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呛回去。”
孟瑶对店家老二说,“我明白,可我不能退缩,也没有退缩的余地,这日子再难也得往前奔,对吧。所以我买了这些东西上门谢罪,讨个解决问题的方子,看发财怎么应对。”
店家老二摇摇头,你这样想问题怕是弄偏了,老孟瑶似乎胸有成竹,这就像双方谈判一样,哪有一下子就谈成的,慢慢来吗?这事急不得,谁让我摊上了,老孟瑶挠挠头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既然你都有主意了,还来找我商量什么,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店老二低下头拨拉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你看你又吃醋了不是?咱俩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对么?谁让咱俩投脾气哩?你又是有名的智多星,找你就是让你给我把把关,改天咱哥俩喝一盅。”孟瑶这么一说。
店老二忽然煞住算盘声响,哼,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觉着你要去不能空手,东西在我这里买不买都不要紧。
俗话说,官不打送礼人,店家摇摇头,我看未必,依照老倔强的脾气说不定把你送的礼给扔到猪圈里去,你信么?
孟瑶有点动摇,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什么事?说。”
没事,我就不能来坐坐么?
恐怕没有来坐坐那么简单吧。
树上的叶子几乎落光,呼啸的风肆虐着大地,老孟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子走了,抓起酒杯里的酒就喝了个底朝天,自斟自饮地连喝了三杯,菜也不夹一口,摸起褡裢子给烟袋锅里蓄满烟丝,将褡裢子里的一包烟丝递给发财,侄子,这是给你的,远道里来的烟叶子劲大,我抽不惯,你尝尝。
老倔犟摇摇头,开了腔,“你来这一套也没用,这糖衣炮弹收买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还是那句话,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指指酒壶,老叔,你知道,壶里没酒难留客,没这个人了,你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往后怎么过日子,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一个才三十来岁的女人,你自己也该替她想想吧。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这样一个劲地劝她不改嫁,门也没有!”
“大侄子,你想错了,我同意改嫁,进了老孟家的门也有十几年了,这些年里风风雨雨里福没享到,苦没少吃了。找也要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对么?”
“年纪轻轻的,三十岁多一点,往后的日子难以想象,只是往后……我那三个孙子,先是没了爹,接着又丢了娘,接着就是一阵唏嘘声。”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大侄子,我那是替我三个孙子着想,也没错,可是站在孩子他娘的角度上来看,俗话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怎么说,走出那一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说哩?”
老倔犟敲打敲打烟袋锅子,猛然问:吃了吗?
老孟瑶摇摇头,我是来蹭饭来了,笑笑,看到老倔犟脸色缓和下来,自言自语地说,你的心思我清楚,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突然顶梁柱塌了,你说怎么办?那些被洪荒淹了的地方不还是重建家园么?也许我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事就是这么个意思,对吧。
走,难,不走也难,横竖都是一个难,这女人没了男人过日子就是难,可是就因为难,这日子就不往下过了么?
老倔犟开了腔,你絮叨半天,还是你那一套,你就是说破大天来,也不好使,这个是孩子她娘的意思,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壶里没酒了,怎么能留住那个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对吧。
老叔,你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要喝酒叙旧都行,那个问题提都不许提,不然,别怪我下逐客令。
好好,我依你,老叔陪你喝两盅。不,应该说,你陪老叔喝两盅,行么?
老倔犟沉吟片刻,好吧,我依你。我一端酒杯就想起大兄弟来,你的儿子酒风很正呀,来,我们先敬他一杯。
接着两杯酒撒到地上,老孟瑶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花,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弄的什么事呀?别忘了我这是干什么来了。
“大侄子,我心里没别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吧。”
(容易不容易那是后话,老叔,难得你这样通情达理,来,走一个。走一个)。
老倔犟张张嘴,到了嘴头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老叔我在这里要絮叨几句,我是打心眼里把这个儿媳妇当闺女对待,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想看到的,这个事哩,一定要尊重她自己的选择,我们谁也无权干涉,对吧,远走高飞,我表示欢迎,愿意留下哩?我们这一大窝子人也不能躲在一边干干晾晾起来不管,怎么也得把孩子拉扯成人,忙秋忙麦的时候,在其它事上全力以赴,我还指望着喝三个孙子的喜酒哩?”
到时候我要让你这三个外甥给你这个舅爷过生日。心里永远念着你好。”
到时候都不用我嘱咐,都会主动来。
哼,亲的都不行,发财磕打磕打烟袋,用眼神扫了对方一眼,心里想,“老叔,我看你这话里有话,什么意思,我劝你少给我耍花腔,那是梁山上的军师--没用。”
孟瑶看到儿媳妇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别的什么话也不说,三个孙子也跟着啜泣;呜呜咽咽的,孟瑶捋着花白的胡须,弯腰,一把拉过三个孙子来,好孩子,不哭,不哭,有爷爷哩?
爷爷,我饿。我饿。
眼前的饥肠辘辘与屋里的饭菜飘香形成了对照,我不过来你也不说饿,一个个的猴精,捣什么乱?
发财让媳妇把盘子撤下来,给隔壁的三个外甥吃去,三个外甥眼馋的流口水,可是谁也没有伸手去抓,襁褓中的女婴哭的更厉害了。
“儿啊,你这几天也看到了,金花虽然不是娘亲生的,可也是从小照应起来的,一个锅里摸勺子,摊上了这等祸事,怎么办?现在走也难,不走也难,你坚决让她走主也不是没有道理,撇下三个儿子怎么办?还不得成了街孩子野孩子,这个仇不就记在你身上了。”
妈,这个我倒不怕,她光哭,也不是办法,还有哭瞎眼睛的,这样,咱把话说开,把厉害讲清楚,随她便吧。反正现在是入了集体,一年年好起来了。
“儿啊,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光哭么?你的话不敢不听,眼下找不出合适的,我看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你想,走吧,孩子咋办?赤条条一个人走,她头摇的跟货郎鼓一样,舍不得孩子,那是连心的肉啊;不走,你发话了,这些天我看有些反常;干脆随她自己的便吧,我怕一个想不开,倒成了娘家人逼往绝路上去。老孟瑶花花肠子多,到时候让孩子找你讨娘,你就难办了。”
他敢。
擀是饼,不擀是煎饼,儿啊,咱把话说到这里了,咱也放手吧。
放手!老妈你说的轻巧。
到了这一步怎么放手,你说成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你心里更难受,吃饭都成问题,我这个当哥的也是为她着想。再说,妈,你现实一点吧,家里没顶梁柱了,这日子怎么过?
老孟瑶都六十开外了,也干不动力气活了,况且自己还一个菜叶子顾不过腚来呢?还管她这一窝子,做梦去吧。
“儿啊,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妹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当初,咱们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尤其是你极力反对,结果不还是成了,跑到对方家里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最后不还是成了么?”
那你意思是“........”
儿啊,你懂得,还要我说细么?
发财鼻腔里哼了几哼,要真是那样,我就可以什么也不管了,谁愿意管那堆烂事。正好我可以顺水推舟,往后黄了绿了,与我没半点瓜葛,要真是那样,丑话我已经给金花说开了,别看金花一个劲儿地哭,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一轮到自己身上,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能眼睁睁地不管么?
“老妈,要管你来管,我是让金花下这个决心,表这个态,可是都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金花嘴上说,听我的,我总觉得金花与我虚与委蛇,不是真心,到底是舍不得孩子。”
“金花把襁褓里的女儿送人后,又要了回来,与找的那个光棍男人见了一面,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干脆连娘家门也不上了。看着三个儿子,围绕自己打转转,进门就妈妈地叫,觉着自己一一刻也离不开孩子们了。”
老大念了不到一年的学就辍学了,“让老二老三念吧,我当老大的就要有当老大的样,这个家不撑持起来不行。”
老二老三出息了忘不了你,老大。
“妈,我可没想那么多。这是我应尽的义务。”金花脑海里想着哥哥对自己的嘱咐,更忘不了自己是怎么回敬哥哥的,“我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你门上去。”
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气的哥哥把把大桌子都掀翻了,“我再管你那些破事,我刘发财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金花想不到与哥哥话赶话赶到这么绝情的地步。
春荒时节,金花领到了救济粮,对孩子说,往后,你们长大了别忘了你舅,要不是你舅帮忙,咱一家人都会喝西北风了。
不对,妈,要不是吃集体的购粮本的粮食,咱们这个坎就迈不过去,对对,孩子说的没错,可别忘了,你舅你姥娘隔三差五地帮衬咱,你认为都是那么应该么?
是啊,不光你舅,帮咱的人多了,可是没你舅罩着,咱更难,别看你舅整天阴沉着脸,内心里可是一团火呀。
“妈,你不是发誓一辈子不与舅老死不相往来么?怎么想起恭维起舅来了。”
人穷志短,长不上那个志气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帮狗崽子,知足吧。
那么你就是狗崽子的娘,对吧。
怎么说话呢?
妈,这不是你说的么?
窗外雪花飞舞,给你哥留着那个高粱饼子,都不许吃,要知道你哥砍柴还没回来呢?
雪把大地映衬的一片洁白,小三说,我饿,饿也不能吃,对着窗外的雪花天真地说:要是白面多好呀?我就可以吃白面馒头了。
金花在一旁说,别说馒头,就是一年四季吃个玉米饼子就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老大回来了,说着收获,接着晚饭的点已经过了,开始吃饭,她说,让你哥先吃,用半截瓷碗舀粥,轮着使,小三吃完了还是喊饿,锅底里拔出一个烤熟的地瓜,掰开,那一截给你妹妹留着吃。
那是1965年冬天的一个缩影。
大娘常挂在嘴边的话:“事,不避难,知难不难。”自己把这个话成千上万次地灌输给孩子们听,有多少次处在悬崖边上,过不下去了,又过下去了,起初懵懵懂懂,现在反而懂了,自己白内障的眼睛模模糊糊,只有在酸辛的回忆里变得那么温暖明亮,看清了许多看不清的东西。
金花看着几个孩子,闭上眼睛,嘴里露出笑容,梦见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了,吃着孩子的喜酒,新郎新娘朝自己鞠躬,旁边坐着那个死鬼,一大群孙子辈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围绕着自己,奶奶,外婆,外婆,奶奶的叫声甜着呢?
醒来,逐个给孩子掖好被角,针线活在手里翻转如飞。忽然飞进一个荒诞的想法:“死鬼,我把你的儿女拉扯大了,有那样不轨的举动,我也对得起你,你可不能怪我,你知道有多难么?日子。这狗日的日子”
金花脸颊上涌出绯红色的一抹潮润。
作家简介:毕琼,1964年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出版诗集《落叶》《阳光地带》、小说作品集《青苹果》,另著有长篇小说4部、戏剧4部、诗剧1部。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时代文学》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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